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伟在提笔写这篇序言时,我想起不久前看到的一则报道:
1797年7月,美国一位年轻的父亲为失足坠崖的5岁孩子在自己的土地上修建了一座坟墓,因为过分悲痛,夫妇俩决定移居他乡。在转让土地的契约上,孩子的父亲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 无论什么情况,孩子的墓地都不能拆迁铲平。
一百年过去了,这片土地不知被转卖了多少次,但孩子的墓地却完整地保留下来。在此期间,格兰特总统逝世,政府决定在此地建他的墓地,但他们没有将孩子的墓迁走。
又过了一百年,1997年,美国政府决定重修这座总统墓,同时将去世二百年的孩子的墓整修一新。
里根在一次拜谒格兰特总统的墓时,说明了这样做的理由: 孩子的墓,属于他的私人领地,谁也没有理由剥夺他安卧在自己领地的权利。
读了这则故事,我浮想联翩,假如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这里,结果将会怎样?于是,我突然想到了九百年前的苏东坡。
美国加州大学研究东南亚语言文化的学者艾朗若说:“苏东坡不仅在中国,在欧洲、美洲,直至世界文学史上也是少有的文化巨人。他的诗、画、文章和哲学思想都达到了特殊的高度。”
参与中日韩美国际合作项目——《苏东坡研究史》的美国学者唐凯琳博士说:“在西方汉学家的心目中,没有一个中国传统文人能像苏轼这样得到肯定和重视。这是因为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个浩瀚渊深的‘苏海’,几乎囊括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各个领域。”
那么,浩瀚渊深的“苏海”仅仅是在诗词文赋方面吗?看来并非如此。
林语堂说苏轼是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说他的一生有着对自由、平等、博爱、民主、人权的朦胧的理想和实际的追求。
他敢说“我坐华堂上,不改麋鹿姿”(我即使坐在朝堂之上,也不会改变追求独立的本色);
他敢说“好诗冲口谁能择”(我是有话就得说,有诗就要写,不吐不快,毫无顾忌,谁能阻挡,这是我的言论自由);
他敢说“不须论贤惠,均是为食谋”(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好是坏,都有生存权);
他敢于对皇帝说“我岂犬马哉,从君求帷伞”(难道我是一条狗一匹马吗?难道我只是为了求得皇帝的一点破布掩埋以终吗?);
他敢于向皇帝叫板:“苛政猛于虎。水旱杀人,百倍于虎;人畏催欠,甚于干旱……是常有二十万余虎狼散在民间,百姓何由安生?”(此等文字,在官场上,谁曾说过?)
他敢于上奏朝廷:“天下莫危于人主,聚则为君民,散则为仇雠。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其心谓之独夫。”(这简直是民主的宣言。)
这一切,难道不足以说明苏轼的现代精神?
他旷达、宽容、正直、诚信、慈柔、坚韧、创新;他提倡独立自由,追求平等;他同情弱者,关爱他人;他既会为民造福,又会享受生活——这一切难道不正是林语堂所说的现代精神的涵义?难道不正是“苏海”所包括的内容?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自然地想到了上面的那则故事。它们的共同处,便是对人权的捍卫,是对人权的尊重。而每个人的权利都是应该得到尊重的,不管他是皇帝还是乞丐、贵族还是平民、大人还是小孩。然而真正要做到这点,谈何容易!
