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十六年七月初七,乞巧女儿节。
九洲大陆向来重视,尤这梁国最甚,每年的乞巧女儿节大梁的当政君主都会执王后之手,亲立城门,点灯王,与百姓同乐。
往年因着大梁王宫虚置,每次都乞巧女儿节点灯也总是匆匆散场。
而这一次,后宫多了位瑾宪淑妃娘娘,虽不得正宫,但在正宫无的情况下,凭着君王的喜爱,刘柳也是有资格登立城门的。
是以,她求了这桩,想在乞巧女儿节的那天他能一直陪着她,共点一盏灯,看尽一座城。
做着所有正式妻子可以陪同他做的事。
她当真极想做他妻子的,如今做不了便也想着做这些事来自欺欺人。
他应了,她挑灯观月静静的等着那天到来,等日暮月升,星垂平野。
万家灯火通明,他携着她的手登上颖都城第三重城门,名为城门实则却是座楼,观颖楼,顾名思义,处这楼上可阅尽颖都满城风华。
楼阶七十二,她穿着厚重的朝服一步又一步的与他并肩走上楼顶。
十二金钗步摇被风吹的泠泠作响,她看着城门下所有向他和她跪拜行礼问安的朝官百姓,神色里总算多了些欢喜。
她看向身旁并肩而立,举手之间威严阵阵的儿郎,欢喜之意更甚,兄长的等待没有白费,梁国的王虽是晚成却终将功成。
“娘娘,那个地方是什么?”身量不到她腰间的如葑透着城门的墙缝望着远方,好奇的一一问她。
她很想抱起她,只是宫服厚重,她连弯腰尚且不易更遑论抱起她了,再者,如今的行当,百官朝拜,她出现在众人眼里终究不妥。
给身旁侍弄随立的婢子递过去一个眼神,示意她将如葑带下去。
婢子收意,可却是在抱她下去那刻遭到了阻拦,他玄红朝服,剑眉星目,躬身弯腰,将三岁的如葑轻轻抱起,指着远处一方,问她,“可是那处?”
如葑虽是被刘柳接回留苑抚养,迄今为止,四月有余,可与何珏这般近距离的相处却是头一遭。
她又生性怯弱,四月里被刘柳教着虽是大了些胆子,可骨子里的怯弱是怎么也去不了的。
头僵硬着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看过去,嘴唇紧泯,两个小手相互抱拳。
她当是真的害怕眼前的这个男人,尽管此时,月光将他原本冷峻的脸庞柔化,尽管,他是她的父王,是她的亲人,骨肉血亲隔断不了的情意,尽管所有的人都告诉她,她不能,也不该对他那般畏惧。
刘柳见此立刻反应过来,朝她递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他是你的父君,抱你那是应该的,你就好好的坐着吧,今日里,他不是梁国的王,只是你的父亲,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同他说,”
看向他,接着说,“我想,他应该是不会拒绝的吧!”
许是第一次这般抱着一个三岁的孩童,他的举措有些僵硬又木讷,轻微微挪动了好几下胳膊方找到一个以为绝佳的姿势。
对上如葑漆黑明亮,干净如水却略带不安的双眼,他点点头,难得的对着她笑了一笑,“你娘娘说的没错,今儿个,孤王也体会个承欢之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不要忍着瞒着,说出来便是。”
她灵动双眼羞涩之意渐渐褪去,略带试探性的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吗?”
他一时有些僵住,似是不知该如何回,明明方才直言说“不要忍着瞒着,说出来便是”的人就是他自己,可临了,他仍是不能再肯定的回答她,当真是怕她所求过多。
处一旁当背景板的刘柳笑出声,摸着头上仅扎两个小髻的如葑,道,“当然是真的了,你的父王可是这大梁的君主,是顶顶厉害的第一人,当真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是不?”最后的那一句,她眼中狡黠意味不言而喻。
挑明白关系厉害之后,他们之间一直存着某种隔阂,本是青梅竹马,从小到大无话不谈的交情,自那天之后变成了最为熟悉的陌生人。
而此刻,她意味深长的挑衅,却让他寻到了幼时的乐处,他们,本来很好的。
“当然了,你娘娘说的对,孤王是一国之主,最是不能言而无信。你且放心的提吧!”
小小的人儿窝在他的怀里,瞧了瞧刘柳,瞧了瞧何珏,又瞧了瞧城下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街道,装作老成的模样说道,“葑儿什么都不要,只想父王与娘娘能一起牵着葑儿的手,走一遍,颖都城的街,就在今天,女儿节。可好?”
