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出来的太阳慢慢披上火红的薄衫然后隐退到沙丘的那边去了,我坐在绿林边上的断桥上,红色的余晖就从桥下的小溪流里反射上来映在了我的头纱上。
我这身衣裳是阿娘亲手做的,通体都是火热的红色。尤其是这件头纱,红的耀眼纯粹,似要比还在落下的夕阳更美丽。
我有好多个姐姐,阿娘却只有我这个女儿,我记得小时候哥哥常和我说,阿娘盼着有你盼了好久,她说有个女孩子就可以亲手给她做衣服了,女娃就得穿的要像天上的彩虹那样鲜艳的衣裳才好看。
林下的草原上呼呼的打马声由远及近,我回过头去看,夕阳偏射的光把他们的身影磨得很糊,我只好抬起手来挡在额上。
“公主!公主!王上找您呢!”
雅图飞快地从马背上翻下来,然后站在断桥底下朝我挥手。
跟着她的几个卫兵腰里别着弯刀,他们的马站在原地耷拉着鼻子吐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水汽。
我慵懒的站起身来朝他们说道,“我早先和阿娘说过了,我对中原皇帝派来的人不感兴趣,洗尘宴我就不去了,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公主,”雅图就很为难地站在地下,“中原的使者是西洲尊贵的客人,王上说大家都得参加这个宴会才对。”
倒不是我想给他们难处,只是我一向对宴席提不上兴趣,阿爹提兴节俭,可是这些中原人一来就让阿爹这么大费人力财力,我可不想看见他们。
我望了望大屿山的方向,然后冲雅图摆摆手。“行啦!你们快回去吧,替我告诉阿爹我是有事的。”
我本身也是真有事,我还在等人呢。
雅图站了一会儿,她从小就跟在我身边,是最知道我脾气的人,知晓我是说什么就会做什么的。
于是他们不再叫我,就踏上马又飞奔回去。
太阳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我的心里也越来越焦急,那个什么人怎么还不来呀?
昨日我在中原皇帝设立的边城里遇到了一个中原的术师,他竟然能说准我所有的事情,还说我以后会成为世上顶厉害的人,可是我再要问他他就不说话了,只让我今天来这断桥等他,他才肯说出剩下的秘密。
只是我都等了快两个时辰了也不见哪里来的人影,我可是和哥哥赌了一只羊腿呢!
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什么动静,我咂咂嘴预备再坐一会儿,要是现在回去哥哥肯定会狠狠嘲笑我,还要让整个王城的人也笑话我,这可不行。
我转身时忘记了桥垣上还放着一捧羊奶果,所以我就眼睁睁看着它们连着那块小毛毡一起被我踢下桥去了。
“欸!”我本能地伸手想抓住小毛毡,这可是阿翁亲手给我猎的红狐狸做的,又软又柔顺,我带在身上好些年呢!
断桥上的碎石块绊了我一下,我就愣生生跟着红红的小毛毡和羊奶果一起掉下桥去了。
这座桥在王城的东边,不知道是早先哪个祖上的人建的,听说已经好多年了,横在这条乱石铺满的小河上历经风雨飘摇早就破的连横栏都没有了。
我心中暗叫不好,这桥至少有王宫的围墙那么高,底下的乱石因为河水太浅都暴露在水面上,这么摔下去怕是怎么都得断几根骨头了!
早知道就不信那个劳什子中原人了,我大叫“阿娘!”然后懊恼又害怕地看着小毛毡从我眼前飘过去。
“咚咚,咚咚”
羊奶果掉进水里的声音很是清脆,我下意识闭上眼睛,却一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巨大的下挫力带来的钝痛,反倒是感觉腰上像被绳子勒紧似的,脸也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落在地上了,我看见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少年郎,我一眼就认出他是中原来的,我们西洲可没有这样白净的小生。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我的小毛毡。“阿離。”
“你是谁?怎么乱喊别人的名字?”
我楞楞地看着他,他长得可真好看啊,西洲话说的也真好。和草原上的牧羊人被风吹的粗旷微红的皮肤不同,他的皮肤又细又白,就像王城里从不出门的阿女一样。
他仍旧是看着我笑,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像装了满天的星星一样。“这自然是你的名字。”
“可我不叫阿離啊,我是阿赧渃。”我疑惑的看着他,就像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
这回他不笑了,只是很认真地看着我问,“难道从没有告诉过你的中原名字吗?”
