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花开始枯黄了,菩提树的叶子也慢慢染上黄色,然后沿着叶脉一点一点爬上去,最后变成整片整片的黄叶落下来,宫娥就拿竹梢尖做的扫帚扫地,竹子的枝梗抓在青石板的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牙尖发软。
自从林良子被禁足,元慎对我的态度就越发的凶恶,三天两头就找各种理由与我吵架,虽然他多半吵不赢我,但是我压根儿都不想看见他。
我只是担心林良子,她肯定再也不会同我玩儿了,更不会教我投壶和刺绣了。
其实我是想去看她的,但是莫娘说我现在可不能去,因为元慎同林良子也大吵了一架,倒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那个家人子。
元慎宠幸了她,还把她封成了婕妤。
据说元慎曾经答应过林良子此生只爱她一人,娶我是为了巩固权势,何况他并不宠爱我,也未曾与我有过什么,所以他们二人一直都琴瑟和鸣恩爱的很。
只是现在元慎背弃了他们的誓言,我不禁为林良子感到不值。
天气一天天凉快起来,陛下下了旨意,要去尧山祭拜螺祖娘娘,这是中原一直有的传说,螺祖娘娘开天造物,仰万民崇敬,陛下作为天子,每三年都得代表万民向螺祖娘娘祈福以求天下安宁,万民开泰。
我和元慎也得去,因为我们作为储君,必须得陪同皇上完成仪式。
偶尔有时听到宫娥们争论说陛下会带哪位娘娘同去,因为皇后被废黜,陛下又没有新立后位。她们就猜测是新得隆宠的泠贵妃会登上后位还是掌管后宫的李淑妃能荣登大宝。
可是我从没有参与过这场浩大的盛事,太后就把我召进宫去亲自教导,我每日为了那些复杂的礼仪规矩和走位而焦头烂额,然后累成一滩死泥。别说东宫的事了,就是我自己的事我都没空去处理。
我在宫里每天除了学习礼制还要看东宫送来的账册户本这些,以前这些东西都是林良子打理的,我看着就头疼。
我开始琢磨怎么提前把林良子的禁足解除了,这样就可以把那些个劳什子的小破事塞给她了。
可是我还没琢磨出来就到了出行的日子了,我极不情愿地和元慎同坐一个马车,想着能不能找个机会溜下去,可是随行的侍从气势汹汹地守着门口,我只好缩在边角里,时不时观察一下元慎在做什么。
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动作,我就慢慢放下心来转头去看路上的风景。
我们走的是官道,路上很平坦,又因为是同御驾一道出行,所以小黄门驾着马车很是稳当,我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我好像迷迷糊糊地梦见一个人,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我听见崖下呼呼的风声,还有水流从高处落下击打在崖下的花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后我们争执起来,最后一起从崖边的枯树上掉落下去,飞溅的水珠落在我的脸上,疼的我眯起了眼睛,可惜我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能听见他胸膛里在呼哧呼哧地喘气声。
突然一个趔趄,我“忽”地醒过来,马车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两个小黄门和几名内侍正在收拾陛下和李淑妃的御驾。
我的耳边真的有一个人的胸膛在呼哧呼哧的喘气,他的身上有一股很特殊的味道,很是像只有元慎才用的浅梨香。
等一下,元慎?
我猛地惊醒过来,抱着我面无表情走近行宫的不正是元慎这个王八蛋吗?!这个家伙趁我睡着又不知道打什么坏主意。我才不能让他得逞,说不定他还在因为林良子的事情生气,想把我丢进脚下的池子里喂鱼呢!
或许是元慎自己没叫宫女子和内侍伺候,我瞧见旁边一个人都没有,连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德胜都不在,我正好趁此时奋力挣扎起来。
“别动,马上就到了。”
元慎倒是很淡定的模样,径直瞧着他脚下的路,看都不看我一眼。开始我刚刚那两下可是用尽全力的,他竟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继续走地大步流星的。我便知道这个家伙肯定也能扛起一只小牛崽子的,看来不能同他硬来,于是就只好乖乖缩在他怀里。
我们慢慢走过了拱桥,大殿门口的内侍就给我们打开门,我被元慎抱着,一路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见了,这下好了,林良子知道了绝对会要生我的气,用莫娘的话来说就是示威。她肯定不会再教我投壶了,刺绣倒还好说,可是投壶我可是顶顶感趣的。
我还在胡乱想些东西,元慎已经抱着我走到内殿了,他把底下伺候的人都遣出门去,然后开始动手解他的披风。我甚至都可以听到那些宫人出去的时候还在说着什么“殿下真是好生,好生急切,太子妃都还在睡梦中就直直地抱进来了”“是呀是呀,我刚刚好像还瞧见殿下在解衣裳呢”“可是宫里不是传言他们两个不和嘛”“宫里的事,有几分真假,咱们怎么分得清”“...”
