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从没有参与过真正的三朝日,最多的一次就是收了元慎派人送来的花钿。那支花钿轻细别致,一看就知道是做工精细的,
中原的礼仪复杂我知道,但是三朝日这么麻烦我还真是没想到,不过和昨日跪坐到膝盖发麻又被人这里叫来那里叫去相比,我此时身处的情况糟糕的要不止一点两点。
虽然我此刻毫发无伤地坐在蒲团上,但是破庙里飘来飞去的绸带和拿着长剑守着我的蒙面人真是没办法让我有感慨自己大难不死的心情。
我倒不是嫌弃那个刺客的蒙脸巾挂的潦草,而是为我堂堂西洲十七公主,晋朝的太子妃落到这个地方而叹息。
那个刺客守了我一整夜了也没见着他困,我的手却是早就麻了。他下手也是够狠的,一来就给我五花大绑着拍晕了。
可惜我还是有那么一些期待三朝日的,没想到才刚爬上承天门的御阶就让他们截走了。
我靠在柱子上,那根柱子肯定有很久的年代了,红色的漆皮被雨水一泡都掉了不少,整个柱面上看起来十分破烂斑驳。柱子后面就是供奉佛像的香案,只是这座破庙荒废的时间太久了,别说香案了,就连佛像身上都是一层厚厚的积灰。陶土烧制的香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摔成了几个碎片,里面被虫蛀过的香灰撒了一地,我一动就扬起来落得我满身都是。
“咳咳,咳咳”那些香灰存的时间太久了,就那么一点点也把我呛得不行。
那个刺客见我咳嗽起来就站起身朝我走过来,我盯着他手里明晃晃的长剑心想他不会嫌我麻烦就要杀我灭口吧,“那个那个,大哥,有话好好说,没必要动刀动剑的哈。”
他似乎是被我的话说的莫名其妙,脸上有了明显的抽动,但是他蒙着脸,我也就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弯起来。难不成他是给我逗笑了?可是我这时却没心情想这些,万一他一个不高兴抬手给我一剑那才是倒霉!
“放心,我不会杀你,不过你当时不是很勇猛地冲出来替那狗皇帝挡剑么,现在又一副怕死的模样。我以前倒听说西洲人最是自诩豪壮,怎地出了你这么个胆小如鼠的公主?”
刺客说起话来,倒是没有再靠近我。他的声音很奇怪,明显是刻意伪装出来的,沙哑的就像大漠里干枯的黎树皮。
我努力挪了挪身子,想靠的更稳当些,但是身上穿的华服还是太重了,刺客给我绑的绳子又很紧,让我动起来很是困难。“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我如今嫁了你们的太子,就该算作是太子妃,所以要说胆小,也该说是你们晋朝的太子妃胆小才是…”
其实我想说我们西洲的儿女都是顶顶勇敢的,他就算真要一剑砍死我我也认了,毕竟当时似乎他们是想绑陛下来着,可若要我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这种憋屈的地方我才不愿意呢!
