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三朝日越来越近,我和莫娘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大礼所需的礼仪学习或者物资的准备。
晌午的时候宫里派人送来了我穿的官服,那套大红色的衣裙盛在大绸铺着的木托里,大绸也是一样的红色,让人几乎很难分辨出来具体的款式。
可是我还是一眼认出那就是我和元慎大婚的时候所用的服饰,上面用南方进贡的羽丝缝了数只傲凤,每一只都鲜艳无比栩栩如生。
“前几年的礼制都是用的这套服饰么?”
莫娘正在命宫娥把点了翠的珠钗收进去,那几个宫女子就在殿门口和我说话。
“回太子妃的话,历年的服饰虽然都是这些,但是林庶人以前穿的都是太子殿下亲自吩咐过的,和太子妃的并不是同一件。”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赫就站在边上用乌黑的眼珠看着我。
“奴婢们这就不打扰太子妃了,宫里还等着奴婢回话,奴婢们向太子妃告安。”
宫里的人似乎都是这样忙,她们把东西交接完毕以后就飞快地走了,就像在屋檐底下筑巢引凤的小燕儿一样。
我坐在斜台上看小哧去扑那些麻雀,小赫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似乎像是怕体型比麻雀们大出不少的小哧受到欺负的样子。不过现在的上京正是隆冬的时候,也不知道这些麻雀是哪里来的。
小哧从前都是生活在旷野的大漠上,甚少见到这些鸟雀,所以它天天围着那些雀儿追却从来不去真正啄杀它们。
它似乎欢快地不像一只虬鹰,反而是一个活泼过分的小孩子。
以前莫娘总会笑着嗔骂说“这简直不像一只鹰,倒是一个小捣蛋,比街上的顽童还要顽皮。”
可是现在她不这样笑了,因为她忙得很。东宫的事情我几乎不如何管,因为我完全弄不对头,莫娘也就每日都奔忙在这些繁琐的事情中。
我和元慎的关系稍微有些缓和,他叫人给我送了好些御寒的东西,自己又过来我的殿里坐了几次。
虽然我还是不怎么和他说话,但是却不得不承认,我想杀死他报仇的心却没有以前那般坚定了。
偶尔莫娘还是会在旁边劝我,她总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太子殿下也是君令难违,他肯定也非就是想要对单于一族如此不留情,并且太子殿下都如此向殿下交好示意了,殿下可得好好斟酌一番呐。”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顶讨厌莫娘,只要小赫在我旁边,我就会大喊,“小赫,把莫娘拉出去!”
莫娘每次都会被小赫连拖带拽地拉出去,然后又“砰”地一声我们关在门外,她说这么些话不过是想我和元慎和好,但是我和他之间已经有那么大的缝隙了,又怎么修好得了呢?
就像殿里摆的琉璃盏一样,碎了一个大口子,只是表面粘附起来,可是内里还是破碎不堪的啊,莫娘怎么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懂了呢?
傍晚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鹅毛一般大的乱雪,洋洋洒洒的,很像西洲王城外边那个湖沼岸边上长的芦蒿花,白白的,蓬蓬的一团,风一吹就飘很远很多,只要站一会儿身上就能结一层。
雪下的挺大,天擦黑的时候庭院里就堆起了厚厚的一层。
我其实挺喜欢玩雪的,披着厚厚的大氅在雪地里滚一圈,之所以说滚是因为穿的太厚根本就走不动,繁重的毛鞋在雪里一走就沾湿了,不走几步就累的人直呼热气。
然后那些热气经冷风一吹,就变成白花花的雾飘在空中,可有意思了。
下雪使我的心情好了些,甚至有打雪仗的冲动,可是小赫不会玩儿,莫娘又忙得很,就算她不忙了也不会和我玩儿,她总说“殿下应该稳当些,这些个玩意儿与殿下的身份不符。”
“什么叫稳当呢?那要做什么才与我的身份相符呢?”我每每都想反问回去,但看着她那一副愁眉苦脸地样子就害怕她会说“请殿下赐婢子死罪!”
我最是讨厌她这样说话,可她又最喜欢这样说话,或许也不是她喜欢,就是不得不喜欢罢了。
不过她们都不行,凤匀殿里其他的宫娥和我又都不亲近,我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打雪仗这回事还是元慎教我的,我刚来晋朝的那年冬天见着鹅毛般的大雪开心极了,西境少雪,只有阿翁的草原上才多有雪山,但是雪山也只有山顶才有积雪,不过那些山的高度一般人可爬不上去。
我每次去阿翁那里都很期盼能够爬上一座雪山去,但是每每到了回西洲的时候也没能得以实现这个愿望。
除此之外就只有西洲朝东的大屿山使才有雪了,不过大屿山特别神奇的就是大屿山上的雪并不是只覆盖在山顶上的,它几年中只偶有一年有积雪,并且位置不定非常难寻。
第一支红烛的烛泪堆满它的足边的效果雪停了,天上还难得的飘来一轮明月,银色的光辉底下都是白晃晃的一片。
那些雪把庭院花草、绿瓦墙甚至是高高的重檐歇山顶上都盖满了。
屋里点了保暖的暖炉,因为是燃的焦炭,所以内侍特意留了一个小窗户散气。我躺在榻上往外看,小赫歇在厚毡上早都睡着了。
我看着看着突然发现窗户外头的内墙上站着一个人,他穿一身玄青色的袍子,直勾勾地看着我。
“啊,小赫!”
