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摆得久。入夜了,嫡蓝羽仍未回来。府中许多下人也到席边帮忙去了。奶娘方才说是去厨房给她寻些热乎的吃食。
八月十五,月正圆。她把窗户推开,一股清凉的夜风霎时吹了进来。她还穿着白日里仪式上所穿的那件,只是沉甸甸的头冠被她取了下来,搁在一边。衣衫扬起,她恰抬头望月,月圆如盘,皎若明珠,院中的矮树也如沐银海。
又一阵风过,窗外多了一个人,衣摆摇曳,眸中含笑,朗声道:“花好月圆,嫡蓝小姐可愿与故人饮上一杯?恰不至于辜负此番良辰美景。”
“有何不可?”习习亦笑。
她从房中步至院子里,对着他坐在石桌旁。
桌上只有一坛酒,酒味浓厚,别无他物。
“没有杯子怎么喝?”
他甚是坦然,“共饮。”
习习注视他,略带几分狐疑。
他眼眉艳丽,笑道:“放心,如今你已身为嫡蓝家的小姐,我断不会再戏耍你。”
说罢,他揭开坛封,提高酒坛,仰着头对准口中倒酒即喝。
习习看那酒在月辉映衬下,如银龙前行,源源不断流入他的嘴中,些许从他嘴中溢出,顺着扬起的下巴划过脖子,喉结有规律地起伏,一时间她竟被酒味给深深迷住了。
她正看得出神,酒坛已被推至面前。
“我喝了半坛,剩下半坛归你了。”
习习抱着酒坛,很是踯躅,犹豫再三,“你确定要让我喝完?”
他点点头,笑容宛若三月春光。
“我不会喝酒。”习习将酒坛往桌上使劲一撂。
“那可不行。我邀你饮酒,你已答应了。此刻怎能反悔?”
习习望着坛子里的半坛酒,心下了然。故作为难,在他的催促下,抱起坛子,咕隆咕隆,三下两下,把余下的酒喝了个干净。
施泠宸盯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月光下恰似雪中两枝淡色梅花。别样好看。
可她也只是脸颊泛红而已。
没有醉,很清醒。
他从地上再提起一坛酒,搁在她面前,真诚一笑:“还说不会喝?酒量恁地好,该罚。”
习习隐约觉得他的目光如狼似虎,禁不住笑出声来。没等他开口问缘由,果断抱了酒坛继续牛饮。
她把酒坛往他那儿一扔,卷起嫡蓝羽叫人花费了万般心思替她做的衣裳袖子,擦干了嘴角的酒渍。
施泠宸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她却指着酒坛对他道:“对付我这小小弱女子,你也舍得。现在该你喝了。”
施泠宸敛去眸中的讶异,淡然喝光了坛中的酒。习习见他将酒坛倒置,再抱起:“你看,一滴都没落下。”
习习咯咯直笑,笑着笑着,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眼也半睁不睁的。微微泛红的脸颊已变成了酡色,映得肤若白玉,白皙细腻而且剔透。她脑袋晃了几下,终是软下身子趴在了桌上。
他听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一下一下,却似在他心上拨弦。夜风微凉,青丝散落,轻轻飘摇。他缓缓伸出手去,抚在那被风带起的发丝上,触感奇妙。
而后他心中抑制不住,移过身子,忐忑悖动着,将唇贴在她发丝上,轻轻落下一吻,随即离开。
他对月长叹了几声。把酣醉的习习打横抱回了房中。
她平躺在床上,粉嫩的嘴唇合在一起,翘了稍许。施泠宸却似受了蛊惑一般,俯下身子,吻上她的唇,辗转****之后,顿时情动,不由以舌相探,不断侵占,步步紧逼,十分享受这种美妙的滋味。
习习再也装不下去,心跳猛烈急切,呼吸更是急促,忍不住睁开眼,一声低吟。竟被他占了这个机会,把她的口舌堵得严严实实。过了片刻,习习因为呼吸实在受阻,使力欲推开他。岂知被他吻得头脑发晕,手脚绵软,浑身全无力气。
倒是施泠宸察觉了她的这一细微动作,从她唇上离开。纹丝不动盯着她被吻至艳红微肿的唇,蓦然笑道:“装得挺像。”
习习气恼,软绵绵的声音,“我本来就不会喝酒。酒进了腹中,完全不知味。连酒都辨不出来,岂能说我会喝酒?”
施泠宸却一把将她从床上捞起,再度吻了上去。这一吻比先前那一吻来得炙热、霸道、凶狠,似乎在试图将她狠狠融化,独占一般。习习情不自禁环上他的脖子,昏沉沉感觉,像是盛夏最热的天里,一把火在她身边烧了起来,模糊不清吟了一声:“阿泠。”
吻她的人听闻那两字之后,疯狂噬咬,唇才离开她的唇,便攻城掠地,吻住了她的耳垂。细细密密,酥酥麻麻的快感,自那处向全身蔓延。他又舔又咬,呼出的热气又喷洒而出,惹得她的身子不停颤栗。双眼灼热通红,是享受,也是折磨。施泠宸的吻在一点一点地向下,到了脖子更加用力,白皙细腻的脖颈,被深深吻住,用力折磨。
习习的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泪,断断续续地小声呜咽。等施泠宸吻至她的右边锁骨,在那上面重重一咬。她忍不住,叫出声来。而后扳正他的脑袋,亦狠狠吻在他的喉结上。
他全身一僵,素日含笑的眸子深沉无比。
“小姐!”
