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蒙蒙的几片薄云从殿檐的鸱吻上头飘过,草叶上凝结的水珠还没有干涸。莫娘正在庭院里招呼着宫娥撤掉帏绸,这是中原的富贵人家给花草挡雨的用的绸布,据说是泡在桐油里,捞起来以后织成美丽的纹饰。
宫娥小心地把帏绸取下来,动作稍微大些边角上的小宫铃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就跟在她们后头,等帏绸一拉开就凑过去瞧瞧那些被昨夜的雨浇打过的花。
其它的花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岔芪花的花茎已经枯萎了,就连叶片的边缘都有些微微发黄地蜷缩起来。我许久没有来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倒是没注意到岔芪花都已经开过花期了,它一季的生命就这样凋零,就只剩下埋在土里的球茎还能等待来年的春天萌芽,再培养下一季的盛放。
小赫站在我旁边,用她乌黑的眼珠盯着那株岔芪花,面庞上的神色很是复杂。我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子的神色,因为她平时就像一尊泥人,总是冷冷的,偶尔会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却不会像这样难过。
我想她大约是想家了,虽然岔芪花离敕胡并不算近,但是它却是西境人共同的思乡情怀的寄托。
小赫的伤心没有持续好一会儿,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然后帮着我收拾花盆里的枯叶。
因为我打算去看看若婕妤,听说她喜欢养花,所以我就想从自己的院子里给她搬两盆去。我的殿里其他的没有,花还是有的,倒也不是我多喜欢,而是东宫的大内侍总要搬些来,他说太子妃作为东宫的表率,总得养些花的。
天知道其实他送来的很多花我压根儿都不认识!
最后莫娘替我挑了两棵菊花,一盆叫白牡丹,一盆叫点绛唇,都正正开在盛头上。我顶顶好奇的是,为什么菊花的名字要叫牡丹,还有就是点绛唇,我记得前些时候太后给我拿的一本诗书里面有首诗就是这个名字,可是那首诗好像和菊花没什么关系啊,或许是我记错了罢。
若婕妤住的院子很偏,并且又小又潮湿,院里的石板上都是青苔,连照壁上都是绿油油的。我想着这些侍奉的宫娥可真是怠慢,等一会儿一定要叫莫娘从凤匀殿挑两个能干活的派过来。
我们进了内院才发现整个原来院里只有三个伺候的人,一个扫地煮饭的婆子,还有两个侍奉的宫娥。
若婕妤病怏怏的躺在床上,脸色有些灰白,乌黑的头发就洒在枕头上,连指甲上红色的蔻丹都快褪干净了,但是好在眼睛里还很有光芒。
她见我来了,就挣扎着爬起来,我连忙叫莫娘和小赫把她按回去,她才极有愧色地半靠在床头上。
有宫娥给我拿了个凳子,我就坐在她的床沿面前,“没想到你的日子过的这么不好,早知道我该遣几个人给你,再让莫娘给你们多拿一些银钱,还有衣服和吃食...”
我一紧张就话都说不好了,虽然我知道面前这个像被雨打过的蔷薇一样的女子和我差不多年纪,虽然我觉得她很可怜,虽然她确实很可怜,但是我还是很紧张。好在我有莫娘,她就命人替若婕妤垫了个缛团,又说,“太子妃知晓婕妤身子不快,一心念着,只是前些日子的事婕妤也当知道,实在是太子妃也得不了空,今日合适,太子妃就领着婢子们来探望婕妤。婕妤应当好生将养,保重身体才是。”
若婕妤一听果然就很感激,她激动地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侍妾福薄,没想到还能得太子妃娘娘这般眷顾。”
她虽然气色不好,也没有化上妆容,但是不得不说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元慎会背弃他许给林良子的誓言。
我们没有坐很久,因为若婕妤的身体很不好,没多一会儿她就怏怏的昏睡过去了,我们就只好又回凤匀殿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同莫娘交代要给若婕妤换个院子,再多给几个伺候的人,吃食穿戴的这些生活用品都得备好,不能再让她那么过生活了。
以前的我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权力,虽然我是太子妃,但是东宫内廷的掌事权并不在我这里。我那时图的是省这样的麻烦,却没想到有些人过的这么不顺遂。
我说,“元慎呢?”
