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宫内一处垂柳萌荫的院落里,她手刀利落的将原本在沐浴更衣的女子点穴打晕,以外衣简单着裹着她,又是飞檐走壁,只这次,不于王宫之内。
梁王都颖都,九洲里算得上名头的大都城,鱼龙混杂,车马熙攘,白日里歌舞奢靡,夜深月落之时,也不过寂静无声。
徒留青石板上车马碾过之声。
她终是没再背着衣衫褴褛的她四处闲逛,寻了个马车,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扔到里面。
一个人驾车,行了好几里,出了颖都城,于一灯红酒绿之处停下,又是扛着她,进了那楼。
一老鸨子似的妈妈出来迎接,瞧见她,眉眼笑出了花,吩咐手下人接过她肩上昏睡不省人事的女子。
甩下一句,“寻几个人,随便怎么玩,只一点莫让她死了。”又扔下一锭银子,转身解了拴着马车的马,一骑千里。
她始终是带着我的,无论是在马车上,还是此时的马上。
这是我第一次骑马,有些胆怯,可瞧着她方才的盛怒又不敢告诉她,我害怕。
只一颗心悬着,吊着,用双腿夹紧了马腹,疆绳也拽的牢牢的。
“你再这样拽下去,我们才真的要从马背上摔下去。”清冷话语从她口中穿出,入我耳。
“啊?”我抬头看她,“怎,怎,怎么会。”结结巴巴的问她。
她懒得向我解释为什么不能用力拽着疆绳,只是一只手从我手中接过疆绳,另外一只手紧紧的搂住我。
顺着她的规律,渐渐的,我也寻到了骑马的真正方法。
夜幕寒凉,她带着我不知骑了多久,行了多远,马蹄激起的土沙也不知迷了我多少次眼睛,迷了再睁开,睁开又迷上。
良久,她寻了个小溪旁的草地,系马树上,又用着随身佩刀割了些青草喂它,一切结束,她平躺在葱茏的青草地上,抬头仰望着星空,不远处的丛林里,稀稀疏疏的传来暮春蟋蟀之声。
我也同她一并躺在草地上,“那个人可是将你拐去红楼之人?”
她不说话。
我接着问,“现实里,你是不是也像今天她那般,被喂了药,受人欺负?”
她依旧不说话。
拉过她的手,像之前她于马背之上紧紧拉着我的手那般,握住,“其实,如果有一个人这样欺负我了,我也会像你一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
她在我说这句话之后,看了我一眼,但也,仅是一眼。
躺了约莫半个时辰,眼见天亮,她起身策马,拉我而上,又是一阵狂奔。
红楼里,二楼“天”字屋内,她半缕衣衫微挂,眼瞧得见的地方到处,,那样的凄惨落入我的眼中,也只是觉得曾经的她是那般可怜。
她随手寻了个被单将她简单的裹了裹,打包扔进了马车里。
我不明白,这样的她,刘柳为何还要带回去,就扔在这红楼里任其自生自灭不行么?
再怎么疑惑也终是忍住,忍了一路,终于在进宫门口的时候,问她,“我们不是偷溜出来的么?你这样大摇大摆的进去是不是太过张扬了?”
刘柳的眉眼微挑,看了眼马车,讥笑一声,其中讽刺意味深长,回我,“就这样我还觉得不够呢!”
顺着她的目光我不由的担忧起来,一半是为着马车里的那个女子,一半是为着她。
这样大摇大摆,车里那已是贞洁暂失,未着寸缕的人儿,怕是活不成了,这样大摇大摆,她确实有些过分了,这样过分的她是不被人所容忍的。
车马辘辘之声不绝于耳,她闭目养神,我侧靠在车厢壁,其实,也不难理解的。
现实里,她担了妖妃的名,却做着孤家寡人的梦,而今,为了家国大义为了他们胸中算计,她依旧逃不开妖妃的名头。
只这一次,名副其实,何如?
