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啊啊——”
骷髅带着气声的尖叫像一道尖利的针尖戳破了人的鼓膜。可以被称作观众席上的鬼,人和半人不鬼的躯壳横七竖八地倒下去,像是被这声声音的针戳破了的气球,“扑通扑通”,像纸糊的小人一样叠罗汉似的栽倒。
鲍勃目眦欲裂:“康芙莱特,你做了什么?”
血,是江白的不假。伤,也是真实的没错。
但那道镰刀的重击没有砍到少女的左肩上。
那条原本被染红的左臂毛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刺目的红色,就好像凝固的和未凝固的鲜血被什么东西从衣服布料和伤口里抽走,毛衣原本的白色从下到上逐渐显露出来。江白皱紧了眉头——血液的抽离直到伤口处都未停止,血痂被强制性剥落,伤口又崩裂开来,衣袖又一次从肩部开始变成鲜红····又褪去变白,然后渗出的血液再次打湿肩袖。
少女整张脸白得吓人,她死死咬住嘴唇,从喉咙深处传出困兽一样压抑的低吼——
她在进行【鬼道】的血契!
康芙莱特将自己支配小世界的能力转圜给了面前的少女!
【兑换】的要求是契约者全身的血肉皮囊,【转移】的门槛没那么高,但却是一个不定项的选择。
看什么时候转移的对象付出的鲜血喂饱了这个小世界,什么时候就到临界。
鲍勃疯狂的神色终于转移为没见过的恐惧——他啊啊地怪叫着,发疯了似的用手里一人多高的镰刀猛砍面前的少女,但他的刀刃总是在触碰到江白之前就砍在了一道无形的壁障之上,【鬼道】的规则正在起作用,她在保护交易人不被除了自己之外的其它东西夺走性命。
男人完全不管不顾了。他不管破坏创建者规则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折磨,他的大法官假发在动作中掉下来,露出一头花白的短发,睁大扭曲的蓝色瞳孔里布满血丝——
“铿——”
“铿——”
他发疯似的砍着那道壁障,完全不顾【鬼道】规则的警告,骤然加速的气流割伤了他的脸颊和小臂——他好像完全不会累,那把镰刀明明每砸下来一次都会带动地面沉重的颤抖,但是他挥舞起来却像在挥舞一片羽毛——举起,砸下,举起,砸下,动作连成静止的画面,在空气中擦出闪亮的残影。
少女没抬头,事实上,她现在根本抬不起来头。力量迅速地流失,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失重下落,胳膊腿都被压制得抬不起来,一阵眩晕,面前的一切,包括地砖缝都是一道黑色的虚影。
“你背叛了我!!”他红着眼望向棺材里的骷髅,后者在他的眼神中轻轻瑟缩了一下,又重重地低下头。
他面目狰狞地挥起一人高的巨斧——
竭力撑起身子的少女,在失血的间隙,颤抖的嗓音和同样颤抖的身躯。
“该结束了,斯卡里奇。”
男人的动作滞在半空,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束缚住了。
他嗓音破碎:“放开我!”
“真的——真的该结束了。”
她嗫嚅着苍白的嘴唇,但是除了结束这个字眼她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责怪吗?批判吗?
她没有这个资格的。
江白艰难地张口:“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
骷髅愣愣地转过头来,而江白还在继续。她左手臂反反复复地血流如注,她生命的火种正在被鬼道蚕食鲸吞。
她还在继续。
“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怒。”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喉咙里发出破风箱的嘶嘶声,生命在流逝,右臂战抖,几乎撑不起全身的重量。
继续。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康芙莱特空灵的声音和江白脆弱沙哑的嗓音交织在一起。
“······爱是永不止息。”
《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对爱的诠释。
康芙莱特这样的信徒,记得应该很清楚。
“没人规定你不能爱她,但是这种爱的代价太沉重了,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是要不起的。”
“先生,事实令人悲哀,但你不懂什么叫做爱。”她轻轻的说。
“神明总喜欢把爱定义成各种东西,其实不光乎神,人也一样。你以为爱其实应该是这样或者那样的,并且不停的询问别人爱的状样······”
“但爱为什么不能是爱?”
阳光破碎,空气滞凝。
她倔强地重复:
“爱为什么不能只是爱呢。”
“从开始到结束,你们所有人都不懂爱。沙利叶先生不懂,安林夕不懂,康芙莱特不懂····你也不懂。”
“这就是原罪。”
鲍勃怔愣在原地。
少女抬起手,划伤的脸颊上血液横流,她苦笑。不是圈轮的话,不知道出去是不是会留疤。她扯着嗓子大声道:“现在对案件进行审判。”
洁白的骷髅坐在白色的百合和黑色的桔梗之间,无声地用空洞的眼睛望着黑发的少女。
她分明在那双没有眼睛的眼窝里看见了晶莹的泪。
江白左手连着脸疼成一片。她气喘吁吁地半俯身在地上,用尚且完好的右胳膊撑起上半身的重量。
她抬起头。
流血停止了。
新的王于血腥和杀戮中抬头——
是一双温和如同林深之鹿的,柔软温润的黑曜石杏眼。
一颗星星。
法庭之中,没人反对,没人说话。
于是少女自顾自地开腔,她的嗓音已经完全哑了,语调颤抖,她面无表情地喊出最后的结果。
“所有人都有罪。”
就像前天康芙莱特要求她说的那样。
“有罪!”