我简直快给气坏了,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这下子传出去,岂不就是人人都要知晓了。
我坐在席床上瞪着他,他却好像没看到似得朝我走过来了。这个这个家伙他要做什么啊,光天化日的,不会是要那什么吧,不,不会的,他好歹是个太子,可是他外衣都脱了,我才不要和他那什么。
虽然我和元慎成亲很久了,但是却从来都没有那啥过,以前宫里派给我的教习女官把这些事讲的很隐晦,东宫里更是没有人敢同我谈论这些,可是我和苏遇,额不不,他才不和我经常去萃榴园呢,还是我自己看见些的,用他们中原话来说就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
可是,可是,我才不要和元慎那啥,他又不喜欢我,我凭什么让他…
“你的脑瓜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是要笑死我才罢休吗你?”我还没想完,就被元慎恼人的笑声打断了。我气得翻过身睡了下去,“总之不是想你行了吧!”
总之我是看明白了,对待元慎就得以压倒性优势获胜,但凡是让着他一点他就会让你后悔莫及了。果然我的话让他笑不出来了,哼,要知道我阿娘可是常说我牙尖嘴利的,总得让他知道知道厉害才行。
我还没得意完,背后突然贴上来一个人,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想回头去看,那个人却伸手把我圈在了怀里。空气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我甚至都能听清他的呼吸声,我一动他就抱得更紧了,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间,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还从没有人这样抱过我,连我阿娘都没有。
“元慎你把我放开,不然我就叫人了,你信不信!”
我试图恐吓于他,但是元慎他早就没脸没皮惯了,他就把脸放在我的脖颈间,我听见他懒洋洋地说,“你叫啊,这里可是我和你的寝殿,刚才那么多人看见我抱着你进来,你要是一叫,你说他们会怎么想,而且你说他们敢进来吗?”
这个卑鄙的小人!
我感觉我的胸腔都快给他气炸了。
“你无耻!”“我就无耻了,怎么着吧。”
“你放开,快放开!”“不放,除非…”
“除非什么?”“除非你同我出宫去玩,我听说城里今日有焰火节可看,但是如果我自己去你肯定会告状说我不在,所以你必须得同我一起去。”
果然没有好事。
他突然把我放开了,我转过身去就看见他撑着手笑吟吟地看着我,就像那天我把他从凤匀殿赶出去的时候一样。其实元慎笑起来挺好看的,可是我觉得他的笑都是阴谋。
跟着他跑出去指不定得有什么坏事想栽给我,就他那个瘦弱的样子,万一遇见什么坏人他说不定还得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待在行宫里多安全,起码还有苏遇和成千上万的御林郎。
“不去,打死我都不去。”反正他都把我放开了,我还不如趁现在跑掉呢!
可是我还没支起半个身子,元慎就突然把我扑倒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光。“你再说一遍去不去?”
“不去,大不了我不向父皇告状行了吧,你放心,我们西洲的女子说话算话,绝对不会食言的。”何况你以为谁都像你这般小气啊,我紧紧抱着我的衣服,生怕他要是来真的,那可就不好玩了。
元慎眯了眯眼睛,看着我,“真不去?”
我摇摇头。
他忽然埋下头来,我就觉得嘴巴上好像贴了个东西,软软的,凉凉的。
是元慎的嘴巴!我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我感觉到他咬了一口我的唇瓣,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巴,想叫人,但是他的舌头就趁这个机会滑进来了,太恶心了,真是太恶心了!
门口“咣当”一声,我侧过头去只看见一片宫娥的衣角,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元慎咬我的嘴巴了!
