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里有一棵四季都一直开着花的千年桃树,据说是太祖皇帝命人从南焘国不远千里地运回来,赐给了那时的景太子,宫人都说这棵树代表着天子无尽的恩宠,也代表了一位父亲无限的慈爱。东宫上下都对这棵桃花树尊敬不已,甚至还派了专人伺候着。
我某日得空还特意让宫娥给我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那儿仔仔细细从上到下一丝啥狗都没有地观赏了一遍,说真的,除了粗壮和一树的桃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觉得这棵树肯定没有一千年那么大的岁数。
不过我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在萃榴园喝着了一坛闻着酒香四溢,入口让人心旷神怡的酒。月娘子告诉我那是桃花酿,需要上好的江南清酒,加上半炉做得老辣的米酒,最后密封埋在开得最盛的桃花树下,一季桃花得时间,挖出来就是一坛好酒。
我原是想买一些的,但是那萃榴园的张大娘非说这酒是她们的招牌,死活不肯卖给我,还说什么卖了就得亏生意。没办法,买不到我就只好上门去喝,没去几次就说卖完了,让我等来年那一季的,可真是让我太心痛了。
不过我也不是元慎那种不讲理的人,没了就没了呗,难道搅和人家的生意就有酒了嘛。还是月娘子对我最好,悄悄就把做酒方法告诉我了。我当时还怕那个张大娘为难月娘子来着,后来才知道因为这酒做着极复杂,但凡一个工序做得不对这桃花酿就做不成,因而她们根本就不怕被人知道了去。
不过话说回来,盛开的桃花树,这面前不就有一棵嘛,而且还是“千年的”,要是做出来效果岂不是更好。
我欢欢喜喜让苏遇给月娘子捎了信,请她替我买上一坛江南的清酒,我想着做多了莫姑姑也不让我喝,收拾起来也麻烦,并且月娘子积蓄不多,买这一坛怕是都得让她颇费心思了。
我在东宫里等啊等,等了好几天才收到月娘子的回信,说酒买着了,不过她出不来萃榴园,也没办法替我送进东宫来。我于是避过了莫姑姑又悄悄溜出去,自从苏遇带我飞出去以后,我们两个合作搞了一条出去的小道,其实就是从东宫西角的矮墙上翻出去,苏遇给我找了把梯子,我从里边的花台上翻过去就能到东宫外边的宣正街了。那里没有人守着,简直就是我的秘密通道。
我以前也问过苏遇,为什么这个地方没人看守,难道不怕有贼人窜进东宫伤人吗?苏遇只说,东宫有着成千上万的羽林郎,哪个贼人敢窜进来。我当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遇,那他还不是翻进来了。
等我乐呵呵地抱着我的清酒准备从墙上翻下来,就发现莫姑姑叉着腰站在花台下,脸上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这个词还是元慎教我的,我们成亲以前,有次一起去钓鱼,那个时候安乐也还在。我以前在西洲从来没有钓过鱼,何况是在晚上,我困得不行,最后一大晚上也没钓着一条,他就拿这词语笑我,还说我没见识,做什么都不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元慎,想到他我就没有好心情了。其实以前我们应当还是算得上是好朋友的,至少我把他当朋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东宫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我不是冷脸冷面就是爱答不理,我和他几乎一月都见不上一面,就算是见面也是不吵架就打架。
“莫姑姑你怎么来了…”我骑在墙头上心虚地看着莫姑姑,毕竟我现在是太子妃,这样私自跑出去不好,上次元慎告我状就连累她们都受罚了。
莫姑姑抿着嘴唇不说话,我就找话和她说,“嗨呀,来都来了,帮我拿一下坛子好不好。”
她更是气得瞪着我,但还是伸手把酒坛子接过去了,我扒拉着墙头上的甲瓦翻下来,然后拿着酒坛子就飞快地跑了。这个时候可不能让莫姑姑同我一起,不然她肯定得把我的酒扔出去,这样就太不划算了。
我抱着酒坛子从柳院的廊桥上一路小跑地想快快回凤匀殿去,边跑还回回头瞧一眼莫姑姑追上来没有。我可不能让她给追上,不然我就白费了这番心思了。
“呀!”
“良子!”
“哎哟!”
我回头去看廊柱后头,没注意着瞧路就撞上了谁,我赶紧瞧瞧我的酒,还好没撒。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你有事没,要不我去请太医给你瞧瞧,我真不是故意的…”
几个宫娥把那个女子扶起来,那个女子应当是个很温婉的姑娘,只是我瞧着她一身浅色的襦裙,好像是琉璃缎子做的,据说这种缎子只有江南一家特定的织布厂才造的出,流光溢彩柔顺的很,江南的官员每年只进贡不到五十匹,珍贵的很了。我又看见她头上戴的珠钗虽然不算很华丽,但是都是些珍奇的宝石和金丝编织的,一看就是个贵家的娘子,不过我并不认识她。
“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冲撞我们良子娘娘!”
良子?这个女子就是元慎很喜欢的林良子吗?
我就像在问旁人,又像在问自己,这世间难道还有另外一个林良子吗?
“怎么了,哑巴了不成?”