“有罪!”
十二个骑士一起发出迷乱的呼喊声,成群的鬼手开始大片地出现在地面上。那些在这个屠宰场里被吃掉一半灵魂的无辜的人,躯壳空洞地坐在台上,半个灵魂机械地埋在地下,他们变成嗜血的怪物,只等待铁甲骑士一声令下,吞噬这个屋子里所有活着的生命。
·······
“不过,就到这里吧。”
沉寂的潮水淹没疯狂的鬼影。
第七位骑士挥动手里的剑——那代表康芙莱特七岁童年的骑士,抽出了剑鞘里的巨剑,以斩断一切的速度和力道劈砍下来。
康芙莱特正在用自己的方法和过往诀别。
跪倒的鲍勃·斯卡里奇捂脸崩溃的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他身下的土地迅速被猩红色的血壤覆盖,鬼手攀出,重演过多次的湮灭,此时在一片寂静无声中重新上演。
男人的衣服先化成飞烟,然后是皮肤,血液——
他保持着跪倒的姿势,没有怨恨,没有抓狂的叫唤。他变得那么瘦小又干枯,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一样步入垂垂的暮年。
康芙莱特静静地看着,她看不出表情的骷髅头骨一转不转地看向鲍勃——她曾经的哥哥。
鬼手攀援而上,将他整个人淹没,只剩一张完好的脸,从始至终没有说话的鲍勃突然睁开眼睛,肆意流了一脸的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金色的光线。
他对着康芙莱特笑,是江白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温柔的释然的笑,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看向那个原本该是自己疼爱一辈子的妹妹的骷髅——他曾为了保护她不顾归魂教的催促和惩罚,为了留下她不惜花费自己的灵魂——他的妹妹。
他嗫嚅着嘴唇用尽全身力气说出几个间断的字母——
“S-orr--y——”
对不起。
康芙莱特微微张了张嘴。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滴在她手里的桔梗和百合上。
这两种花多么像她。黑色的桔梗是贪婪与无望的爱,白色的百合是纯洁,庄严和心心相印的神明的祝福。
她也只是需要一句对不起的干净纯洁的小姑娘罢了。
康芙莱特白色的裙摆逐渐变换成轻盈的羽毛。她在空气中缓缓地羽化,随着羽化,骨骼覆盖肌肉,血液充实皮肤——她变回一个柔软优雅的妙龄少女的模样,湛蓝色的双眼和杏子黄色的柔软光亮的长发,白皙的脸蛋,光洁的肩头。她那样漂亮,那样干净地对江白含泪微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七岁的午后,她向过路的鲍勃露出的那个微笑。
神说,众生皆有罪。
康芙莱特的身影一点一点湮灭在飞舞的白色羽毛之间。
她消失了,徒留一地散落的花瓣和洁白的羽毛。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鲍勃·斯卡里奇,那个被贪念和欲念支配的男人将失去一半的灵魂,从此在疗养院里以呆滞和木然的植物人状态度过残余的后半生。罗宾为他的恶念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安林夕忏悔过,沙利叶痛苦过,康芙莱特·斯卡里奇因为自己的私心,在永恒不变的时间转盘里痛苦了一千年,如今执念了却,化羽归去。
一屋子晕死的人正在一个一个变得透明,江白知道他们马上就要回去,回家去。多少无辜的人卷入了这场无解的审判,而百年的现在风波已定,平和美满,亲人挂念,厨房萦绕美食气味的小资生活正在召唤所有人,归去归去·····归游故乡。
她瘫坐在写着“puffin”的椅子上,第一次感觉生命竟然有重量。
鸟儿的羽毛零点一克,灵魂的重量二十一克。
那如果千千万万片羽毛呢。千千万万个零点一克。
康芙莱特最后给她戴的那朵白色百合变成一支洁白的纤长的尾羽,飘飘忽忽落到她手里。
太明亮了。她被手里白色的尾羽刺得眼睛生疼。
好累啊,好想就这样睡过去。
肚子焦急地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先生,醒醒,别睡——”
“嘘。别吵她。”
男人的声音在江白身后轻声说道。
她挣扎着抬起眼皮:“克拉克——”
从始至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少年冰凉修长的白皙的手附上了她的脸。
“好姑娘。”她听见他低沉沙哑带着温柔的话贴着她的耳畔:“困了?睡吧。”
“你——”
轻笑带着熟悉的气息传入耳畔,他知道她想说什么:“是我,我在这儿呢。”
我在这儿陪你,所以安心睡吧。
我的小鸟,你该入眠。做个好梦,醒了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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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鸟尽弓藏——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