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夏,不作美的天公,苦雨下了近月,阴风怒号,连日不开,山河决堤,禾秧淹死,大梁子民无以聊生,纷纷逃命至颖都周遭。
勤赟殿内,一向无作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梁王何珏终于硬气了一回,开库赈灾,一时之间七成国库空虚,朝堂之上,百官议论纷纷。
国库开了,粮仓建了,一个个土包似的难民临时住所在颖都城外一个叫做清安镇的地方立起,一座接着一座宛若一城。
可除开最初的几天难民流动涌入情况有所缓解之外,再无其他成效,过了几日更是越发暴动起来。
大梁文王动了隐藏暗处的侍卫调查才发现,原来几万石灾粮经过层层剥削到百姓的碗中成了已只剩下几粒米的白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历来柔情寡意,办事拖泥带水,一拖二,二拖三的大梁文王罕见的雷厉风行了一次。
朝野上下,罢官远派者高达十数人。
这一场风波,在次年初春新芽冒出之时,总算得到了缓解。
梁国发生的这些事,是我窝在留苑里陪小如葑玩耍时,刘柳告诉我的。
她是将军之女,将军之妹,骨子里藏着的都是热血,无奈困在了这深宫,可依旧阻挡不住她,心烦意乱,无计可施之时她便在院落里耍枪。
那一杆红缨,只叫人眼热。
他在每个焦头烂额的夜晚也会不知不觉的走到这儿,这王宫里最有人气的地方。
我想,他大概是喜欢这种情景的,因为,他时常站在那,看她长发飘飘,一袭红衣,英姿飒爽。
耍枪时的刘柳当真帅气无比,眼神中透露出的蓬勃生机,足以振人心扉。
风止,一树的银杏叶飒飒而落,满地金秋,他会很自然的递给她一块娟布,让她擦拭额角汗露,而后再递过一杯姜茶,嘱咐她一定要喝完。
每每,她都听他的,擦完,喝完,之间一句话也不会多说,却又显得那般安然美好。
并肩看着秋月黄杏,一起期盼来年初春的到来,仿佛只要初春冒芽,这一切,都会好。
其实,我真的想不通,何珏当真如他所言那般,不喜欢她么?还是,情深却不自知?
这个答案来的很快,快到所有故事的落幕都轰烈而散。
文和十六年祭月,天算不得顶好,初晨有些骤雨,午后竟是烈日炎炎,多变的天气似是一切情节发展加快的催化剂。
好在灾情一事终是得以缓解,觉得累了一段日子的大梁文王决定秋出狩猎。
决定下的仓促,合宫大动,近几月,因各种原因,被梁王纳入宫中的妃子,不说几十也确有二八之数,再不复从前空虚之状。
秋出狩猎,陪同者必然有后宫妃嫔,是以,所有的人都使尽了法子讨好何珏身前额官,不求其他,只求有意无意的提两句,美言美言。
独她,虽是开心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激动,只是淡淡的吩咐身旁寻欢收拾了几件衣服,几副首饰,简简单单的。
吩咐妥当竟是再不问一句,唤来如葑到跟前,拿着量素一点点细细的衡量她的尺寸,微微有些感叹,“真快,旧岁的衣服如葑都穿不上了呢!待娘娘量好了,给如葑添置几件秋衣,如何?”
如葑笑的很是灿烂的露出半边酒窝,天真明亮的眸子似玉上白珠,懂事乖巧的回道,“如葑什么也不要,只要娘娘永远陪着如葑就好。”
量好,她将量素放在一边,轻轻的摸着如葑额间,“咱们的如葑这么乖巧,娘娘也想永远陪着如葑啊!只不过如葑会长大,也会嫁人的,娘娘也会老,会死。”
她神色忽然转变,由晴转雨不过一瞬之间,嘟起嘴,“如葑不要娘娘老,不要娘娘死,,”嘤嘤的落起了金豆子。
只这一次刘柳没再如往昔般顺着她,安慰她,将那一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只要是人都会老会死的,娘娘长葑儿好多岁,自然也会比葑儿先离开,如果有一天娘娘死了,葑儿答应娘娘,好好的活下去,可以吗?”
