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宴会以珊珊然奢靡而开,座无虚席,高朋满至而贺,却以燎火冲天而终。
齐葑,也终在那样一场大火里得到新的洗礼。
熊熊大火仿佛发了疯似的,随风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这世间一切,那赤红的火焰也仿佛一个狂妄的漆工,用手中的刷子,将所到之处都漆成了黑色。
不过寸刻,曾经雕梁画栋,廊腰缦回,金碧琳琅的齐葑席王府就只剩下一断壁残垣,黑压压的断木印在所有人眼里是那么压抑。
天降雷火,所有的人皆是猝不及防的被攻击,倾倒。
我本能性的护着边上刚受过刑罚还未完全将养好身子的云珂,以背相抗,想着若是能抵了那落下黑木的一击,护他一时安好,也不枉我此番陪他同行了。
黑木落下的那刻,我什么也没有想,都说人会在将死之际想到最为重要的人和最为可惜的事。
可是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起。
后来,得以解救之后的我,曾在无数个没有他陪伴孤单无聊的晚上,看着檐下横梁,微微发愣,那个时候,我应该不是什么都没想的吧?
我想的很多,想穿一次凡人里绯红如血的嫁衣,想和他再坐在岐宁塔上看一次七岛十三洲的夜景,想和他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要像他,做这六界里最年轻厉害的府君,女孩会是这六界最幸福的帝姬。
因为,她的父君很爱她的母妃,她的母妃也很爱她的父君。
在家庭和睦里生活的孩子总是最幸福的,而为了这一点即便云珂有多木头的不解风情我也会一一包容,然后一点点教他。
我也会遗憾,遗憾自己期待了朝朝暮暮却终究没能穿着嫁衣等他娶我。
可是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经久未见的他用着手中纸扇敲打我的头,云淡风轻的说一句,“老天都知道你这脑袋笨得很,想事情需得好久,所以没能让你替我扛了那一下。”
我抿着唇,微微的点了点头,是的,我没有替他扛下那一击,如话本子里那样美女救英雄一次。
突然出现的管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同他一并从那木下拽走。
事实上,他并不是突然出现,云珂早就发现了他的身影,从出幽冥开始,只是他不说我也只当装作没有识别出。
管笙想躲,云珂不想他出现,而我只得如了他们两个人的意,知之当做不知。
不知的久了便容易忽略,是以,他这一出现倒也吓了我一跳。
管笙,一个在所有齐葑人眼里已死的人这般贸然的出现势必需要个合理的解释的通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对着泽栀,也是对着所有的人说道,“我与管笙管公子数年前一见如故,私交甚笃。
月余前听闻管公子病重忧心不已,寻了师傅莫依道人,讨了几颗续命灵丹,上天垂怜,方得以救回管公子一命。
可师傅说,这管公子若想得以久留尘世,便必定得追随于他,万万是再入不得尘世受凡俗所扰的。故而肇旒居以亡故相称,欺瞒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是?”
此时雷火已熄,人群里也走出个年岁四十左右,眉峰如聚,眼神犀利的剑客,他左手持着柄青墨色图纹染就的利剑,朝我含笑。
说,“姑娘说的不错,救人一命当真胜过一切,再者身故之说不过是对尘世的说法,管少主既是非尘世中人自然也算的身故。
只,”他看向管笙,眼中犀利之色不减,接着道,“只是不知既脱得凡尘又是什么偏惹管少主入俗世的呢?”
果真是个滑头老道的很,先前一番肯定我的说辞倒还真叫我有些信了他,觉的他是个与管笙私交好来解围的,没想到竟在这留了一手。
我脑中飞速旋转,想着怎样介绍方最为恰当,而我还未出口。
他便开口道,“师傅他老人家近些日子算出师姐命中一劫,遂派我前来来助她渡劫,如今可不是正好?”