我用尽力气把他推开,一边擦嘴巴一边跑到离他最远的地方站着,反倒是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看着我贼笑,“现在去不去,不去我就再亲你一遍。”
“去!”阿爹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我现在就是这个状态,元慎可是说到做到的人,我才不想再给他咬一次。
果然他就露出狡黠的笑,然后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包衣服扔给我,说道,“衣服给你准备好了,等下宫娥把晚膳撤走了以后你就换上,然后到行宫的左偏门等我。”
“哦。”我随手把衣服放在胡床上,然后元慎就迈着得意地小步子走了,我也懒得问他去哪儿,反正不干我的事。
虽然我并不是很想和元慎一起出去玩,但是我们西洲女子都是很讲信用的,所以我蹲在左偏门的门口等了元慎半个时辰。
其间路过了两队宫娥三列御林军,每一次都给我吓得心惊肉跳的。元慎拿的衣服又是显眼的大红色,虽然我以前挺喜欢,可是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喜欢。
我等啊等,都等到快睡着了,才听到有人轻轻叫我的名字。“姐姐,你是在等人吗?”
是一个圆啾啾的小孩子,扎了两个小揪揪,手里还拿了一串圆啾啾的糖葫芦。
我瞅了他好几眼,“嗯啊,怎么啦?”因为我不怎么喜欢小孩子,以前王宫里也没有小孩子。
“有个哥哥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姐姐跟我走吧。”
这个小孩倒是不怕生,拉着我的手就虎虎地往前走。但是他太矮了,看上去就像三四岁的样子,我只好弯着腰来将就他。
我在想这样大的小孩子在我们西洲都应该学骑马了,我在这么大的就有自己的小马驹了,那还是阿翁让他最信任的大将军莫鞑从敕胡给我送来的。可是后来那只小马驹生病死了,我还难过地哭了好几天。
“姐姐,你就在这里等一下吧,那个哥哥马上就来了。”
那个小孩把我领到一棵大榕树下就撇下我走了,幸好树下有个大椅子,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我就坐在椅子上等元慎,这种椅子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比胡床硬了很多。不过好歹不用蹲着等了,我就撑着脑袋继续等。
我等的地方看起来像是城里的闹市,虽然都已经点上灯了,街上还是很多人来来往往的,虽然比不了上京,但是也能看出来是一个很富庶的地方了。
“咻!”地一声,树底下的河那边突然放了一株焰火,给我下了一大跳。
我还没定下神来呢,元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他笑眯眯的,甚至还抬手拍了拍我的头。
噫...我打了个冷颤,我觉得今天的元慎太不正常了!
“你应该还没有看过这么壮丽的焰火吧,今天可以好好看看了。”
五颜六色的焰火升在天空里,然后“嘣”地一声在暮色苍苍的夜空里炸开,变成一大朵一大朵的火焰花,照亮了整座城,人们都高高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然后“呀”地喝一声。
这样子神奇的东西在我们西洲是没有的,以前阿爹只收到过晋朝时臣送去的一小箱,大夜的时候“蹭蹭”一点就没有了。就是我和元慎大婚,开在白日里的火焰花也没有这样壮烈。
真的是很漂亮,我眯起眼睛看着那些此起彼伏的焰火,落了一朵又升起一朵,枯了一朵黄的又开了一朵紫的,让人应接不暇。
看着看着我们就沉默了起来,这样子美好的夜晚,就算是看着美好的东西,也还是抑制不住对家乡的思念。
我的目光好像越过了玉门关,一路向西,又越过了大屿山,最后沿着草原落在繁盛的西洲王城外边。
余晖落在王城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我在婢女们的簇拥下驾着我的小马驹高声呼喊着回到我的王城。
“你想家了?”
元慎突然的声音才让我回过神来,焰火都已经结束了,他的半边衣袖都给我哭湿了。其实元慎是真的很聪明,远在他乡的我自然是因为思乡之情而落泪了。
“嗯。”
“那就哭吧,不会有人笑话你的,放心,我也不会。”
他拍拍肩膀,“今天我把它借给你靠一靠。”
我转过头去,擦了擦脸上沾着的眼泪花花。“不要,你是林良子的,我们西洲的女儿,才不会抢别人的阿郎…”
我还没说完,就被元慎伸手把头给强行按过去了,然后他把我窟在怀里,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可是我并没有听清楚。
我絮絮叨叨地念着,元慎这一按让我更委屈了,眼泪就像小时候我和哥哥去摇马奶果一样唰唰地掉下来。
哭着哭着我就看不清楚东西了,眼泪花花把我的眼睛糊住了,然后我就哭的更大声了,什么时候回去的都记不住了,只是隐约感觉好像有人把我背起来,他好像还说了一句“其实你才是我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