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两个可怜的少年并肩走到养父张瘸子的坟前。
林河给张瘸子烧纸,大牛在旁边跪着,不说话,刚刚来的路上,林河已经把告示上的事情告诉他了,这事儿大牛没主意,全听林河吩咐。
林河没说什么,点好纸后也跪在了张瘸子坟前。
身前的黄纸很快就烧完了,微火灭了,黄纸变成了一叠叠红色的,燃尽之后,成了黑色,与秋夜融为一体,被朔风吹去,再看不见。
林河将头埋在地里,抽泣着,回想往事,好的和不好的。
十五年前的雁门关内,苦难遍地,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抱着一个将死的婴儿昏倒在路边,人们和官府看到之后全都冷漠不理,这种事情见多了,没办法管,任凭两个孩子死去。最后,一个瘸腿男人路过这里,可怜两个孩子,于是将他们抱回了家。
当时所谓的家,也不过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
瘸腿男人是个要饭的,雁门关又是个穷苦之地,因“苦海之崖事件”被四方势力圈禁,那段时间,这里是神弃之地,遍地哀嚎,死去的人面容狰狞,活着的人面带绝望,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同情和给予,大家活的都很艰难。
张瘸子就是在这种艰难中,为了每天能够要到一顿饱饭,像个瘟神一样恶心别人,遭到一顿毒打,从而讹其一把口粮,名声狼藉,令人又惧又厌。因此不难想象,张瘸子在抱起两个孩子之前,思想一定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挣扎。
理性的一面告诉他自己很难养得活这两个小生命,心底柔软的一面又劝说他不能置之不理。
最终,柔软战胜了理性,张瘸子将兄弟二人抱回了家,不过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代价是如此之高。
平时见谁骂谁的张瘸子给安定村里的一个孕妇叩破了头,让羸弱的林河得以有母乳可食;从那以后,他每天更早出去要饭,在沿街十八坊的街铺间出现的更加频繁,身上挨得揍更多了,甚至到最后,被人……被人……
林河每次回忆张瘸子,终究绕不开五年前的那天傍晚!
那记忆深刻的傍晚,夕阳西下,林河和大牛要饭回来,他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天他们遇到个善良的富家小姐,乞得一些饺子和两个铜板,年少的兄弟俩成就感很足,对善良的小姐千恩万谢,然后兄弟俩拿着饺子,对视一眼,欢快地跑回家,想将这平时吃不起的东西交到张瘸子手里,让他分配。
父亲一定会很开心吧!毕竟他也很喜欢吃饺子呢!
可是,就当兄弟俩兜着饺子跑回家,高兴地推开篱笆门,眼前出现的一幕瞬间让他们笑容凝固,转而惊恐,悲痛欲绝。
在林河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养父张瘸子身首异处,黑乎乎的血液和他肮脏的袍子黏在一起,嘴巴和舌头被人用锐器搅烂,张大的瞳孔似乎在诉说着这个男人死前遭受过非人的折磨。
张瘸子的瘸腿被人砍下了,行凶者故意使用了一把钝刀,他砍了很多刀才将张瘸子的腿砍下,同样,他剁了很多刀才将张瘸子的头剁下。血泊中有一些烂肉和碎骨,画面凄惨钻心。
是谁,杀了我的父亲?!
十岁的林河疯了一般,跪在地上,声音喊得嘶哑,直到昏死过去。等他醒来时,看到的是大牛那双带着悲伤的关怀眼神,而这时,张瘸子的尸首已经被捕快收敛,在大牛的执意下入土掩埋。
按照捕快的盘查,确定这场凶案是境外黑风寨的大当家李洪玄做的,案发前有樵夫远远看见过他持刀往这里赶来,官府在黑风寨的卧底亦证实了这个事实。
林河到衙门告状,县太爷韩文清对兄弟俩的遭遇深感同情,大骂黑风寨不是东西,但对他们要求的血债血偿无能为力。
黑风寨在高丽境内,和西蜀、木府边境交接,借着地形的复杂经常抢掠百姓,是四国一害,叶正曾多次上奏朝廷,要求与高丽交涉,叶家军愿意出兵协助剿匪,遭到帝国五帅之一的李家反对和高丽政权的拒绝。
张瘸子惨案在城内引起很大的恐慌,官府十分重视,但由于政治因素,案件结果还是和以往类似事件一样不了了之,军方方面会与高丽进行常规纠纷交涉,后者会就事件轻重而给出态度。事件大的,高丽方便会保持沉默,事件小的,高丽方便依旧保持沉默,任你们苛责痛骂,我自巍然不动,毫不作为,一幅“其中猫腻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又能怎么办呢?”的无辜表情。
不过奇怪的是,张瘸子这件事儿,怀远大将军叶正十分上心,态度严厉要求高丽给出面道歉,并且给个说法。
高丽弹丸小国,哪里敢惹龙腾这位帝国名将,于是派使臣前来当面道歉,并赔偿林河兄弟二人百两白银,然而,平时会为一文钱不要脸皮的林河对这个结果怒不可竭,一脚将高丽使臣手里满满一包裹的银子打飞在地,拒不认领。
年少的林河是弱小的,当时的他肯定不敢找李洪玄报仇,也肯定不敢忤逆官府,但他虽身份卑贱,品行恶劣,可就认一个死理,血债就得血偿!于是,最后他愤怒地指着自己眼前诸公,厉声问道:“李洪玄杀了我爹,你们无关人等给我钱财,是何道理?”
看着愤怒的少年,叶正蹙着眉头,与高丽使臣一阵沉默,就此事而言,这个处理结果他们可以从各个层次的角度说出很多个道理。
他们的沉默可能是出于一种在公开场合时必要的尊重,也可能是深知他们的道理都是眼前少年不能接受的道理,如同他最开始不能接受张瘸子会死于李洪玄手中一样。
一个是黑风寨大当家的,拓丹武修,一个只是穷要饭的,街道阴暗处的弱小蝼蚁,天差地别的身份,命运的线再愚弄也不可能将他们交织在一起才符合认知,不是吗?
“李洪玄。”
在未来很多年,林河经常在心里默默念叨这个名字,他恨毒了这个人,恨到麻木。杀死李洪玄,成了刻入他灵魂里的执念。
林河本想刻苦修行,争取在十年之内,有能力杀掉李洪玄。但是,现在,黑风寨即将发生变故,李洪玄可能逃跑,再找不见,或者被高丽大帅宋之章杀死,更可能归降宋家军,以后再难找他报仇。
林河接受不了这个。
昨天之前,他还只是个废物的时候,无法给张瘸子报仇的羞耻心让他一度想死,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是灵动境界是修行者。如果报不了仇,他宁愿不会修行,因为报不了仇,可以修行是对他的一种愚弄,而且未来随着他境界的提升,实力的增长,这种愚弄感会连同更遗憾和更羞耻的情绪时刻打击着他,直到他承受不住,走火入魔。
最终,林河将头从泥里抬起来,眼神坚定,看着张瘸子的墓碑,上面的碑文在黑夜里是看不到的,但永远刻在了他的心里,永不褪色。写的是:大牛狗蛋儿父亲张瘸子之墓。
林河喃喃道:“大牛,是时候给咱爹报仇了。”
大牛想也没想,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