“太子殿下身体恢复极好,今晨已经入朝去面见圣上了。”
我于是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回去。
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元慎的伤都好了,他却不去救林良子和她的家人,他们以前那样子的恩爱,他却只是叫人把她移出长春殿。
元慎命人把东宫的看守增加了几倍,连原先苏遇和我留的小角都被守起来了。他不仅不让我管林良子她们的事,还不让我出去玩。
我甚至有点觉得他该多睡几天的。
但是我发现了小赫的优点,她的武功也很好,那么高的绿瓦墙,她提着我轻轻一跃就飞上去了,我觉得她的轻功可能和苏遇一样厉害。
然后我又找到打发时间的法子了,我们偶尔趁莫娘休息,就换上男装溜出去玩儿。并且有了小赫以后,我进出东宫都方便了不少,而且带着这么一个厉害的人,打架我都不怕了!
我们能经常去的地方就只有茶楼和萃榴园,这两个地方可以坐很久,而且可以看到许多有趣的事情,或者偶尔去大兴酒楼吃一顿三龙炙,这种用不知道几种细肉串烤的美食,最接近西境的食物。每次端上来的时候都还滋滋冒油,拿一串塞到嘴里既有火辣的感觉又有鲜嫩可口的口味,再配上温酒,一吃就让人觉得快活爽气!
月娘子曾经抱怨过我许久不去找她玩儿,因为萃榴园里来的人都是冲着她的名头,有些人就对她动手动脚的,让她很是招架不住。
月娘子是萃榴园的头牌,可是她洁身自好得很,向来都是只卖艺的。我平常去就会多给些银钱,在她房间里听她唱半天曲子,或者弹几首长琴。
她会同我讲许多中原的故事,例如牛郎和织女,也就是七巧节女子们祭拜的织女娘娘。可惜安乐很早就出嫁了,月娘子又出不了萃榴园,我始终没有得去参加过这个颇感兴趣的节日,因此甚为遗憾。月娘子还同我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我那时候可为马文才的痴心叹息了,他明明那样喜欢祝英台,但是却因为种种的因缘错过,得不到祝英台的芳心。
我想起来上一次来萃榴园还是酿酒那次,大约都是一两月的事了,不过现在想想我还是要为元慎偷我酒而生气。
我特意买了好些珠玩首饰叫小赫拎着,莫娘说了,中原的女子都是喜欢这些的,我买一些送给月娘子,想必她就不会再生我的气了。
“哎呀呀,我说今天的风怎么吹得这么美,原来是南公子来啦,快快快,快进去坐。”张大娘甩着她的粉色手巾,十分热情地把我们迎进门去,“梅娘!又跑哪儿偷懒去了,快把南公子扶进去!”
“欸,张大娘,我平时都是找月娘子的,怎么今天叫上梅娘了?”
我赶忙拉住她,免得她是弄错了。
“哎哟公子,今儿你是来的不巧,月娘子她的房里有贵客,那个客人出手可大方了,一下子就包了月娘子一个月的例钱!”
我看见张大娘的眼睛里都快冒出花儿来了,知道她就是个大财迷,只好不和她再做纠缠。小赫最不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很乱,并且她也不喜欢听月娘子弹曲子,每次都坐在边角里闭着眼睛养神。
梅娘把我挽进去,她平时和月娘子关系挺好,因而和我的关系也不错,所以其实她也知道我是个女子,直直地就把我拉进她的房间,免得引出什么麻烦。
小赫就跟在后头,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有时觉得她挺没趣的,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话,每天就是跟着我到这里去那里去,偶尔望着天上的云发呆。不过她这样也挺好的,至少她不会问我东问我西。我最讨厌别人总是问我的事情。
“梅娘,月娘子今日的客人是谁呀,能讨得张大娘这么开心?”
我是真好奇,按理来说我对月娘子也算一掷千金了,可是每次来也不见得张大娘这样殷勤地对我呢。
梅娘也是个嘴巴合不上的,一听就来话头了,“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啊,刚才我去送酒,得幸瞥见了那个客人,真真是年轻才俊世上无双呢!”
“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么?”我不太信,我决定亲自去看看。
我让梅娘去忙不用管我,反正萃榴园我都是熟的很了。她果然就放心地走开,大约是去接待别的客人了。
我就带着小赫左拐右拐,趁着没人注意溜进了她们换衣的里间。在这种时候男装肯定是不方便了,还是得换女装才合适。
不过小赫不愿意换,我也就只好不勉强她了。我飞快地换好衣服又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再随手插上两只簪子,镜子里照出来的哪里还是那个得意的小公郎呀。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戴了一个薄薄的面纱。
我上楼的时候刚好碰见一队舞姬要进屋去,我就正好跟在她们中间混进去了。屋里的琴声方才停下,几个乐师就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随着奏乐起舞,幸好这个舞蹈是晋朝常见的采羁舞,每年的大祭典上元慎同我都要跳的。当时我练了许久,脚都练废了才得教习姑姑的满意。虽然同她们的舞步略微有些不同,但是好在我能跟得上。
稳住了舞步以后我偷偷去看那个客人,他坐在门帘的后边,月娘子在给他斟酒。窗户开着,有风就从外边吹进来,把碎珠子串的门帘撩动起来了,我甚至都能看得见她脸上微微泛着的红晕。
我感觉我的血液凝固了,脚下的舞步也跟着凌乱起来,我真是吃惊极了!
