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祖娘娘是中原传说的造物神,就像我们西洲信奉的天神一般,人们感恩她的恩赐,就每年都将她的神像供奉的好好的,连天子也对她恭敬三分。据说晋朝民间建有许多螺祖娘娘的祠庙,每年立秋的时候都会有大型的庙会让百姓祭献于她,每处祠庙的门口都挤得人山人海的。
我听莫娘说过在她幼时也同母亲去逛过这样的庙会,那时候特别热闹,她的鞋都差点被挤掉了,还好她母亲早早给缝了两支细绳套在脚上。然后庙会结束了,就看得见大街上宗庙里的地上到处都是被踩掉的鞋子,就有专门的人打扫了,据说是捐给北方来的灾民,足足拉了几大板车才拖完。可是后来莫娘因为家中的原因去了刘府做婢女,也就是太后娘娘的母家,就再没得机会见过这样盛大的庙会了。
螺祖娘娘的庙会就已经很热闹了,更何况陛下同太子亲自祭献的浩大场景。百姓们一早就在仙台下等着,据说其中有些人还是半夜从几十里外赶来的。
我穿着厚重的华服,头上戴的花钿珠翠压得我脖子疼。元慎牵着我的手,我们一同拿着早先准备好的五谷和粱米跟在陛下和李淑妃后面一起登上了仙台。我看到仙台底下的百姓个个都欢呼雀跃,脸色红润,我看到陛下和李淑妃也拿着我们这样的黍米,他笑吟吟地望着他的子民,让我想起来以前在西洲,阿爹每年都会到军营检阅他的军队,看着我们西洲的儿郎,每个都神采奕奕的模样,那个时候阿爹驾着高高的骏马,脸上的神采也同陛下这般。
锣鼓敲响了,大祭司主持着礼仪,我们就在他的安排下撒下那些粱米和黍米,然后百姓们就哄抢上来,他们认为这样的五谷会给他们带来好运,保佑他们五谷丰登。
我看着底下挤来挤去的人潮,不禁想起我在西洲时经常和哥哥参加的马赛。我们在平坦的草原上设了几道栅栏,再摆上主家拿出的彩头,等小红旗一落下我们就策马出去,谁先拿到彩头谁就获得了胜利。这样的比赛我几乎次次都是第一,我的小马驹总是跑的最快的。
不过在中原这样声势浩大的仪式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虽然挺有意思的,但是我还是觉得甚为累人。元慎倒是反常得很,他提前同陛下请辞,然后带着我回行宫去了。
他一回来就不见人影了,我大约是顶了一头珠花也累极了,宫娥给我换了衣衫我就躺了会儿,没想到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还是守门的宫娥把我摇醒的,我一睁眼就看到殿外的大火几乎是要扑进来了,浓烟直往屋里冲,眼看殿门就要给烧破了。
我们来不及多想,只好从窗台上翻出去。院子里只有两个内侍在搬着水桶救火,叫醒我的小宫娥就大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然后就跑的不见踪影了,留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的脸上全都是被烟熏的乌漆墨黑的颜色。因为祭献完都是很晚了,所以我们预计的是明早再动身回上京去,却没想到这时候会出这样的事。
我忽然很担心元慎,因为他不知道去哪里了,却又很庆幸他现在没有在这里。我想到了陛下,其实我并不怕他,他和元慎长得挺像,我也不怕元慎。
我跑出院子,才知道原来行宫起了大火,许多宫娥和内侍都抱着水桶盆子四处奔走,到处都是一片匆忙。
“元慎呢?你看见他了吗?”我随便问了一个宫女子,可是她只摇摇头。
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我想我应该先去看陛下。于是我寻了一个小宫女带我去正殿,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路过的御林郎告诉我陛下和李淑妃刚刚已经撤走了。
我就像舒口气一样,站在原地,但是我突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你怎么在这里?快走吧,马车已经备好了。”我忽然好像听见了元慎的声音,等我抬起头去看,果然是他,他就站在永巷前头朝我走来,气喘吁吁的。
“我…”“小心!”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他大喝一声,然后抢过来把我护在了身下,随即我就听到他痛苦的呼声,我甚至都能听清楚利器穿透肌肉和骨头的声音。
一柄钢剑直直的穿过了他的胸膛,血汩汩的冒出来,一下子就染红了他的雪白的袍子,那个刺客已经逃走了。
我急得大哭,元慎的嘴角冒出越来越多的血迹,沿着他的下颌滴落下去,把我的衣服也染红了。
他都虚弱地躺在地上了,我甚至都能看见他脸上痛苦的表情,我把他的头抱起来,他却还瞧着我笑,说,“十七,十七你别哭,你哭是不是害怕我死了,你就得变成小寡妇了。”他说一句话就冒出更多的血来。
我哭道,“元慎你别说话了,你别说了,我叫人救你,我叫人来救你,你要撑住了…”其实我以前甚至想过亲手砍死他的,因为我们互相讨厌的紧,而且这样天家就会把我废黜,我就可以回到西洲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伤成这样我却很难过,刚刚如果不是他推开我,现在躺着流血的人就是我了。
我抱着元慎大声呼喊,可是喊了好久都没有人来,我越哭越厉害,元慎就虚弱地朝我笑,我对他说,“你别笑了,别笑了,你要是真死了,我就真的是小寡妇了。你知道吗,在我们西洲,死了丈夫的女子是要嫁给丈夫的弟弟的,我可不想嫁给别人了,你要撑住,我肯定能找到人的。”
永巷里只有我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就连墙头的夕阳都快落下去了,可是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我紧紧按着元慎的伤口,心里充满了绝望。
“放心,我们中原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你嫁了我,就只能是我的妻…”我猜元慎大约是想安慰我,可是他流的血太多了,声音虚弱的我都没有听清楚。我看着他哭得更厉害了,我以前怎么没觉得我这样爱哭呢?