我只好摇摇头,我的中原朋友只有阿遇一个,他守在中原的边城,是个瘦瘦的小将军。可他从没有和我说过我有中原名字呀!
“你是西洲的王女,西洲王妃唯一的女儿,也就是西洲唯一的嫡公主,王城的人都喜欢叫你小公主。”
我惊讶极了,看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我的事情来,可我并不认识他呀!
难道他认识昨天那个术师?
我狐疑地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来。
他却又笑起来,不过这次他笑的很不正经,就和王城里被我打过两次的小地顽一样,都能激起我打他一顿的欲望。
“现在你可知道了,你的中原名字是南離。”
我的小马驹突然长嘶一声,太阳这次可是真要落到底啦!
“中原人,你叫什么,家住哪里?你告诉我,我就叫阿爹给你赏赐以报你搭救我的恩情。”我们西境的人最讲究义气和妥帖,何况这个人太奇怪了,我才不想和他多待呢!
我拿出细白的骨哨一吹,小马驹就从树底下奔腾过来,这个骨哨是苏遇送给我的,听说这样的东西都得要几个工匠打造,倒确符合中原人的精细。
“喂,你再不说什么赏赐我可就回去了!”
那人可真奇怪,还是笑嘻嘻的,就好像天生长了一副笑脸。阿翁说过,中原人擅长诡计,尤其这样看起来好面相的人最是可怕,他们自己还将这样的人叫做什么“笑面虎。”
我翻身爬上马背,然后高高地低头看他。最后的夕阳总是红彤彤的,把他的脸也映得通红,就像水边的渃草一样。
草原那边传来打马鞭的声音,一群人呼喊着跑过来,整个地都给震地颤抖起来。
那个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呼啸着的人们就已经翻过草原的沙埂了。
是王宫的亲兵,这次没有雅图在前面了,而是她的哥哥达托。他们一队人大约有二十几个,都是平常阿爹派来接我的,所以我们早都面熟了。
“公主,公主!”
他们大喊着朝我们奔过来,手里的打马鞭甩得猎猎作响,还扬着弯刀向我们挥舞着。
我也朝他们挥着手,草原上的人们是最热情的,不管是几岁的幼童,老迈苍苍的老人,还是正当年纪的少年郎和姑娘们。
那个人忽然就不笑了,他打了一个响指,树林底下就跑出来一匹骏马。
以我多年看马的经验,那绝对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起码在我们王城也找不出几匹比他好的来。可是虽然我们西洲牛羊成群,马却比不上其他西境的国家喂的好,王宫里养的那些好马许多还是阿翁派人送的。
阿翁的马最好了。
达托他们欢叫着把我们围起来,那个中原人骑在马上却一点都不惊慌,我还想同他说些什么,他却一拍马从圈子里冲出去了。
“喂!我的小毛毡!”
狡猾的中原人,他肯定以为我已经忘记了那块小毡了,可是我最喜欢这块小毡了,才不会忘了!
他在沙埂上猛地一拉缰绳回过头来,夕阳已经全部落下去了,斜晖的光线从他后头射过来使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我只瞧的见他手里挥着我的小毛毡,然后戏谑地大声说:“勿垣城,长平站,纪存。”
没过一会儿他就和马一起翻过沙埂不见了,达托问我要不要去追他回来,王宫的人都知道小毛毡对我来说重要的紧。
“算了,我们回去吧。”
我摆摆手,达托就不再提议。
一回王城我就让达托去找苏遇,他就是在勿垣城当兵的,肯定知道那个什么长平站,说不定还认识那个中原人呢!