刚过四岁生辰的如葑根本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只听得她说她会离开便哭的不行,谁哄都不停。
哭闹之声略显恼人,刘柳发了火,命令寻欢将如葑带下去。
次日祭月狩猎,浩浩汤汤的一行人从王宫离开,没了文王和刘柳的大梁王宫空寂的让人害怕。
她不让我去,求了我替她照看如葑,临行前的那天晚上,她唤了我,说,“这一次狩猎短则半月,长则不知,留如葑一个人在这里,确实不太放心,你也晓得如今的王宫再不是独我一人的。
我是个祸国殃民,霸占王上的主,平日里,因着我的权势她们做不得多过分,这次离开,没了我,真怕她们伤害如葑。求你,护着她,替我,行吗?”
她言辞恳恳,字字句句皆是慈母之怀,爱女之心,我历来喜欢如葑,又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答应了。
站在宫墙之上,看着渐远渐疏的人影车马,心一颤一颤的,总觉得有什么遗忘了。
直到半月后,她的消息传来,我才幡然想起自己遗忘的究竟是什么。
急匆匆御风而到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
她躺在他的怀里,胸口处有一把刀直愣愣的插着,鲜血从她五官流出,血迹污了她的妆发,凄凄惨惨。
白纱之上绯色斑斑,如冬日里的梅花迎风而绽,绝美色里满是落幕。
她想抬起手再摸一摸,抱着她的这个男儿精致的脸庞,却发现根本没有力气,在半空中狠狠垂下。
断断续续吐出,“第,第,第三件,阿,阿柳,想,想做王上,王上的妻子,可,可,,可以吗?”血色氤氲的双眼满眼希冀的紧紧的盯着他。
不争气的眼泪从我眼中流出,她真的好傻,傻得不顾一切,傻得令人生气。
她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帮她,自始至终都是算计好了的,三件事,最后的一件便是做他的王后,怕早早的提了,他不认账,便一直压着,等到如今,用着自己的命做这个助力。
救了他,又是大庭广众,救命之恩加上有言在先,这个王后,必然是她了。
心酸又有点苦楚,好在,她终得偿所愿。
我挪动着沉重的无法前行的腿,一步又一步,慢慢的靠近她,远远的,她瞧见了我,眉眼处总算是带了抹笑,真心的,发自肺腑的笑。
现实梦境,整整两世,她终将得以解脱。
她看向我,嘴唇微动似是有什么叮嘱的话想要告诉我,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根本说不出只言片语,只目光紧锁着我,脱力的手用尽余生的力气指着地上那枚从她发梢掉出的玉簪。
知她意,走进它,捡起它,玉色温和,如初见时他赠给她时那般,只不同的,是她不再桀骜风发,满目朝气。
她走了,没有听到他亲耳对她说的那句,“好”便离开了。
我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那,看着他抱着她,摊坐在地上,血色染红的地界里,他崩溃的嚎啕大哭,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他们之间终是应了那句,情动不知,知时情深,在时不念,念时不再。
真的很想将这一切都告诉他,告诉他,怀里的这个女孩究竟有多蠢,有多傻,又是究竟多爱他。
文王銮驾回宫就在次日,归程极其匆匆,一路之上他皆是与她同乘,每日替她梳发,描眉,更衣,画唇。
仔仔细细的模样像极了痴儿,可如今做这模样给谁看?
她死了,便是他寻了灵药延缓了她尸身变腐的速度,梳妆整换后眉眼如初,可她终究是死了,不存于世,不归六道,彻底消失,再也寻不见。
握紧着手中玉簪,将所有想脱口而出的话一一咽下,像当初咽下劝解刘柳时想说的话的那般。
不禁想到,不久前,刘柳说的那句话,她说,“我一无所有了,他们又凭什么安然?”
是啊!她死了,他又凭什么安然呢?终是他不爱却招惹的。
王宫依旧喧闹如初,宫里的女人很多,少了一个刘柳不会打击她们争权夺爱的心,这一个王宫那般热闹。
独留苑,清静再清静。
看着她坐在门槛之上,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瞧着我,喃喃问,“娘娘,可回来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明明那天临走的时候,曾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一定不会让刘柳有事,一定会带她回来的。
良久,她见我不说话便低下头,将头埋在膝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走近她,轻轻的替她梳着背,给她顺气,怕她哭岔了气。
“好葑儿,你娘娘可开心了,她不是死了,她是得到了解脱去寻找新的生活了。”
“那葑儿,还能见到娘娘吗?”