他一阵惊喜,似是被如葑的赤子之心所感动,而她却只是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这一切,她都了然于胸,今日将如葑带来,让她说出这些话,字字句句皆是她所教,在那等待岁月里,刘柳一遍又一遍教,如葑一遍又一遍复述。
终于,她们自然而然极为畅顺的演了这样一处戏,夫妻恩爱,女孝父慈。
他们换了常服,在那一处街上,像寻常百姓家的父亲母亲一般各牵着她的一只手,三个人,真真的一家三口,和和美美。
天上皓月当空,织女牛郎相遇,鹊桥一会,地上,三人共行,其乐融融。
我拿起串糖葫芦,有一个没一个吃着的跟着他们。
也不知是为何,自那碗汤之后,她接触过的东西我都触的,跟着她,偶有想吃的便同她说说,她点点头便买了拿着,寻个没人瞧得见的地方递给我。
也不晓得那物件凭空消失的模样可有惊吓着别人。
跟了一路,没有什么其他的发现,好似她的这一番细心安排只是为了让如葑好生的同她的父亲好好的相处,培养培养感情。
只我太了解她,她总说席王辇郁为了算计不将一个人利用的尽不罢休,可究竟事事算计,事事为利却是她自己。
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梦境里,她所做的没有一件事是没有目的的。
将那女子拐去红楼,毁其贞洁,又将她扔在勤赟殿,虽是为了报心中不甘,可最后勤赟殿里,她以退为近得了三个条件。
而今,我当真不觉得她所求的仅是如此。
他们一路走,我一路跟,终于到一人声鼎沸之处失了踪迹。
我看着拽我衣角眼泪汪汪的如葑,不禁有些无奈,这一幕,实在是太像我拐带的她了。
她瞧得见我,是这月余来我得到的另外一个惊喜,我同刘柳说过,她回我,“大概是这孩子心思纯净,故而能见不可之人。”
我细想,确实,不受万物所干扰,不受利益所侵颓的赤子之心最是纯净,能见我应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你拉着我做什么?”真是不知道她是何时跟着我的,竟是完全没有被发现。
这般人多我又是个不被人瞧见的,她这样横冲直撞的也不怕丢了。
“嘿嘿,”她冲着我直笑,我见过于现实里十三年后的她,与当下当真派若两人。不得不承认环境当真改变的了一个人。
我蹲下身子,点了下她的鼻尖,“你个小丫头,笑什么?可还找得到你的娘娘和父王?”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咿呀软语,童音阵阵,“娘娘想跟着父王好好的走完这条街,吩咐葑儿找个时机悄悄溜开,再在子时去观颖楼寻娘娘和父王。”
她将刘柳的吩咐叮嘱记得一清二楚,只刘柳却忘了,她只是个三岁的孩子,便是瞧得见我,遇着危险时也是孤身难测,无济于事。
虽是一直不肯叫出那声“阿娘”,可于心里,她是认了她做母亲的,可刘柳倒却是只为着自己而不顾她了。
许是读的出我内心感触,她连忙解释道,“娘娘对我很好的,出来时也派人跟着了,只不过女儿佳节,这人确实多了些,冲散了,不怪娘娘的。”
我点点头,“好,不怪,那我们现在去观颖楼可好?”
“嗯。”
长街之上,她三岁的身量只能到路上行人的腰间,我瞧着她在每个缝隙里来回穿梭,小小的,也是可爱。
子时月落,西沉乌江,我们到时人已退散七分,徒留些贩夫走卒整理着吃饭的家伙,零零星星,虽不再繁华却也不是落幕。
远远的,瞧见她双眼紧紧的盯着那街边贩摊之上,一支雕工不算灵巧,但设计却是别出心裁的绢花木簪。
她驻足,看了好久,引得走在她前遭的文王何珏复又回走到她的身边,目光也落在那绢花木簪之上,“喜欢么?喜欢,就买了。”
她点点头,看着他,道了声,“喜欢。”却是不知这声喜欢所对应的究竟是这个簪子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她话音刚落,他便从怀中掏出一碎银递给那贩摊老板,那老板见那银子喜笑颜开,连忙取了块娟帕包裹着那绢花木簪,恭恭敬敬的放到他的手中。
临了了,还不忘打趣一声,“郎君对小娘子真好,老汉我就是个粗人倒是第一次见到郎君和娘子这般般配的人儿,倒像是天上顶有灵气的神仙眷侣。”
何珏闻言,也不做反驳,也不做辩解,只道了声,“多谢!”
一只手里攥着那支包裹好的绢花木簪,一只手复又拉起她的手,她不做挣扎,只随着他牵,随着他带,双眼情深款款的看着他的后背。
终于,在观颖楼下停住,他将那木簪递给她,“给你的!”
她轻轻的将包裹着的娟帕打开,珍珠点缀的绢花花蕊衬着月光朦胧美好,对上他的眼,极其过分的却也合情合理的要求道,“要你,替我簪上。”
对上她的眼,他那些本来可以轻松说出口拒绝的话一点一点吞下,点点头,应,“好。”
朦胧凄美之色之中,他衣冠风然,翩翩而立,她红衣胜血,情意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