我原想叫小赫起来看看,如果那个人是个刺客就麻烦了,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是命还是得要的啊!
但是他突地从墙头上飞下来,动作轻盈地就像一只鸟一样。可是什么鸟都没有他飞的那么自然轻巧,甚至带着一股傲气。
“十七,是我。”
他站在窗户外边,斜台旁边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我这才认出来他是苏遇。
“阿遇!”我飞快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又找了几件男装套上。我可是很久没见着他了!
如果说上京我还有什么朋友的话,除了苏遇就是那塔了,可惜那塔在宫里我不得经常见到,剩下的苏遇也不知道再忙些什么了。
苏遇站在窗外边等我,几束烛火的影子映在他的额头上,投射出几支跳动的光芒。“嘘。”小赫的眼皮动了动,苏遇立刻把手指捂在唇上,等她翻身睡踏实了才又放下来。
我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出去,苏遇站在外边伸长了手臂准备好接住我。这样的事我们可不是头一次做,以前在西洲王宫他也是这样溜进来接我出去,不过那时候都是白天,但是还在王宫的守卫没有东宫这么森严。
我和苏遇有一个专门联系用的银铃铛,只要我有事找他就摇铃铛,西洲的女子多多少少都喜欢戴几只铃铛在身上,只是材质和声色不一样罢了。我的那只铃铛是苏遇给我的,它长得非常奇特,除了能分辨出来是银质的以外,我完全不认识那只铃铛的模样。
我们从东宫一路出去非常顺利,那些成天背把剑的羽林郎我们一个都没遇着,虽然小赫的功夫还不错,能够避开守卫,但是往常我们出去都总得遇上那么几个人。
不过苏遇好像有点赶时间,他带着我从一排排民房的屋顶上飞过,偶尔有人家的飞檐翘的很高,就像从我们足下划过似的。
我们最后落在浴坊楼的后巷,这个地方是上京最大的奢靡之地,里面不仅可以听曲看戏,品茶听书,还有天下各地的妖娆舞姬曼妙歌女,甚至酒肉伙食也是上京顶好的。
但是浴坊楼的老板是个很奇特的人,对客人的要求并没有限制,并且供应的阁楼茶间等品相有低有高,所以这里的客人下至普通百姓,上到皇亲国戚,不过来的最多的还是上京那群富贵子弟。
他们大都奢靡,浴坊楼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能提供美女歌舞,打发时间的东西一样样的都很齐全,因而很多人在这里一掷千金。
我其实早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有来过,那塔还在东宜街上开酒肆的时候就一直告诫我不能来,因为这里鱼龙混杂乱得很,进出的人形形色色纷乱之极。
她总担心我这样贸然出来的肯定应付不来,我虽然爱管闲事但也知道分寸,所以倒还真没来过。
其实浴坊楼安扎的地段在上京并不算特别繁华,周边的小店铺都是因着它的声名开起来的。虽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不可否认这里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
这个时候已经入夜好一会儿了,那些小摊小贩的早已经收拾东西关门了,只有浴坊楼对面的小茶馆还点着灯。
街上除了傍晚的大雪铺成的银被以外连行人都特别少了,倒是浴坊楼的门口还有络绎不绝地人来人往。
我们走到门口去,守门的小倌儿殷勤地把我们迎进去,然后又立刻转身去接后面马车上下来的贵胄。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以前苏遇都很不赞同我去萃榴园,说那样的地方很不好,以我的身份还是不去为好。
但是比起浴坊楼来萃榴园都算得上干净的地方了,他大晚上找我出来逛这地方我还真是疑惑的很。
苏遇没答我的话,就一路领着我穿过几道圆形的拱门,又走了几条回廊最后爬上了一处最僻静的小阁楼。
阁楼的最顶上的屋檐下挂着几只小铃铛,这种铃铛东宫的房檐下也有,据说是用来防止殿内的人说话被门外的人听见的。
但是苏遇带着我轻车熟路地爬上去,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一只小铃铛,我惊讶地甚至开始怀疑拽着我的这个人压根儿就不是苏遇了。
“嘘,你听。”
我们停在一扇小窗外,扇窗户开了一个小缝,等我们安静下来就可以听见屋里的人的谈话内容。
“此事你可有万全的把握做成?”