然后元慎都晕过去了,我才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们,“太子殿下!”
是苏遇,他们护送陛下上了马车,陛下迟迟不见我和元慎跟上,于是才叫他们折返来找我们。我看着苏遇向我们跑过来,脸上都是震惊和担忧,他们都看见满身是血的元慎和我了。
“阿遇,快救救他,救救他...”
我只看见苏遇和御林郎向我们奔过来,然后我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太医说我只是受了些惊吓,并不妨事,但是元慎的伤很重,连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想不出法子。
莫娘说殿下虽然应当去看看太子,可是殿下的身子也还虚弱,要不然再休息几日,我却并不管这些,虽然我与元慎不和,但是他这样拼死救了我,我怎么着都是不能忘恩负义的。
元慎的伤很重,从尧山回来其实不算远,可是他受了伤,随行的太医又是个糊涂的,没有带止血的伤药,元慎从尧山足足挨回来,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沉的昏迷。
因为元慎受伤,地点又是陛下在行宫下榻的主殿,因而陛下很是震怒,下令让御林军和禁卫军彻查,上京的大街上到处都是官马的铁蹄踩在青石板上的“蹭蹭”声。
东宫里也新增了许多御林郎,同先前的羽林郎一起,把整个东宫围得密不透风。
我从凤匀殿里急急地出来,我要去看看元慎。
莫娘和一众宫娥就从后面追出来,“殿下,殿下戴上披风,小心些着凉。”
我们在藕花池边上碰上了苏遇,他还是穿着御林卫那套紫红的铠甲,一动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末将参见太子妃。”我其实顶讨厌有人同我这样行礼,尤其像苏遇这样与我相熟甚久的人。以前我在宫里,大家都叫我離公主,后来我嫁进东宫,又每个人都叫我太子妃。我顶讨厌别人向我下跪,我顶讨厌他们叫我太子妃。
我摆了摆手,说,“苏将军免礼,这个时候苏将军来,难道是有什么事吗?”
这是在东宫,在所有人的众目睽睽之下,我还是得当好这个太子妃的。
苏遇就重新站直身体,然后向我毕恭毕敬地说,“末将有一件东西,希望能够亲手交给太子妃,太子妃看能不能屏退左右,以免消息泄露出去。”
我这才发现他是一个人来的,等我回头去看莫娘,她就很懂规矩的把一群宫娥都遣退到池子那边去了。
“阿遇,你是要给我什么?”
苏遇没说话,他从腰间取出一块圆圆的东西,看起来像是绛紫色的木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他把木块递给我,“这是昨日我们在行宫追捕刺客的时候从刺客的身上拿到的,虽然刺客已经逃了,但是这个东西对刺客和他身后的主使来说应该很重要。”
我拿着那块木块,不知道该如何做。
“十七,事关太子殿下的性命,这个东西你得千万收好,然后亲手交给陛下。”
“为什么你们昨天不把它拿给陛下呢?”
“太子遇刺时只有太子妃在身侧,关键的证据当然只有太子妃交上去最好。你就说时刺客与太子交手时不慎掉下的,可你后来也昏睡去了,今早一醒便急着交上去。”
我看着面前的苏遇,他突然变得好陌生。但是我还是让莫娘给我安排了撵轿,然后去擅司局拿了牌子很快进宫去了。
陛下在大殿里等着我,旁边坐着侍奉的李淑妃。我跪伏在大殿的绒毯上,手里举着苏遇给我的木牌。
“父皇,这是昨日殿下与刺客争斗时从刺客身上掉下来的,儿臣原想早些拿来给您的,可是儿臣昨日晕倒了直到今早才醒转过来。”
陛下身边站着的大内官就从御阶上走下来,接过我手里的木块就又返回去。
大殿里点的都是九曲长灯,这种灯发出的光很亮,能把整个大殿照的亮如白昼,一点没有早晨的阴霾。
陛下拿着那块木块,透到灯下一看,脸色忽就变了。李淑妃也看见了,她的椅子同陛下很近,自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陛下,这定然是有人诬陷的,父亲与我都是对陛下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行这般忤逆之事的陛下....”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地上,伏在陛下的双腿上痛哭。然后又瞪着眉望向我,手指不断地颤抖着,“是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何况我向来待你不错,你怎的这般构陷我李家!”