尽管如此,苏轼是在追求了——虽然,他没有用现代的词汇。
一般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多的是专制、等级、仇恨、奴性。不错,大量充斥的是这些,但是从以苏轼为代表的求真、求善、求美的人们的诗文以及所作所为中,我们似乎能看到它的对立面: 对独立、自由、平等、博爱的追求,虽然他们也许并不自觉,虽然它的力量是那样微弱。——但“苏轼们”的存在,证明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并非全是黑夜而没有光明!他证明中国的传统文化并非一无是处,并非全是吃人!他也有美好的东西——就像美国那个故事。
讲苏轼的书,坊间已经不少。玉峰以“人生”为线索,将苏轼一生行状与诗文串起来,在讲述时倾注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处处不脱离生活,常把苏轼作为一面镜子观照现实,是较为独特的。
他强调了苏轼“不随”。所谓“不随”,就是有独立的精神,有自由的思想,有自己的是非标准,不随权势变化。苏轼起先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某些措施,后又反对司马光全盘否定王安石的做法。结果两边不讨好。在专制社会,文人往往是“随”的多。宋人刘挚说:“一为文人,无足观矣。”言虽刻薄,道的却是实情。但要做到坚持己见,谈何容易!正因为如此,更显出苏轼的可贵。君子“和而不同”,这在当今建设和谐社会的进程中,同样是很重要的。
他突出了苏轼的重“情”。父子情,兄弟情,朋友情,夫妻情。他批评了当今的种种“无情”、“不情”。这很有意思。笔者也以为“人情”两字可作试金石,烛照古今中外,洞察世态人心。清人张问陶有诗云“好诗不过近人情”,其实好人、好官、好师莫不如此。这是很简单的标尺。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所言凡近人情的往往是真的,善的,美的;凡不合人情的往往是伪的,恶的,丑的。不爱父母的人,何以爱天下?连齐家都做不到,何以治国?苏轼一生不失赤子之心,充满了亲情,友情,爱情,同情。玉峰拈出这一点发挥,我以为非常好。为倡导“和谐”社会,不必用什么深刻的大道理说教,让青少年从小懂人情,惜亲情,肯同情,做人便庶几可矣!就这一点而言,宣传苏轼的“情”,对我们大家都会有启迪作用。
《说苏轼》还有很多与众不同之处。比如谈苏轼被贬黄州,不说他如何受苦,却说他如何自我修炼,脱胎换骨;谈苏轼到惠州,不说他如何遭难,却说他如何善于制酒造屋,享受人生;谈苏轼在海南,也不说他如何食无肉居无所,却说他如何兴办教育,送医送药,为民造福。玉峰将苏轼波澜起伏的人生加以浓缩娓娓道来,有声有色,雅俗共赏。
近年来常有朋友和学生问我对于易中天《品三国》、刘心武《说红楼》、于丹《论语心得》的看法,我没读过他们的作品,很难判断。但我想只要态度真诚,而不要总是以导师自居;只要不故意违背事实,为某些成见鼓吹,起“帮忙”、“帮闲”作用;只要坚守道德底线,不宣扬权术、歌颂暴力、不诲盗诲淫,误导人心,不以丑为美颠倒是非,不装点山林逢迎冠盖;那么,正不妨如钱钟书所言:“卿用卿法,我行我素”,愿意听的不妨听听,不愿读的也可以不去读。我同意易中天先生的那句话: 即便孔子在今天也不会拒绝利用电视的。正如南宋时有人抱怨科举,朱熹却说,“就是孔子生于今天也要参加考试”一样(梁章钜《制艺丛话》),这是时代使然。让青年一代有机会熟悉孔孟,了解李杜、苏辛,宣传“常识”,或与历史某些细节有所出入,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节目,真的形成发表不同意见的风气,并促使有些人真的去读一点书,形成一点自己独立的见解,凡事有“不随”的习惯,则真正是“善莫大焉”。
宋朝是一个充满近现代气质的时代,伟大的宋词伴随着两宋的烟云。
那时无以数计的文化伟人先后出没在宋朝的天幕上。
苏轼是谁?
是一个具有现代精神的古人。
他是一个辽远的象征,
一个我们念念不忘的契机。
激越的华章、低回的忧郁、慈悲的心肠、快乐的歌声,
达则为民为国为己,穷也为己为民为国。
随遇而安、随缘而适、任运顺时,无可无不可。
如果不是出于对生活无限的热爱,
我们很难想像,
为什么苏轼在那些受屈辱、受迫害、艰难困苦、狼狈不堪的日子里,
仍然活得那样有滋有味,一丝不苟。
苏轼的存在,
使我们坚定地相信,
中国的传统文化土壤是可以孕育出伟大人物的!
苏轼的文化人格,
就孕育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中,
而苏轼的出现,
又为中国传统文化增添了丰富的内容,
给后人无穷无尽的文化资源。
“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轼告诉我们,人应该怎样活着?
人应该怎样诗意地活在这个有缺陷的、不完美的世界上。
人应该怎样面对所遭遇的顺境和逆境,风雨和阳光。
这一切是我们今人最缺少的东西,
也是我们要修炼一辈子的生命意识、生存智慧和文化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