他口中的师姐是我,而那劫大概便是那黑木棍了。
如此现用现说当真是个比我还会临时扯谎的人。
我不喜欢欺骗,可有时候总得用着这样那样的理由说服自己,说一些名为善意的谎言,当然,我说的不多,概因一个谎需要用无数的谎去弥补,而我的头脑显然是应付不过来那突如其来的盘问的。
所以,迄今为止,我说的谎也不过聊聊三个个,于月宫欺瞒他玄青之界一个,今次一个,还有一个很久了,记不得大清了。
管笙的“死而复生”在我和他的编排下显得很是正常,更附带的让我与他的那位师傅莫依道人狠狠地火了一把。
那时间段里,求道问仙者数不胜数,可能忍得孤独,守得清静的却是寥寥无几。
席王府在一场天雷之火下烧的个精光,屋舍摆设的皆烧的一塌糊涂,看尚且不忍心去看,更遑论继续居住了。
若是家中清苦的农作人家,面对如此惨境,熬一熬也行,再若是一般的人家忍一忍也就过了,可席王辇郁从未过过清苦日子,更忍不得。
齐葑地大,富商巨贾,有头有脸的,有权有势的人家不说抹黑一千,怎么的也是有八百的,可是论居住之上讲究,入的了席王辇郁眼的也怕是只有肇旒居了。
再加上又有如今“死而复生”,能力异常的管笙存在,肇旒居倒成了席王辇郁及其王妃柳柳暂居之处的不二之选。
席王暂居肇旒居一事定的很快,实在是因为席王府毁的厉害,而席王妃柳柳遭此雷火惊吓竟脸色惨白,血色全无的打着寒颤,萎缩在席王辇郁的怀里,显得那样的娇弱,胜比西子三分。
我瞧着她的模样也学着做了三分,细声微咳,两指之间轻轻的夹着那金丝绣帕,慢慢的挪动脚步,在离他只有寸尺的地方停下,弱柳扶风,微微而倒。
距离是算好的,只要我倒下,只要他不是太过迟钝就能稳稳的接住我。
没算好的是他察觉出了我的意图,身子朝着左边一侧,刚刚好的避开了我。
只我到底也算个神,也到底吃了几次亏,这一次便是他没扶我,我也不曾摔倒在地上。虚身捻决,辇步莲花,轻轻的转了个圈,而后稳稳落地。
朝他抛过去一个我很厉害的眼神。
他没有回我,若有所思的跟着席王辇郁的身影回了肇旒居,而我紧跟其上。
星疏月落,子时将至,一天惊心动魄之后唯想的只是好好的睡上一觉,可当真躺在浅草兰轩里铺好的床榻上时,却是睡意全无。
今日这雷火当真是凑巧来的么?
往日里也不曾听说十五重天雷首宫里的雷公电母会无故发雷的,神族讲究因果之道,生恶之道,绝不会无预兆的做些没有意义的事。
今次的这番雷火可是在预示着什么?
反常必有妖,而这番来到齐葑知道了太多反常的事了,而这所有反常的事似乎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这是不是也意味着所有的谜团只有她才可以解呢?
看来这一会是非会不可了。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理了理衣服,没和隔壁屋的云珂打一声招呼的便来了这席王妃柳柳的院落前。
院落名为秭归,千生万,万生亿,亿生兆,兆生京,京生秭。
秭归,取之无穷无尽的意思,想来是这肇旒居的上一任家主,觉得膝下唯有管笙一人血脉,有些单薄,是而想着管笙能早早娶妻生子,绵延子嗣。
最好生他个十个八个的多多益善的好。只若他晓得,如今的管笙再也传不了宗,接不了代,会不会心中一呕。
那些事太过遥远,也太过无法确信。
于院外站了半刻,终是摇了摇头,捻了个隐身决,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还是不要暴露了吧!
暴露了,若他们走了,没了近水楼台的打量岂不是更难受?
已然三更,穿过连廊,绕过竹林假山,四周漆黑一片,寂静无声,绕是我也不由懊恼为何此刻来,忙碌一日,惊险一日,怕是都睡沉了的,哪还管的上理我。
可又想着来都来了,若是什么都没打探到,就这么回去,岂不是太过没面子?