那人又哈哈笑了两声才重新说话,他笑起来声音更奇怪了,我觉得比秃鹫的叫声还难听,“却是生了张伶俐的嘴。”
我不去回他,我以前经常一个人跑到大漠里玩耍,也被几伙不长眼的沙盗捉过两次,但是他们大都求财,并且知道我的身份,所以从来没有为难过我。虽然最后他们好多人都被阿爹派出的精兵捉回去交给地官关起来了,但是怕我再出事阿爹总是告诫我不要和匪人冲撞,以免他们恼羞成怒害了我。这些个中原的刺客可和那些识趣的沙盗不同,阿翁和不少中原高手打过交道,他总让他的儿郎勇士们离这些中原人远一些。
阿爹的话似乎还在耳边,我看着破庙外边渐渐透进来红色的晨光,忽然就很想西洲了。
“你饿了罢,宝兴楼的烤羊排,我买回来给你吃好不好?”那个刺客忽然又说话,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点头,刚才同他争辩的兴致突然就没了,我看着外边心里却在想我的西洲,甚至没觉得一个刺客给绑的人买东西吃这事很奇怪。
他没再说话,只是提着剑转身就走了。我想他们这些做刺客的兴许是上京哪户贵胄军门的江湖游儿侠罢,收了别人的好处,或者因为什么追崇,就心甘情愿地拿着剑替别人卖命了,到头来还要听主子的话来管我们这些被捉来的人的饿肚营生。
我忽然想到那个人是不是想把毒药放在吃食里把我药死,这样他就可以推脱说是别人做的,毕竟天家的仇敌不少,我在宫里时就听一位夫人说过以前许多替陛下挡刀的女子。人死了,追问下来再你推我推,互相栽赃,最后也没得出个结果来,那些女子却是白白搭了条性命。
那人渐渐走远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破庙门口,他大约是用飞的,这些会中原武术的人就是不谦虚,我曾亲自经历过元慎和苏遇带着我飞在屋顶上的感觉。但是不得不说,飞的确比走路乘车来得快,但是在西境大多数人都是骑马长大的,所以我倒是觉得骑马最好。
我捡起来一块碎陶片,然后费力地挽过手去割系在手腕上的绳子。我虽然不知道这里离上京的脚程有多远,但看这破庙荒废的模样估计也不近,毕竟中原人很信奉这些神佛,肯定不会随意丢弃不管。
因为背着手不怎么使得上劲儿,我割一会儿再歇一会儿,加上陶片的时间太久了不怎么锋利,我就这样断断续续割了好几次以后才觉得手上的绳子终于松动了一些,我于是不顾疼痛来回搓手好挣脱绳子。
等我终于挣开的时候两只手都被搓的发红了,因为被绑了好几个时辰,我的腿麻的不得了,几乎都快要变得不是我的腿了。我捡了跟木棒拄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就撞见一个人,她手里拿着银光闪闪的压腰刀,一双乌黑的眼睛像受惊的小兽一般警惕的盯着我,等看清楚我时就欢呼着扑过来。
“公主,公主,我可算找着你了公主!你怎么样,没事吧?”
小赫来来回回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才放下心来,她因为找到我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眼底的担忧这才好不容易退了几分。
“好了好了,我没事,就是腿有点麻。那个刺客出去了,等会儿肯定得回来,以你的身手不一定打得赢他,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才对。”
小赫点点头,然后专心的扶着我往她方才来的方向走。
我其实没想到最先找到我的会是小赫,因为昨夜我被抓走时元慎就站在我的身侧。当刺客的剑横在我脖间的时候我甚至能够很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担忧和脸上痛苦的神色,他拔出宝剑削断承天门上的廊柱,然后红着眼恶狠狠地对刺客说,“我是晋朝太子元慎,你胆敢伤我妻半分,我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同这柱子一般碎尸万段!”
我原以为他会发了疯地拼命找我,可惜现在看来始终是我多想了,就算我是他的太子妃,就算林良子的家中遭此变故,就算他又纳了月娘子,他的心里也依旧是给林良子留的位置。他在宫里同陛下争辩,最后保住了她的性命,等以后他做上皇帝了,他们就才是真正的夫妻了。
现在我才明白,他是不会为了我的性命而那么不管不顾。
他曾经说过那样痴情的话给我听,大约都是因为她不在才会同我说的。
我苦涩的笑笑,想着自己怎么能喜欢上别人的丈夫。我想若是在西洲就好了,那样阿爹阿娘就会让我选一个自己中意的阿郎,他的心里只有我,我的心里也只有他。然后我每天都可以在草原上骑马,黄昏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在奴隶的簇拥下回到王城去。
我们走的很慢,尽管小赫极力扶着我也没什么用,大抵被绑了太久,又没吃东西,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小赫不想带着我拼命赶路,于是我们在一个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来。