她历来刚烈,爱时不顾一切,念时不顾一切,如今,依旧不顾一切。
深叹一口气,罢了,她想做的便是劝阻又有何用,于她梦里,我的意见着实无用。
想明白了一切,再不说他话。只随着她的身,紧跟着她的脚步,看着她将马车停靠在一处宫殿前。
横肩之上,那个女人像个货物被刘柳一手拎起,扛着进入殿内。
一路之上宫娥额官极多,可瞧着她这般举措皆一个个吓得愣住禁声,待一个额官反应过来该通报时,她已位处殿央。
被棉被简单裹着的女子被她从肩上甩下,经过一路颠簸早已溃散不缚的棉被瞬间摊开,那样的她出现在他的面前,周遭侍立的宫娥见情况不对,一个个惜了命的,悄悄退出殿中,合上门扉。
偌大的勤赟殿一时之间寂静无声,他面色冷卓的盯着她,像是在等她给他一个解释,一个,关于这场闹剧合理的解释。
只他好似看错了,她仅仅只是蹲下将散开的棉被紧了紧。
终于,他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她纤细手指在她的皮肤之上轻轻滑动,“来给王上看看自己的后妃肌肤有多软嫩啊!”
“胡闹,你这番作为致王室名誉于何地?是想我大梁千万百姓看尽笑话么?”
她将手指在她覆身棉被之上狠狠的擦了好几下,觉得差不多了才收回手,起身站立,于他对视。
她自小习武,身量本本就比一般的闺阁小姐强健的多,此时于他对视,身量之上倒是不差多少。
“王上还当真是爱惜自己的名声呢!看样子,兄长与王上之间也没有那般惺惺相惜嘛!”
“刘柳,你魔怔了!”他厉声呵斥,于我看来也不过是个被猜出心思恼羞成怒的样子。
晶莹水花从她眼角悄悄而绽,曾经那般忍的痛苦,爱惜自己容颜,不肯在他面前有一丝一毫不好模样的她,终于不在了。
似是通过这句话惹她想到了什么,眼泪刹不住的落下,一滴接着一滴,那番梨花带雨,却终究缺了一个呵花护雨的人。
后来我曾问她如此的哭泣的原因,才知原来于现实里,那些未曾改变的东窗事发之后,他也曾这般严声呵斥过她,“刘柳,你魔怔了。”
她说,“是啊!魔怔了,可,不疯,不魔,又怎能做你的王后?”
止住哭声,她第一次泪眼婆娑的看向他,声音沙哑,似是忍了许久,“王上这般生气也不过是气刘柳污了王室名声,刘柳妖妃之名于坊间早有传闻,如今,倒是不担心多加一条善妒。”
此言出,他双瞳瞬间睁大,似是不曾想她处后院,于坊间之事也能如此通晓。
那传言便是他让人散播出去的,一向对内瞒的好好的,如今被她这番赤裸裸的挑出,倒是觉得对不起她了。
他安慰解释之话还未出口,她便接着道:“为大梁子民做这些原属应当,只刘柳与王上相识数年,如今猛然被好友算计只觉心中一寒。”
她双眼如聚直愣愣的盯着他,原该是极其狠烈的,只眸中未干的泪花带着些柔情,瞬间让人觉得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女儿家,一个刚及笄,满心欢喜嫁给心上之人的女儿家。
一时之间,他站在那,踌躇不定。
她接着道,“不过,王上毕竟为王上,一国之王,先君后义,不顾及情分也实属应当。”
“不是这样的,孤王,不是不顾念情分的,只是流言越传越烈,孤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孤王向你保证,于这大梁王宫之内,万事皆独你一份,算是孤王给你的一些弥补。”他急慌慌的否认,又说的那般真恳。
我都快信了他,她却始终清醒,“不必了,君要臣死,臣又如何苟活,君娶臣已是天大恩赐,又岂敢妄求弥补。”
言语字字皆是讽刺之意。
他声声入耳,只觉难受,唤她,“阿柳,”
她闭目,睫毛根处泪光闪闪,“王上若真觉得亏欠了我,不若应我三件事,都完成了,孤王与我之间倒也真不用计较,两不相欠了。”
一个为君者有着历来的敏锐,当下便说,“孤王可以允你三件事,只这三件不可动摇国之社稷。”
又是一阵苦笑,她回他,“在王上心里难不成阿柳是如此不顾轻重,随意妄求之人?”