一声尖叫瞬间将情动的两人,吼得清清醒醒。
一齐怔住。
十分有默契地放开彼此,整理凌乱的衣襟。
奶娘端着一堆冒着热气吃食,哆哆嗦嗦把东西往桌上重重一搁。
朝她奔来。
“小姐,你你你”
又羞又恼,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习习意识清醒,身体反应还在,喘着气:“奶娘,桌上有水。别岔气儿了。”
奶娘转而怒视施泠宸,“不要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随随便便小姐。我定要告诉大人,严惩你们这些登徒子。走,跟我见大人去!”作势要上前拉扯他的衣袖。
施泠宸灵巧避开,对习习意味深长一笑,道:“习习,你动心了。”
似平地起一声惊雷。习习脑子里才清醒的意识被他这句话,炸得七零八落的,只剩了几星残渣。
她四肢僵硬,魂不守舍,呆呆站着。他说什么了,动心了?动心了?动心了,么?
在他手上死了一次,竟然还是对他动心了?良久,她终于摆脱了呆滞无神的状态,唇边逸出了一丝轻叹。
她四处环顾,打算休憩。却见玉深云倚在门边,神色淡淡,瞧不出悲喜。
隔着老远,她说:“我遇到他了。”
习习知她所说是谁,一时找不出话来回答她。
“嫡蓝习习,你忘记小继的存在了吗?”
小继。她有些恍然,觉得这重逢的滋味有些涩。为什么要阻止她呢?
“我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习习微微惊讶。
“你在月三斜做管事之时,用的名字,果真是随手捏造的吗?”
习习心中忽然乱作一团,不停质问自己,是捏造的吗?是吗?
“今日,有位颀国来的使者,向我打探一位名唤‘陆惺惜’的女子身在何处。事已至此,你已是宰相的徒儿,前尘旧事若没有了断干净,趁早结了罢。”
有人来找陆惺惜吗?可是她早就死了,不在了啊。
习习心下怅惘,“陆惺惜早已离世,他们再怎么找,亦不过是枉然一场。”
“如此最好不过。我走了。”
习习长长叹气。这是什么运气啊?
玉深云前脚刚走,暮子勋又来了。
他站在窗外,与习习隔窗相望,没有进来。
“习习。”他唤了一声。
“嗯,死木头。”她亦轻声作答。
“我是不是错了?如果当初把你一起带回家,今日种种,便不复存在。”
习习坚决摇头,“即使那样,也不过一时安宁,我终究”只有一个家,便是宰相府。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别对阿泠动心。”
习习苦笑,死木头,我那颗心,怕是在身子断气之时,都没曾死掉,怎来的动心?
暮子勋走后,来了一位令她分外吃惊的人。
她瞧着眼前那人,神形消瘦,颧骨突出,两颊已经深深凹陷了下去,面上的慈悲却未曾消减。
“你莫不是真的断食尘味,修身养性,打算成佛了?”脱口而出的话,将心底那些悲切,藏得很深。
“你还是那般爱开玩笑,小师妹。”
习习瞪大眼睛,红了眼,哽咽道:“大师兄,我也还是骗不了你啊。不过你如何知晓的?师父告诉你了吗?”明明在迭城之时,他没看出任何破绽。
万千寻笑起来,很是宠溺,“师父一说要收徒,并且,连带赐姓嫡蓝,我便确定是你无疑。惟有你,师父才会这般行事。”
嫡蓝羽的徒弟其实并非只有习习一人。万千寻即是那如风公子,师父的第二位徒弟。首席弟子自然是习习无疑。然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对着一个奶娃娃叫大师姐,那绝对是不可行的。等习习长大了稍有些自主意识,就嚷嚷着要做小师妹,一干男子自然很是满意。
他的一身医术,大部分袭自嫡蓝羽,另外一些,是自己钻研医书所得。然他处世不张扬,且常年呆在迭城,不常出去。加上身为迭城城主,而迭城内部又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任你在三国如何权势滔天,进了迭城,你也必须如常人一样生活。在迭城无人会将外界之事大肆张扬,各国权贵,在此,亦不能谈论国事。遇见了什么人,在里面,皆不能指出其身份。故,鲜有人知道,医馆中的大夫,竟是公子如风。
万千寻又道:“城主之位,继承人选了青索。我这次来,一是见见你们,二是,带他来见见各国权贵,磨砺他的处世之道。”
习习明白他的意思。眼泪刹那间涌出,再也止不住,“大师兄,为什么?连你也要走了吗?师父如今也正卡在这个坎儿上。你们一个个地都要离开我了吗?”
万千寻有病,而且,连嫡蓝羽亦束手无策。嫡蓝羽曾断言,他活不过三十五岁。可看他如今的模样,却是三十三也不一定能捱得过了。
“小师妹,师父或许有救。”他轻飘飘扔出一句话。
习习惊喜,瞠目结舌。
“若果真如传说所讲,只要嫡蓝家与师父同辈的血脉,一一断了,他或许就不会死了。”
习习猛然一阵乱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找不到嫡蓝弦与嫡蓝季季。”
“季季在我那里,她已时日无多了。”
万千寻悲戚,她却有几分雀跃,嫡蓝季季对幼时的她的那些照顾,她早就不在意了。说她绝情也好,无情也罢,她确确实实,无动于衷。
师父有救了,现在只需找到嫡蓝弦了。找到嫡蓝弦就好了。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冷冽:“习习,你听着。季季身子不好,你不能动手杀她,我只求你让她自然离去。”
习习犹豫了一晌,道:“只要她在三十岁生辰之前去了便好。”
他惨然笑曰:“她怕是过不了生辰了。”
习习呆滞住。
用将死之人来保全师父的性命,真的有些无情呢。
今日,还真是个好日子,故人接踵而至,而且,师父的命有了一半的保障。陆惺惜的事,暂且如此吧,救师父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