小赫还是忧心忡忡的,想必是昨天我被刺客带走的消息让她受了惊吓罢。骘女是这世上最忠诚的人,她们选择了一个主人,就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他。
我看着她笑起来,“小赫别担心啦,你看我不是完完整整的在你面前嘛。”她抿抿嘴唇,像个置气的孩子,我忽然想起来小赫的年纪也不大,阿姐大我三岁,她却比我还要小一岁,左不过才十七的年岁,该要算个孩子的。
我们没歇好一会儿就听见隐隐约约的似有马蹄声传来,小赫趴在地上聚精会神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拔出她的压腰刀警惕地望向我们来的方向。可惜我们在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可供我们隐藏的,我们只能坐在亭子里等情况。
马群奔跑的声音越来越大,可以明显听出来起码有好几个人,我不禁为小赫担心起来。她的身手是很好,却不是一群人的对手,如果正面应敌我们的胜算几乎没有。
路的转角出现了一匹马,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最后足有二十余人,他们统一用黑面罩遮着脸,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尖刀或长剑,马脖子上还拴着黑色的布条。
“小赫,别冲动!”我心里直道不好,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况且小赫孤身一人,兵器也不占上风。可是我还没喊出声来她就已经挥着刀冲上前去了,那些人都纷纷跳下马来,我看见小赫灵活地辗转在他们中间,身形轻盈地左挥右砍。
我冲上去想要帮一帮她,但是对方在人数上就占了很大优势,小赫把我护着,我们几乎是被压着打。
最后我们被逼回亭子里,我看见小赫的衣服上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但是幸好没有流血。
“小心些,保护好自己。”
我朝小赫叮嘱道,但是她并没有回我的话,只是紧皱着眉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重新杀入敌人里去了。
我还没来得及追上去,扑进亭子里的两三个蒙面人就举着刀朝我砍过来了,我手里只拿着一根木棒,招架起来很是费劲。“早知道我就多和苏遇学几招中原的武术了!”
“快!”“在那里,快上!”
路那边忽然又嘈杂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马蹄声紧密的比刚才这群人还要来得急。
我侧过头去看,原来是顾严,他领着一队羽林军,看样子比这些蒙面人多了不少,他们认出我们来了,就拼尽全力朝我们这边赶。
顾严的出现使我安心不少,其实我和他才只见过几次,我却总觉得对他很有些熟悉感。
“顾严!顾严!我们在这里,这里...”
我朝着他们拼命挥手,旁边的蒙面人却是趁我不注意一下子砍过来,刀刃几乎是擦着我的眉骨落下去,我避闪不及直直地翻过木栏就掉进了湖里。
“咳咳咳...”
隆冬的湖水甚至还结着层薄冰,冰冷的水围上来将我包裹,三朝日的厚重服制吸满了水,使我越来越没有挣扎的力气。
湖水沁进了我的衣服,又狠狠地从嘴巴和鼻子里灌进来,我只觉得胸腔快要炸裂了,可我怎么也划不上去。
我想起来进东宫以前元慎带我去划船,那是我第一次划船,也算得上我最后一次划船。那天也是没有人来救我们,还是元慎拼尽全力把我带回去,可是这次他会来吗?
渐渐的刺骨的寒冷似乎在褪去,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恍惚间好像有一个人朝我游过来,他奋力地踩着水,我好像还能看见他的靴子拨开水时划出的波纹。
他长得可真像元慎,但是元慎这时应该在东宫里安然待着才对,能叫顾严来救我怕已经是他觉得他能舍出的最大恩惠了。
一波水潮漫过来,我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暗把我锁起来,耳边弥漫的全是杂乱的哭喊声,似乎有熊熊的烈火在燃烧,刺鼻的血腥味延散开来,整个空气里充满了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铁锈气味。
“无耻国贼,我就是死也不降!”
“杀!”
“活捉....”
“我不要,不要离开你们!”
“要战便战,谁要退缩一寸便不配是天神的子民!不是敕胡的勇士!”
“....”
早先再没有重复过的噩梦似乎都在这时汇聚起来,我只觉得紧紧的压迫感,迫使我去逃离,逃离这一切,逃离所有的世间,逃离这场精心的阴谋。
终于,所有的事情像潮浪一样退去,无边的黑暗袭拢来,我再没有任何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