人活一世不过是求个脸面,既是来了,便怎么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的。
我加快了步伐,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寻到了她所居住的房间,于外处树上跃窗而入,落地无声。
屋内通明,烛火相间之间微微摇曳,修长身影印着烛光落在地上,形单影只略显寂寥。
这般落幕景象若是落在她人身上我都不会如此惊讶,独落在她的身上。
席王妃柳柳出身青楼却深得两任席王厚爱,王侯公府历来不缺三妻四妾,只不管是上一任的席王辇焕还是如今的席王辇郁,后宅清静,唯她一人而已。
真正做到了独一人心,取一瓢饮。
未几,房门大开,常年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响声,虽是轻微,但足以惹人注意。
媚胜女儿的容颜,三分微俏,七分身丽,夺步之间嘴角微微上扬,咧出个弧度。
在门扉关上那刻,全然消失,转而换之的是眼神里的清冷疏离,及口语里说出的那一句句冰冷刺骨的话。
“你如意的本王都随了,本王要的你什么时候兑现?”
他不是极宠她的么?宠爱到不理她人非议的执意娶了她,弃了三妻四妾,便是她痴傻也不离不弃的以命相护。
如今他却说的出这番冰冷绝情的话,她的神色,似乎也没有了非君不嫁生死契阔的传说。
她撑着虚弱身子走到他的面前,纤纤素手抚上他的下颚,“你还是这样沉不住气,你,终究,比不上他。”
他眸中神色越见寒意,垂悬于身侧的双手紧握,棱棱青筋凸露在空气中,霎是乍目。
嘴角眼末荡起邪佞的笑,仿佛处于他眼前的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他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受他喜怒,“你若再提他,本王便再容不得你!”
她撤下抚摸着他下颚的手,端了杯桌上已凉却许久的茶,走到窗边,路过我时还微微撇眼瞅了我一眼,吓得我直直后退,生怕她发现我的存在。
不见丝毫慌张,冷静清淡的回他,“你不会的,我活着对你来说还有用,有用之人,你不利用个尽,是不会舍得她去死的。
我是如此,如葑,更是如此,可怜一女娃死了都还要被算计,被利用。”
她话音刚落,手便被他钳住,抵着窗柩,她因吃痛手无力的将那上好的白玉瓷杯摔落在地,“哐当,”响声充斥在整个屋子里,撕裂了他们之间最后的宁静。
“如葑二字是戳到你心骨了么?”
“闭嘴,没人再配提她的名字,你不要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你不会的。”恍惚间,我竟是从她的嘴角看到了一丝笑意。她当真不畏惧他,不畏惧死亡,更甚至,我沉了下心,企图否认心底的想法,可对上她的双眼,否认不了。
或许,她在期待死亡。
“本王会,除了你,还有其他方法可以救她,你若再提,本王真的会杀了你。”
那个白日里邪魅的,头绾长发,颜胜女儿的少年,此时望着她的眼神里淬满了恨意,钳着她的双手越发用力,企图捻断她,像幽冥来的使者,可怕的令人窒息。
人前她们是恩爱异常羡煞异常的席王席王妃,而此时,他们恨不得千刀万剐了对方。
若不是亲眼所见,又怎会想到这般。
她眼角微泛泪珠,可我晓得出,那不是伤心,她对他根本毫无情意,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她落泪该也只是因为人之本能,疼的。
“当然有其他的方法,可你,等的起吗?”
她话语刚落,辇郁似是想到什么钳住她的手渐渐放开。
她继续说,“所以,为了她,你不会杀我,如今,你非但不能杀我还得好生供着我,依着我的愿来做,今次来了这肇旒居,接下来你便等着吧!
答应的,我绝不食言,这一命活的也委实憋屈的紧。”
说完她回躺上窗前雕花美人榻,闭目养神,似是假眠,直到他离开也未说一言,未睁眼一下。
木门又是大开后合上,他甩袖离开,她双眸微动,眼帘缓缓睁开,眸中情意似星辰大海,深不可测,璀璨夺目,与之之前派若两人。
她朝着我的方向,唤道,“听了这么久的别人闺房之话,难道不该现身打个招呼么?”