果然,苏遇很快就捎来回信,说勿垣城确有纪存这个人,但他并没有问我寻他的缘由,苏遇就是这个点子好,从来都是只做事不多啰嗦的。
勿垣城是中原皇帝设置在我们西境与中原边境的卫城,据说里面的安西都护府驻扎了十万精兵,厉害的很。
西境的大部分国家相较于中原晋朝都弱小了不止一星半点,数年前中原皇帝大肆西略臣拜各国,如今西境的大王好多都依附他们晋朝去了,就连我们西洲也是被迫朝贡。整个西境只有几个像阿翁他们那样的强大国家才有资格和力量不向晋朝服软。
阿爹说了,他们设置的什么都护府,名义上是护卫西境安宁,实则是来监视我们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同勿垣城的苏将军很是交好,阿爹相信苏将军的人品绝不是和那什么里外不一样的中原皇帝一般。
苏遇就是苏将军的次子,他只比我大了两岁,又因为没有母亲,所以阿娘待他格外好,经常让人送些好东西给他。
我记得初见苏遇的时候他才十岁,穿着一身银光闪烁的盔甲站在城楼的含阙上,脸上给大漠的风沙吹的破了皮,手里还握了一把巨大的宝剑,合着那身宽松得明显不合体的盔甲,一下子就让我阿娘心疼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将军,瘦的像只小猴子,不由觉得他好玩极了。
我于是经常去找他玩,或者有时他来找我,不过他很早就入了兵营了,并不像我和姐姐们那么得空。
他好像天生脾气就好得很,不管我说什么都是温柔的笑笑答应我。他们都说这个小将军功夫好,能力又出众,年轻轻的十五六岁就独自带兵剿杀过好几次匪盗,又平定了勿垣城外的匪军叛乱,出的一手好计谋,比起他的哥哥来真要出色不少。
“阿遇!”
我是悄悄骑马出来的,勿垣城离西洲王城只有半日路程,干粮都是多余的,所以我只带了一壶清水。
勿垣城虽然只是一个边城,但是因为地处数国边境,来往贸易的商人多的不得了。整个勿垣城里不仅有末胡的舞蛇姑、暹罗的斗兽架子,就连一向神秘的楼兰舞女都有,算起热闹来甚至都要比得上我们王城了。
我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浅淡的夕阳还没褪去,暗暗的月亮就跑出来了。
远远的我就看见苏遇了,他今日没穿盔甲,就换了一身青衫,不过手里仍抱着他的那把宝剑。
这几年他似乎长得好高了,从前我还能摸摸他的头,现在都快要够不着他的头了。
“你好像挺喜欢青色的。”苏遇给我牵着马,守城的小兵早都认识我了,我们一路说说笑笑着进去都没人注意我们。
苏遇长得是真白净,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青色干净,又儒雅,不失为一筐好颜色。”
“啧啧,你说你是个将军还是读书人啊,苏将军就该送你回中原去念几天圣贤书的!”
我最喜欢逗他玩,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说不过我着急的面红耳赤的样子。
苏遇可不像他的哥哥,粗俗得很,虽然大家都说苏厉才是有一个将军的样子,但是我就觉得那人很烦,总爱仗着身份打压别人,动不动就是一身粗糙,说话也难听死了,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好了,这便是长平站了,你说的那个人就在最顶上的房间。十七,可要我同你一起前去?”
苏遇和我停在一家中原客店门口,门额上挂的木匾和旗帜上都写了几个大字,可惜我并不认识中原字,想必应该是“长平站”罢。
客店里人来人往的,生意好像很火爆,我想了想同苏遇说,“算了,一点点小事情,这可是在你的地盘,本公主的名号在外,想他区区一个小毛贼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听哥哥说苏遇前些天升了职,晋朝特地派人下旨来封赏他,他早就忙的不可开交了,抓贼这种小事还用不着他呢。
见他不放心,我又说,“哎呀,我这不是有阿翁送我的小骨刀嘛,你之前还教过我几招功夫呢,怕什么!”
“你那几招三脚猫,撂倒自己还差不多。”
我听不懂了,“什么猫?哎呀算了算了,晚些咱们一起去喝酒呀!”
这次他不说话了,就只是点了点头把我的马交给守门的小倌儿,又招呼他带我上楼去寻人,然后才提着他的宝剑和一队早就等候多时的士兵驾马回去了。
小倌儿带着我七拐八拐地爬上楼去,最后停在顶层的房间门口,“姑娘,您找的人就在这屋里了,小的就不进去了,那位客官脾气怪得很,还请姑娘体谅体谅小的。”
其实在边城里混的人大多数都是过的苦日子,那小倌儿同我毕恭毕敬地赔着笑脸,我也没必要为难他的。
“罢了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把路带到就是了。”
“是是是。”
这个房间连着楼顶的露台,我一进去就看见天窗开着,底下还搭了把长长的梯子,屋里点的油灯被风吹的飘来摇去就要熄灭的样子。
我们西洲可没有这样复杂的房子,想来就是中原来的把戏。
“上来,有梯子。”
那个人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吓了我一大跳。“你怎么不下来?”
“是你的东西在我这儿呢。”
“无赖!”