那个白衣飘飘的贵客,是元慎。
他是元慎,他自然是青年才俊世上无双,可是他怎么能是元慎呢?
我好不容易踉踉跄跄地跳完一曲舞,我的脑袋里已经炸开锅了。
他不是同林良子情深意切吗?他可是堂堂天朝的太子,怎么来这里了?况且林良子还被关押者,听说陛下派了几个御林郎守着她,而且若婕妤也还没说康健了,他怎么就开始招惹别的女子了呢?
我想不明白,我本来想同他大吵一架,但是又觉得这样不妥,毕竟我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太子妃,传出去了又是丢的皇家的颜面,那个时候又不知道得惹出多大的麻烦来。
我只想跟着舞姬们退出去,但是元慎没有给我机会,他抬手指着我说,“这名舞姬留下来,我问她些话。”
其他人飞快地就跑出去了,我猜她们肯定都看出来这家伙不好惹了。
我慢吞吞地从外厅里走到里屋里去,摘下面纱站在距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瞧着她。
“你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还穿成这个样子,难道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晋朝的太子妃要在这样的地方做活计么?”
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但是月娘子显然是惊讶极了。她虽知道我的身份却并不认识元慎,不过她那般聪慧,肯定都已经猜到了。
我瞧着元慎淡淡的说,“太子殿下能来的地方,我怎么就来不得了,还是说太子殿下有美人在侧,不方便我来呢?”
换做以前我早和他吵起来了,可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气势都准备好了,但是突然就不想吵了。
我看见他的眼里有些刺痛的模样,脸上的肌肉扭动着分明是在极力隐忍,他忽然扭头狠狠地对月娘子说,“今日之事你权当没见过,我与她的身份你也不可泄露,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月娘子吓得连连说“是”,他却过来一下就把我扛在肩上,我猝不及防就这么被他带走了。“混蛋!你给我放下,你是看我打搅你的好事急眼了吧,我可跟你说我压根就不在意你找谁!我又不是林良子,才不会对你爱的死去活来,大不了你真被刺客杀了,我就回我的西洲去!”
不得不说元慎的力气真大,他扛着我下楼去,任凭我在他的肩上骂骂咧咧又踢又踹也没反应。“你最好小声些,要是叫人听见了,我就去让皇祖母给你多拿几本书抄一抄。”
果然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动了,元慎什么都不行,威胁人是最能干的!
小赫跟在我们后头,手里一直按着她的压腰刀,随时准备拔出来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不会,我也不会命令她拔刀,因为我们都知道,如果这个男人在我们手里伤了分毫,那么我与他的这场婚姻就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我不会那样做,小赫也不会。
元慎一直把我扛到马车上,他把我放到缛团上,小黄门就驾着马走了,我想回头去看我的小赫,但是元慎就以为我想跑,狠狠地拽着我的胳膊。
我们就这样僵持不下直到回到东宫,一回去他就命人把我送到凤匀殿,然后又让调来的许多羽林郎守在殿外,说什么近来不安全,要让他们好生保护我。什么狗屁道理,外面不安全保护里面做什么!
那个领头的金吾卫是个年轻的公子,他把我送回去,又说“太子妃早些歇息”。我想我应该从来没有见过他,更不认识他,可是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有些熟悉。
我原本还有些想与元慎理论一番的,可是折腾半夜了我累极了,萃榴园的衣衫又很薄,穿得我很不舒服,于是就让宫娥拥着我去浴房洗漱。小赫早都回来了,她的脚程可比元慎的马车快多了。
她同莫娘一起在浴房等我,不过这一次莫娘没有责备我又和元慎吵架了,也没有劝说我要待他温存,只是沉着一张脸。
我问了几次她也不说怎么了,只说“殿下累了,应当早些休息才是。”我就只好不再问了,任她们折腾来折腾去,然后穿上干净的寝衣才终于躺好了。
秋天几乎是完全来了,夜雨多了些,晚间都是清清凉凉的,很容易睡个好觉。
守夜的宫娥给我灭了灯,小赫关了门还是歇在我床前的厚毡上。我想她的被子都太薄了,明日得叫莫娘给她寻一床新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