“属下无能,还没有找到关键的证据。”
“李家败了,你得知道现在的形势,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是属下没能耐,请主子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肯定能找到张家那个女儿!”
“父皇?”我惊讶得不能再惊讶了,屋里的人赫然就是九五至尊的陛下,他应该是正在和什么人交代事情,却没想到被我们听见了。
我疑惑地看着苏遇,因为我现在更加不明白他带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了。
苏遇似乎是叹了口气,然后才轻声说,“张家是十七年前辅佐陛下的重臣,可惜陛下却生性多疑又听信小人谗言,误会张家谋逆,接着想方设法夺了张家的权势,后来更是加上罪名落了个满门诛灭。”
他似乎很愤怒,但又紧紧压抑着,“张家要诛灭的消息让宫里的愉妃张氏对陛下心灰意冷,她带着八个月的身子从宫里逃出来,最后和张家众人一起死在府里,但是她的孩子却不知所踪。据说张家的后人有一个女儿,但是不知道遗落在哪里了,众人都说只有她还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
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中原的皇家果然是冷血无情,自己亲如兄弟的臣友和怀有自己骨肉的女子,都不如他们的江山重要。
这样残酷的人我真的很难同平常那个一见我就笑眯眯的陛下联系起来,他明明像阿爹那般慈爱,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哐当”
因为窗户不算高,所以我们微微屈着膝在听他们说话,但是我的腿没蹲一会儿就麻得不得了,我刚想站起身来缓解一下腿麻,却不小心碰倒了边上的一小盆腊梅。
陶土烧制的高底盆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屋里的人果然就立刻惊醒起来。“谁!”先前答话的人大喝一声,然后就听见几个人拔出佩剑抢过来的声音。
我心慌得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叫陛下捉住了我们,他肯定得大大生一番气。“阿遇,快,快!”
苏遇还没来得及回应我我就被人给捉住了,我想这下完了,不知道得受些什么惩罚。但是等我回头去看时才发现是元慎,他怒视着苏遇,眼睛里就像要喷出火来。
“这件事我会记好的!”元慎又骂了一句才拉着我推门进去,那几个人拿着长剑望着我们,脸上都是迷惑不解的神情。
“慎儿,你怎么会在此地,还带着太子妃呢?”
陛下挥挥手把我们召上前去,然后又稀奇地看着我。“太子妃这身打扮倒是很别致,比起你的官服确要合身些。”
“儿臣,儿臣...”我求救的望着元慎,这种话我可回答不来啊!
但是元慎可不一样了,他淡定地朝陛下看去,并且更淡定地回他的话,“父皇如何在此儿臣就如何在此,浴坊楼广纳天下人,论消息灵通上京怕是没有地方可比此处。”
“果然是朕的儿子,勇谋嘉至。那么依慎儿看,如今的朝局朕又该如何做呢?”
“内忧外患,今时的朝堂上人心惶恐,李家林家相继覆灭,大臣们肯定是人人自危,唯恐哪天被牵涉。我们应当安抚臣民奖罚分明,并且尽快提拔一批有才识的官员,最重要的就是李家和林家的位置必须得是父皇信任的人。”
“外患又是何谈?”
“回父皇,敕胡族灭,西境的局势如今为乱不堪,我们虽然提护西洲国,但是西洲国力并不算西境各国中最强盛的,所以儿臣认为应当适宜施以压力帮助西洲王协理西境。”
“好!”陛下大呼一声,很是高兴。可惜他们说的话太文绉绉的了,我几乎都听不懂,只是觉得隐约听见好像说到西洲和敕胡了。但是这个氛围下我却又不敢多问什么,只好无聊地到处看看。
那个小窗户外边已经没人了,我想苏遇应该是走了吧,毕竟我现在很安全,反倒是他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场合要引人注意的多。
陛下没有多留我们,他和元慎没说好一会儿话就让我们回去了,元慎一直都气呼呼的,直到回到东宫他才说了一句,“以后别再和苏遇来往。”
我看他一眼自顾自地跳下马车去,小赫从莫娘后头跑出来,眼眶红红的,乌黑的眼珠直盯着我看,“我没事。”
她把捂了许久的小暖炉塞到我手里,她其实总是担心我被元慎欺负,而且先前我出去时又没带她,这么想着我觉得她肯定是担忧极了。
莫娘和几个宫娥上前来搀我,其他人就都朝元慎围上去了。
我们经过东宫的正门时我看见了顾严,他简单的朝我点点头算作行礼了,我只好朝他笑笑。
不得不说,外边的天气真是太冷了,我飞快地钻进被子里,莫娘早些拿了暖壶给我捂被子,这个时候正好暖和。
我享受地躺了一会儿,莫娘就跪坐在榻下的厚毡上同小赫一起看着我,据说元慎又让顾严把我关起来了,莫娘她们肯定是担心。不过他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做,我才不怕呢!
反正三朝日快到了,他总不能一直关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