见我没说话,林良子身边那个贴身宫娥模样的女子就走过来质问我,但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莫姑姑就从廊桥底下赶上来了。
“大胆奴婢,敢对太子妃无礼!”
我从没有见过莫姑姑这样凶,她扶着我怒气冲冲地看着林良子和她的侍婢,威严的很,竟然一下子就把她们震住了。
我不经常在东宫里溜达,所以东宫的人有许多都不认识我,可是他们都认得莫姑姑,林良子听她一声喝,自然就不敢有颇多的微词。
果然我看她脸色白了白,但还是很快地给我行了一个毕恭毕敬的礼。
“妹妹给太子妃恭安,妹妹的奴婢刚刚多有得罪,还望太子妃莫要气坏了身子,妹妹回去就替太子妃好好教训她。”
她说话的声音温温柔柔的,我突然就好像想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可是匆匆忙忙地,我也想不起来。
但是我并不如何听得懂她说的话,中原人说话都文绉绉地,她也是。
“良子这话是说太子妃气度小,会同一个奴婢计较吗!你作为良子,怎的有这般心思。”
倒是莫姑姑很生气,怒视着她大声说道,惹了许多宫娥内侍的目光。林良子果然就面如死灰,然后小声地抽泣起来,嘴里喊着“嫔妾冤枉”,一时间更是引来好多人瞧着。
我并不知道莫姑姑为什么生气,但我并不想同林良子多纠缠,元慎以前就怕我害她,现在我和她争吵,恐怕又会引发我和元慎的战争。我懒得和他吵。
我于是拉了拉莫姑姑的衣袖,“我们回去吧,不要多说了。”
莫姑姑没说话,就扶着我过了廊桥转到角楼那边去了。
我想这下好了,出了争吵,又把他的林良子给弄哭了,元慎肯定又得告我的状,再不济也得同我大大争吵一番,麻烦得很。
果然,晚上元慎同吴王蹴鞠回来就听说此事,怒气冲冲地就跑来同我吵架。据说林良子死活劝他,他也没听。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的酒坛子盖上红绸,他“咣当”一声把门推开,我吓了一大跳。
“你这粗鲁的女人,明明是你撞了锦娘,还让你的侍婢如此侮辱她,果真是蛮野之地来的女人,半分道理都不讲!”
我看他抖搂着手对我指指点点,都快要气的跳起来了。屋里屋外伺候的宫娥都低垂着头不敢出声,更没有人敢去找莫姑姑。
我慢吞吞地从胡床上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们怕他我可不怕他。
“我行的端坐的正,随你怎么说。”
我不理他,他一个人在哪里跳了许久,最后丢下一句“我再也不会来你这泼妇的屋子!”就走了,他说来说去就那两句,我早都习惯了。
若是以往我肯定不能让着他,反正他没哪次吵架能赢过我,但是我今天不想同他吵架,一点也不想。
说真的,这算得上是我第一次见林良子,原先我以为她很漂亮,因为元慎很宠爱她,像陛下宠爱的李淑妃,泠贵妃都是很美丽的女子,我阿爹最喜欢的卫子也很好看。但是比起她们,林良子确实算不得是很漂亮,只是她身上有种很温柔的气质,让人感觉挺想亲近的。
元慎总骂我粗鲁野蛮,大约是他本就喜欢这样温婉的女子吧。
我的桃花酿放在小案上,我看着它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她以前最喜欢做酒,尤其擅长做羊奶酒,我还记得她做的羊奶酒醇厚香浓,并且还保持着原先的奶白色,草原上没有人有她那样好的手艺。
只是我记得她的酒,却记不得她的人了。我伏在案上,有些怅然若失地瞧着院子里的秋千,一阵风吹过去,秋千就轻微地晃起来,在月光地照耀下反而生出好些落寞来。
莫姑姑推门进来了,她放下手里执的夜灯,满脸愧色地跪在地上。“请太子妃赐婢子死罪。”
以往我顶讨厌她说这句话,但是今天我没有理会,我看着秋千,“莫姑姑,我觉得我的记忆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并且我能感觉到,这些东西对我很重要。我得把这些丢失的记忆给找回来,对,肯定得找回来。”
大约她是没想到我这样说得话,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我。
“那天我听见太后叫你莫娘,我怎地没听过这宫里有人这样叫过你呀?”
我从胡床上站起来,慢慢走到床沿边去,莫姑姑也起身来给我换衣服,“婢子原不是宫里的人,早先年随太后娘娘从母家嫁进宫来,一直在太后跟前侍奉,太后便一直叫婢子莫娘。”
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话里的人不是她一般。我躺在床上,莫姑姑就坐在我床前的厚毯上同我讲话。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和她说话的声音,连小哧都抓着吊檐睡着了,这种飞禽就是这样,一到天黑就噤声了。
“那我以后也叫你莫娘吧,这样也显得亲近些。”这东宫里也就只有你同我亲近些了。
“殿下愿意如何叫婢子就如何叫吧,这是婢子的荣幸。”这宫里只有她还叫我殿下,这还是我刚来晋朝的时候宫人对我的称谓。
她替我掖了掖被角,我就慢慢的睡着了。我睡得很安宁,很久没有再做过以前那些怪异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