那人懒洋洋的声音真让我想揍他,可是骂归骂了,我还是顺着梯子攀上去,果然就看见他躺在露台上,一身月白色的袍子被他穿的看起来妖艳极了。
“过来,给你留的位置。”
他拍了拍身旁的毡毯,又勾了勾手指让我过去。我感觉胃里一片翻江倒海的,就快吐他身上了。
“我才不要,快还我东西,否则叫你不能好好从这店里出去!”
纪存从毡毯上爬起来,抖了抖灰,然后指着漫天的繁星说,“好好的姑娘,何必吓唬人呢,倒不如陪我看会儿星星来的合算。”
勿垣城又有不夜城之称,倒不是真的没有黑夜,只是星光和月光比别处亮的多,一到夜晚就像给整座城都披上一层薄薄的银衣一般。
这个纪存,真是油嘴滑舌,我使劲儿一跺脚,“谁要和你看星星啊,地顽...”
好巧不巧,我偏又是站在露台边上,硬是一下给没站稳,就要从那台上跌下去了。
我大惊失色,纪存赶紧飞身过来抓住我,但是我下落的趋势太快了,他抓了几次都没抓住什么来东西阻止我们下落,最后只好一揽身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啊!”
他用身体垫在我的底下,尽力不让我被摔着。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一抬头就看见他疼的龇牙咧嘴,脸上的肌肉都因疼痛而狠狠抽搐着。
“我说,姑奶奶,你到底是有多重啊,差点没要了我的老命!”
刚想夸他两句,没想到这人张口就让人重新有拔刀的冲动。我飞快地爬起来,方才准备好想说的感恩词都给我硬生生憋回去了。“该!”
好在这间客店的地板够硬,我们虽然落在地上狠狠痛了一番,但幸是没有掉在人家下层楼的客房里去。
他应该是真摔疼了,捂着肋间一连抽了好几口冷气。
“你还真是没人性啊,我都是因为你摔下来的,不谢谢我就算了,怎么还骂人呢。”
哼,这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才不会给他骗了。“做梦吧你,要不是你抢我的东西,我怎么会来找你还从楼上摔下来,所以说这就叫因果报应。快把东西还给我,否则看我不让阿爹派兵来捉你!”
吵架我可从没输过,不然王城里那么多地痞流氓的,我哪能各个击破一网打尽呢!
纪存果然气极了,不仅脸涨的通红,说话也不利索了,“你你你,真是。你看看哪个姑娘家像你这样的。怎么说我也是江湖上混的人,今日竟叫你这小丫头欺了去,日后若是传出去了我的威信岂不是全没了?”
他叫着就要扑过来,腰里却漏了一角我的小毛毡出来。原本我是想躲开的,但是想着凭借我的本事要拿回小毛毡可不容易,这样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我于是也向他扑过去,扭打成一团。
没想到他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力气大的出奇,两只手像铁钳一般压着我,任凭我怎么挣扎也翻转不过来。
“混蛋!”
我气得很,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纪存痛呼一声,但我反抗的力气也不小,他怎么也腾不出手来。
情急之下他猛地一低头,然后我就感觉到嘴巴上贴了一个凉凉的东西,他的眼睛都要落进我的眼睛里去了!
啊啊啊!这个王八蛋,他居然亲我!
纪存自己也愣了,他一分神就没再钳制我,我于是趁机给他一脚,这下子好了,他被我踢的远远的,爬起来了还惊讶的望着我,就好像刚刚轻薄别人的人不是他反倒像是我一样。
我们各自坐了一个凳子,在飘摇不定的油灯下大眼瞪小眼,我觉得他肯定完蛋了!要是哥哥知道了定要叫人把他拖在马后活活拖死,要不然就是丢在乱马群里踩死!
“小公主,不然你就嫁给我好了,”纪存看着我,他好像不疼了,笑的不怀好意,“在我们中原,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都救你两次了,你对我拳打脚踢我就不计较了,但是怎么着也该谈谈你何时嫁我才好啊?”
太猖狂了,简直是太猖狂了!
“呸!”我狠狠啐他一口,他倒是想的美,反正小毡我都拿到了,还管他做什么。
我起身打开门就要走,纪存才发现我趁着打架的时候已经拿到小毡了,他一边懊悔的笑笑一边在后头冲我喊,“记住啊小公主,你得要嫁给我的!”
“你闭嘴!”
我真怕我忍不住回身给他两刀,但想着好歹别人确实救过我的,反正以后不会再见了,不去管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