他接连摇头,“不是的,你晓得孤王的意思,不是这样的。”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随手抹掉眼角泪痕,“王上如今的心思,阿柳不想再随意猜度了,三件事,其一,王宫冷室之中有一三岁女童,请求王上同意阿柳抚养她。”
此时的大梁文王何珏同我一般疑惑不解的看着她。
“为何提此要求?”
她整了整衣衫,“王上不用猜疑其他,那女娃的身份阿柳也是偶然得知的,既是王室血脉怎能就此弃之。
再者,”她似是想到什么,愣了下,“阿柳此番行为,也不过是怕长夜漫漫,孤枕难眠罢了!”
她话毕,他再不问其他,点头应了她,当即唤来随身额官颁布旨令通晓后宫。
她之后的两愿没有立即提倒是让我有些吃惊,她做梦都想做他的王后,如今有了机会,为什么又闷不吭声呢?
与她并肩走在幽长的宫巷里,四周围墙红砖绿瓦高不可攀,困住了她,困住了这院落里所有的痴情人。
去往冷室的路上,她问我,“你很喜欢那个人?”
听她提及他,我眼中蜜意都快要沁出,不害羞的重重的点了点头。
回她,“嗯,我很喜欢他的!”
“喜欢他什么?”她接着问。
我沉住不言,喜欢他什么呢?脑中拼了命的回忆与他的点点滴滴。
奈何之上初见,他眼神迷离,眸中伤情;幽冥月余朝夕,他温柔体贴,事事亲身。
曾有人跟我说过,“阿音,如果有个人愿意为了你去学做一切他不会的事,那么,请好好珍惜他。”
而当我在幽冥食澜阁第一次瞧见那般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白云珂时,我便知道,那个人,他出现了。
因着我喜欢浮云酥,便学着去做还险些烧了幽冥,那般可笑竟让人有些感动。
其实,他没有那么好,一心重于务业,很多时候都会忽略我,会不解风情的嘲笑我,会明知道那样做我不喜欢,可还是会去做。
可其实,他也很好,重于务业却也会因为我无聊而带我遛出幽冥,会因为我同别人谈话而吃醋,也会因为我害怕而攥紧我的手,告诉我,“别怕,若真有因果之道,我同你一起承担。”
所以啊!我不知道我喜欢他什么,但就是喜欢了,那么的不讲道理,那么的没有道理可讲。
时至午时,日光穿过层层宫苑落在我与她的脸上,我用手遮挡住日光,回她,“我也不晓得怎么喜欢他的,就像日月东升西落,冥冥之中的规律,所有事都刚刚好。”
她嗤笑我一声,疾步加速,又约莫着有了一刻钟,我方见到那个她言语里三岁的女童。
生性怯弱,眉眼处倒是晶光闪闪,颇有生机,见着她来,似是鼓足了气亦步亦趋的挪动到她跟前,细声问她,“漂亮姐姐是来接我的么?”
她蹲下身子,与女孩齐高,手抚上她微微凌乱的发,用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语气回她“是啊,姐姐来接你回家,你愿意跟姐姐走吗?”
女孩眉头微微有些皱,贝齿紧咬着下唇,双手不住的摩擦,眼神里有些细微打量和疑惑。
虽是渴望有人能带她离开这四方规矩的屋子,可生来胆怯,又想起嬷嬷说的话,她有些犹豫。
刘柳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细声问她,“怎么了?不愿和姐姐走?”
良久,她摇摇头,手微微的拽着刘柳的衣袖,“葑儿跟着姐姐走,只嬷嬷说,葑儿天生不详,跟着的人都会生病,都会离开,所以,葑儿才会被丢在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好大,很冷,晚上会有阴风,下雨天,雷声也大的吓人,葑儿会好好听话,姐姐会不会再,不要葑儿?”
她含笑,将她抱入怀中,右手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不会的,姐姐不会不要葑儿的,姐姐也是不详的人,身边,也没有人愿意陪着姐姐,葑儿愿意陪着姐姐吗?”
“嗯。”窝在她的怀里,她嗯的很有力。
这深宫里最孤独的两个人在这一刻紧紧靠近,相互取暖。
从冷室到她居住的地方不远却也不近,那一路之上,她都抱着她,轻哼着儿歌哄她入睡,她也很给面子的沉沉睡去。
她给她取了个名字,合着她的乳名,叫如葑,何如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