被她点名羞得有些发慌,无奈只得撤了隐身术,大大方方的坐到她面前的绣墩上。
解释道,“我无意探听的,只刚来便撞到他来,一时之间也慌了神不晓得该走还是该留的竟就结束了。实在是对不住了,你且放心,今日之事我定当守口如瓶,绝不叫第四人晓得。”
她把玩着腕上寒玉制成的镯子,通体的雪白于月光之下,亮亮的折射着光,不似日光般耀眼夺目却也那般柔和,配着她白如新雪的肌肤,当真如那一言,美人在骨,玉洁冰清。
“你的承诺我不稀罕,一个人若真想保密,无需承诺自然也就保密了,一个人若真守不住,那说再多的承诺都没用,,不过自欺欺人。”
她说话语气锋利,尖酸之度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之中最盛的。
不过此事理亏在我,不管她言语多刻薄都是正常反应。
回她,“话是这么说,但你放心我虞音历来守承诺的很,既是应了便不会失诺。”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想来也觉得这是个探讨不出结果的话题,另起她话,说,“我晓得你不是常人,也晓得你此行凡间的目的。”
她这一语一出惊了我一跳,有这么坦白的吗?还未等我消化完她这番话说出来所企意图,她便接着道,
“不必惊讶,我会同你回幽冥的,只不过在这之前,你需得圆了我的夙愿,解了我的执念。”
她身上有着双灵,一个是席王妃柳柳,一个是已故的如葑郡主,柳如葑。
此间与我说话的该是柳柳,席王妃。柳如葑的胆子委实说不出这番话,她怯怯诺诺的同我见面能完整的说出一句话都是奇迹。
于我幽冥有恩的是柳如葑而非此时的柳柳,七岛十三洲向来有恩必报,对于柳如葑我尚且可和颜悦色,可这柳柳么,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我放下手中杯盏,走到窗前,窗外迎面吹来凉风,孤月寂寂挂在空中,虽已圆满,但星疏影落,犹显寂寥。
“你既是晓得我此行的目的,也该晓得无论如何你都得随我回幽冥,我实在是不需要应承你什么。”
她似是没想过我会拒绝的这么明白,神色微微一顿却也不恼,她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一脸和笑,从不气恼。
便是席王辇郁钳住了她的手腕,企图捻断,便是她极恨辇郁也不曾带有片刻恼意,她有的只是笑。
云淡风轻的笑,浅色微动的笑,神情恍惚的笑,从微弱到极致,人这一生所有的表情,喜,怒,哀,乐,在她这只有笑。
她也从榻上坐起,解下披在双肩的披风,随我一起站到窗边,那般近的距离我方能好好打量她。
她真的很瘦弱,此前有着披风还显得精壮些,如今解了,着着里衣同我并肩而站,我的身姿竟是敌的过两个她。
她实在,是太瘦了,仿佛一阵微风便能立刻被吹倒。
我扯了扯那被她放置在一旁的披风,担忧的同她说,,“要不,你还是将披风披着吧!”
她摇摇头,从发髻上拔下仅有的那枚玉簪,簪末处嵌着两朵梅花,雕刻的很是精细,纹路分明的。
她看着它,笑意从眉梢处悄悄绽开,神情不舍得看了好几眼那个簪子后插到我的头上。
我满眼疑惑,她却解释道,“这是及笄之时兄长送我的,现在把她给你,你应该也快及笄了吧,就当是送你的及笄礼了!”
及笄?我不懂这是何意,不过听着她的语气,该是个女儿家极重要的日子,这玉簪是她极重要日子所得,又是兄长所赠,该意义非凡。
我实在是不能夺人所爱的,更何况我刚拒绝了帮她,她便拿这个来赠我,怎么都让人觉得有贿赂之意。
立马拔下,塞到她的手上,“这是你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收,而且就算你给我这个,我也不会圆你心愿的。”
谁知道她的心愿有多大,会不会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若真帮了她毁了自身修为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我贪生怕死,惜命异常,总也信着天下没有白吃午餐这一说法的。
她攥着那枚玉簪眼神空洞,毫无喜怒的瞧着远处,那里似是有一段悠长的被她所遗忘的岁月。
远处深幽,穿过记忆的回廊,有一及笄年华的女子,脸上带着坦然自若的笑,一袭红衣骑装,策马扬鞭,激起蹄下黄沙漫漫,好不痛快也终是迷了人眼。
我实在是个不称职也不能耐的神,竟在恍惚铃声里被一鬼魄摄了灵识,进了她的梦境。
睡了一觉,看了一场战歌缭绕铁马冰河里的风花雪月,自梅开风情而来,寂静残枝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