“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哭闹不止的李淑妃,并不明白她话里的含义。
陛下伸手推开她,然后走下御阶把我扶起来,转头看着瘫在地上的李淑妃,声音里面都是我说不出来的沉闷,“曼娘,她怕是根本都不知晓这是何物吧,又如何能够陷害于你呢?朕自诩待你不薄,又让你的父兄都颇受恩惠,待你李家也算仁至义尽了,可你们呢,又是如何对得起朕的这番苦心的?”
“朝堂之上你们李家只手遮天,后宫里朕让你位同副后,你们怎的,就如此不知满足?”
李淑妃脸上都是痛苦的神色,她哭的很伤心,我也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曼娘,但是我并不明白陛下和她到底在说什么,这些事情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陛下转身慈爱的看着我,“你不要怕孩子,父皇在这里。”
我想说我当然不怕,虽然我并不经常得见陛下,但是每次他都是慈祥的看着我们,慈祥的看着元慎,就像阿爹看着我和哥哥一样,阿爹一样的目光,我又怎么会怕呢?
“陛下真是不相信臣妾了,臣妾入宫侍奉数年,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陛下和百姓的事,臣妾的真心苍天可见…”李淑妃挣扎着,头上的珠翠就摇的叮叮当当地响。
我听到陛下冷哼了一声,但是他又侧过头去,我也就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了。
“你们怕是以为朕不知道早先你们做的那些事么,皇后残害妃嫔的事是何人检举,你又是如何落下连贵人的孩子,你的父亲又是怎么结党营私,你的哥哥是如何杀了人却是逍遥法外,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哪处是冤枉了你们李家...朕只道你们纵然只是骄纵罢了,但是你们就认为朕老眼昏花到不知道行宫的火是怎么起的么?我大晋朝的储君,你们现在也敢动了?或者说,在行宫的主殿门口动手,慎儿怕是误闯刀口了吧。”
李淑妃一下子就面如死灰了,她坐在地上,任凭大内官叫人把她拖起来也不反抗。
自古帝王多薄情,李淑妃同陛下恩爱三年多,就算陛下后来又有了泠贵妃这样更宠爱的妃子,也没有剥夺她掌事的权力,我曾以为陛下待她至少是真心的。
宫里后面的事我并不知道许多,我只想着快些回去,回到东宫去看看元慎。
元慎还是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他的玉储殿我以前很少来,却是这次来得多了。
德胜轻手轻脚地给我开门,我一眼就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个虚弱的男人。他好像很口渴,嘴唇上都是干起的白皮,我想为什么德胜没有给他喂点水呢?等我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才知道他原来是发烧了。
我坐在床沿上,看着面色惨白的元慎,他好像又憔悴了一些,身上的亵衣都被渗出的血水染上了颜色。我忽然就想,他那么喜欢林良子,这个时候却没有她守在身边,想必他的心里应当很遗憾吧。
“莫娘,莫娘。”
我悄悄退出来,低声喊院子里站着的莫娘。
“殿下怎么了,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事吗?”莫娘着急地跑过来,其他的宫娥也围拢来。
我摇摇头,“他没有事,我是觉得该叫林良子来瞧瞧他,毕竟他们如此恩爱,现在总该是叫她来陪着的。”
莫娘和德胜却很为难,他们互相望了几眼,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殿下,现在宫里的局势很乱,朝堂之上亦是如此,李家的事情牵涉甚广,据说林家也有些关系,林良子还没出禁足,这个时候恐怕...”
我不如何能听懂他们的意思,但也明白是说朝政有大事了,林良子还没有解禁,叫她出来难免又是一场口舌。
深宫里的争扰永远都是不断纷涌出来的,原来我还以为东宫里能够僻静些,却没想到还是波及到这里了。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中原的勾心斗角就是如此,还是我的西洲,坦坦荡荡,干干净净。
“罢了,你去悄悄知会她一声罢,等夜里守卫松懈一些,看她是不是再过来了。如果她要来,你就好生安排接她过来。”
莫娘还想说什么,她最是受不住我在这种时候拿出太子妃的架势,但是我还是坚定地看着她,她就只好应声“婢子遵照殿下旨意。”
我在元慎的寝殿里等了许久,等到半夜都有些凉意了,不一会儿甚至还簌簌地下起了小雨,可是林良子最终还是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