我又扯了个谎,骗她,“嗯,会的,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想遇的。”
所有人的归宿都是幽冥司,可她,再不会了。
“娘娘会开心吗?”
“嗯,”我点点头,回她,“会的。”
“娘娘会舍不得葑儿吗?”
如是点头,“会的。”她的孩子,她自然惦念。
“那葑儿想娘娘了怎么办?”
临时找不到手帕,便用着袖子简单的擦了擦她的脸,而后又是从怀里掏出那枚玉簪,交付在她的手上。
玉簪上的执念已被我收回覆灵袋中,她手上的只是一枚简单的带有刘柳思念牵挂的玉簪。
“这个是你娘娘留给你的,想她的话,拿出来看看吧!她总会陪着你的。”
我看着她将玉簪用手帕包着轻轻的放在了里衣胸间。
她哭累了,便趴在我的膝上静静的睡着了,我不在乎其他怪异的眼神,将她背起走到里屋,又蹑手蹑脚的替她盖好被子。
所有的一切结束我才走出屋子,看着满眼星光的黑夜,深吸了口气,这一切总算是到了末尾,该结束的时候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勤赟殿,却是我第一次在勤赟殿里看到这样的他,憔悴了很多,胡渣蓄长,头发凌乱。
听说,他罢朝很多天了,不理朝政,不入后宫,整日里只抱着她的牌位,饮酒下棋,自言自语,时笑时闹,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疯魔了。
坊间流言也传了起来,自是传入了将军府,刘徉听后不顾道法厉律,提着刀便杀入了勤赟殿,与守在勤赟殿的侍卫打了半天,方见到他。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对坐了,芝兰玉树,惺惺相惜,此时此刻只有一个醉鬼迷离双眼,和一个失妹痛苦的兄长。
“这就是你的承诺?阿柳那样好好的人,因了你,死了,这就你的承诺?”
他喝一口酒,打一个隔,问他“承诺?什么承诺?孤王,何时给过承诺?”
“咣,”何徉的剑柄狠狠捶地,“王上贵人事多忘了,可刘徉却记得阿柳出嫁前夕,王上允臣的,阿柳一生孤苦,王上会待阿柳一辈子欢好如初的。
可如今,王上厚颜无耻,背信弃义,竟害得阿柳命丧剑下。”
又是一顿灌酒,“厚颜无耻,背信弃义?骂得好,骂的对,孤王就是个背信弃义,厚颜无耻的人。”他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那枚绢花木簪,痴痴傻傻的笑着哭着,“孤王其实早就知道,花胜是何意了!”
只不过是假装不知罢了,月满花胜,满则亏,她从那个时候就想过离开了。
在大梁偏远地区有这样一个关于祭月节花胜的传闻。
传说在数百年前有一藏剑山庄,庄主夫妇生有一女娇娇,颜色绚丽引百家追求,可最终与其婚配的只是一个藏头小兵,名曰付皖。
藏剑山庄庄主夫妇虽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有些不妥,可爱女之心战胜一切,故而同意了。
婚后数月,琴瑟和鸣,可好景不长,梁国兵乱,当政梁王四处征兵,藏剑山庄弟子悉数从军,与之一起的还有成婚不久的付皖。
付皖天资聪颖,少年气盛,于战争之事多有见解,在几战之后便功成千峰将军。
眼看着战乱平息,一切重回正轨。
最后一战,他却死了,有消息称是有人艳羡他上升的速度,设计杀了他。
消息传至藏剑山庄之时,娇娇正在为他缝衣裁布,听到消息,瞬间两眼气绝,晕了过去。
又三月,在祭月节的那天寻了把长剑自刎于他坟前,血珠洒满墓前,无缝之处开出一朵朵妃色绢花。
娇娇死了,殉情的悲壮却流传了下来,自此便有祭月节心上之人簪绢花的习俗。
只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不吉利便弃了。
而他晓得,是因为那次春寻,中埋伏的那片沼泽地便是藏剑山庄颓败之地。
刘徉与何珏之后的结局如何,我再不能知晓,或把手言和,或分道扬镳,于我,于她,再无干系。
这一梦,因着她死,也算到了终了。
顺着那风前行,走的急促,实在是太过思念那个人了,梦外或许只有一夜两日,而梦里,我却是真真切切的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