她似乎没有搞清楚面前的形势,刚刚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女孩眼神里一片朦胧,漆黑的双眸弥漫着水一样的雾气。她迟钝地抬起头环视四周,本能地在人群中寻找认识的人。
她在第一排看见了眼神空洞的海燕和麻雀,在面对她的黑压压一群之中看见了信鸽和翠鸟,——她早该发现的,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时,她们的灵魂就已经被抽干,留下的只是受人支配的躯壳罢了。
少女垂眸,脑子里掠过照片和康芙莱特的日记本。女孩甜美如花的笑靥,男孩羞涩的神情,日记里百态众生的状样,彼时的生命鲜活,灵魂纯美,时间的流逝让人感到怅然却悠长,就像诗歌里五月的地与八月的天,那都是会发生好故事的好时节,多少传说里的主人公就是在这样平平仄仄,一路繁花的世界里,回首便相见。
环视一周,她并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蓝袍紫眸的青年。
“您在找那位少年吗?”待在她兜帽里的鬼魂轻轻说,“不要担心,他的气息在这里呢。”
江白低声嘱咐:“你藏得严实一点,待会儿不要说话,也不要露出什么声息。”如果康芙莱特能发现她兜帽里有只漂游者的话,保不准鲍勃就能找到它,届时归魂教什么动作就不可预料,毕竟帮过自己的人,做出的承诺还是要尽力达成。
“斯卡里奇先生,”中堂和审判席隔得太远了,她不得不扯着嗓子喊:“走到这种地步,你还要继续吗?”
“我想,聪慧如你,也应该了解事情的因果了。”鲍勃垂眸对上少女的视线,他遗憾地摇摇头,“少见这样理智的方外人。若不是大祭司口谕,我倒要怀疑你是否隶属于某个专门组织了。”
看来他还不知道,他充分信任的大祭司下垂的帽檐之下其实是沙利叶的脸呢。
“即使是这样,你还要继续吗?”
“当然。”
“即使知道···你编撰故事里的另一个主人公也不愿继续呆在这儿的情况下,你还要继续吗?”
“·····当然。”
“您可能对【鬼道】不太明白吧。”
鲍勃突然轻声转开了话题。江白发誓从开庭到如今,面前的男人语气和口吻从未有过如此的决绝和理智。
“和【鬼道】做交易,构筑时间小世界的前提您是否了解?”
他微微低下头遥望中堂的少女,深蓝色的深邃的眼眸里充满晦暗和悲悯。
江白咬了咬下唇。
“我知道。”
使用启灵印唯一的要求是“自愿”。当年自杀死去的康芙莱特,一定也是在内心怀有恨意的前提下,自愿奉献出了自己的血肉。
即使现在的知更鸟已经在无尽的黑暗里明白当时举措的幼稚,但一切已经无法逆转地成为必然的现实。
“所以呢,你还要继续吗?”
相同的问题,提问人与回答者调换了位置。
江白低下头去。她回想起康复莱特和她刚刚的一段简短的对话。
————
“所有人都有罪。”
“你也是吗?”
“你也是。”
————
人心的复杂,远不是语言所能描述比拟的东西。
但是她抬起头,语气就如同鲍勃回答她第一个问题时候的不容置喙:“当然。”
“每个人都会犯错,这多么正常。”她从木椅子上站起来,“信鸽和翠鸟无知地将如尼石秘密送给知更鸟;海燕因为嫉妒对知更鸟恶语相向;罗宾目睹了知更鸟的死亡却眼睁睁地做个旁观者;’沙利叶作为知情人之一,怀着利用的心理教会了知更鸟占卜的方法;而你的囚禁促使了鬼车歌喉的成熟。”
“甚至康芙莱特——“无辜”的小女孩,命运的鬼车,你完全可以闭口缄默。一次两次还好,但是诅咒发生了十四次,像你那样聪明的小女孩,比起要让我相信你用十四次才确认下来你的如尼石是真正可以死人的东西,我觉得你可能更倾向于一种违背道德的紧张刺激的快感。”
“这些都是既定的错误。无论是否出于好意,也无论事后是否作出补偿,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所有人都无法否定的。”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眉眼间闪过一片阴郁。
“但他们已经为生前的错误付出代价了。”
“说到底,您现在一切没来由的仇恨,身份资格以外的扭曲的爱——”
“资格?”鹦鹉冷笑一声,“我原以为您是个明事理的,却不想到头来也这么糊涂。您不知道我为她付出了什么吗——灵魂,忠诚,信仰,我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男人阴恻恻低笑着,眉眼间一瞬间的熟悉被阴沉的面容一概绞杀,他好整以暇,望着整条左臂衣袖被血浸透的少女,背着手高傲地抬起头。
“我那样爱她。这世界上没什么人能比我更爱她。”
“现在,我的亲爱的,你竟想着要走吗?”他将目光移到被藤蔓束缚住手脚的骨骼身上,脸上裹着琢磨不清的笑容,“当初我们的约定还没有实现呢,不是说要送他们都下地狱吗?还是说······你忘记那些让你痛苦的回忆了?”
鬼女口中发出离乱的叫喊。她拼命地用手抱头发出嘶嘶带着气音的尖叫,力度大到甚至能把那个骨头脑袋从颈椎上扯下来——但她的动作立刻就被灵活的藤蔓束缚,藤蔓上开满细碎的红花和白花,凄厉的叫喊和血一样的红花刺痛人的神经。
“但是你的确没资格啊。”
语气肯定,干净利索。
鲍勃一怔,似是没想到这个节骨眼江白能说出这种话。他僵直地转过头去,面上保持着疯狂的微笑,他举起右手,那柄一人高的镰刀逐渐在他的手间凝结出冷厉的锋芒。
“善知鸟有罪。”
他面无表情地举起镰刀,一步一步从高高的审判席走下来。
“判处斩首·····即刻执行。”
镰刀暗红色的刀刃上闪烁着嗜血的锋芒。
江白的终端已经完全没电了,没法帮她抵挡任何一次攻击,她现在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半人高的木栅栏把她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一只待宰的羔羊。
但是她还是没动弹。
“知更鸟,”她大声呼喊,“你在等什么???”
镰刀的刀锋倒映出她的脸,沉重的锈铁架上她的脖子。
“铿——”
金属与骨骼的撕裂声。
鹦鹉的疯狂的神色溅上血。
刀锋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