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的说,谁都在流浪,但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自甘情愿。那乱发青年元藏,则是在二者之间,却无几分尴尬——毕竟是拿“梦想”这词点缀的,倒可谓是旅行家。
他住了几天,便走了,这酒馆于他而言并无甚么重要性,或是旅间的一抹记忆,或是红尘里沧海一粟的东西罢。至于我称他为文豪,倒是别有所指。
虽几年他的消息没了,而我这个流浪者恰恰回到了山海楼。山海楼里头还是那个样子,那个平静而喧闹的地方,我挤在一群看客里头坐着看,看的大概是台上的人演,不过不可置否的是,没了台下的看客,也就没了很多意思。
有谁说山海楼没人演的?那确是演,跟酒楼里说书的方式差不多,只是这回是唱戏弹琴类的,一群人在周围清开桌子,摆好了凳子,围观便是了。这是雅兴,不过是否为附庸风雅,我也无从评价了。
若是有人有兴致场上去唱上一曲,也不需什么条条框框,唱的好与差不会有谁骂,一身朴朴素素也能讨人喜欢;若是准备了衣裳来演的,更是能讨来一片鼓掌,得来一些好酒,运气甚者更拿了一桌子大鱼大肉;弹古琴、吹玉笛的才子佳人更是众人争看的对象,毕竟不懂行的,戏看多了,琴听熟了也看不懂,觉得厌了。
今儿,不知是谁,叫来一坛酒拿走了,说等他演完便喝,虽不知他演的是甚么,只是听闻的与眼见的倒有几番差距。他来时,他似久久饿着肚子的瘦骨嶙峋,眼睛里也黯淡无光,灰头土脸的,着的是乞丐的衣服,左手里提着个棍子,右手里扛着个稻草人,旁边有笑说是丐帮的来演打狗棍了,我看着倒不像是丐帮里头的,反而像是个囚犯。
他规规正正把草人立在这头,自己站在另一头。随而冥思苦想了一番,吃力的拽来一把木凳,斜斜的坐在上头,慢慢地拿起了那木棍。
看客也毫不在意,见一个蓑衣斗笠的人跨进了这儿,悄无声息的坐在了我旁边,将斗篷摘下,露了面貌,那些人便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了。而我只愿紧盯着那瘦骨嶙峋的表演者,看他有什么名堂。
他将那木棍子置于口边,扶住。闭上眼睛,我反倒惊诧的感觉到了不同于气势里头冒出来意味,那不锋不钝,却是带的几分迷茫,似烟雨蒙蒙点点洒满这小小的地方——在一些个年老的戏子身上,我也倒是见过,只是他这番太过独特。
他干巴巴的嘴唇吹出气儿来,吹出了几分哑声,随而安定了,看客才明白那是个破笛儿,吹者却得心应手,于是噤了声,对他有了几分尊重。瞟向身旁的那位——很明显,我见着那蓑衣客立即从怀里头掏出来一本厚厚的书卷,于是有了些许好奇。
倒是台上那吹笛的,气息竟也颤抖起来,如波浪般,勾出的却是萧瑟,墨染的半边峭斜的山;越发陡峭了,越发颤栗了,更化成了点点乱雨,狂暴的扑下来,窜下来,携万鼎之力,倾天上半片山河,锤击,抽打下来,逆流成河;落在江里头,于是爆炸了,绽放了,那笛子于他手里便是神来之笔,匆匆点缀出的是如此震撼之景象!
只是再往远处一观:即使如此之热烈,如此之暴虐,如此之豪放,也只是沧海一鳞,恒河一沙,不值一提了;天边隐现的那轮日耀,映来风雨后的彩虹竟染上了几分悲凉,染上了几分怒火!
——为何我言,我悲伤如雨,逆流成河时你竟万般唾弃,我泪已流尽,你却这分乐得清闲!若我不言,你可否听得清楚,听得明白!
那笛子里头忽的冒出一支箭来,破了风,破了那愤怒,破了山水,破了日耀,破了笛声,重重地钉穿了那稻草人,令它化成了几簇散乱的烟花,洒落在地,留一坛酒在原地摆着。看客来不及愕然,吓住了几秒,才呆呆的零星点点般鼓起掌来。
而旁边的那位,也是鼓掌其中的一位,只是鼓了才几秒,便匆匆要走了。我心里耐不住好奇心,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而那吹笛子的,也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抱起酒来,让一坛酒施舍他,灼烧他的喉咙,流满他满是灰土的衣衫,让人不禁觉得他留下的落寞的身影,也是对世界的施舍。
只是那身影不过是我遇见的太仓稊米,一闪而过了。我方才跟上奇怪的蓑衣客去,他的人影已经被抛在后头了,余的几分嘈杂在响。
那蓑衣客匆匆的走到了背着酒楼的山那处。那儿多了一处石桌,上头摆着笔砚与残剩的墨。他放下书卷,颤着手翻到空白处,似乎未注意到我在身旁观看,终于稳稳地挥起笔来,奋笔疾书了。我看向他面颊,才见到了一位熟悉的陌生人——元藏。
他依旧生的一副讨人嫉妒的颜面,却锁得是万分悲伤——不知是他的,还是人家的。我不知他这几十年来是受了什么苦,连眼里的炯炯都蒙上了一层暮沉的死气,仿佛要如那尊金刚佛逝去了,我这小时他的玩伴痛起心来——何时起,那欢声笑语只剩了这点儿距离,却再也无法玩闹了。
我当时的想法的确如此。喉咙忽的变得干涩,我说不出,也恐惧于说什么了,看着一旁已经是刚刚写罢的了,便拿起来一览,只见上头大大四字,方方正正写在上头——
“《尘间一鳞》”
我面色骤然怪异起来,便翻开了一页。
“序。”
“要说尘间即几分尘土,那山河不及一寸土,为星辰满天尚可;要说那太阳仅指尖一寸,那人人可得道成仙了罢。”
“古有百家争鸣,现今还是诸圣纷争不已——胜者为康庄大道,负者为邪魔外道。要说如此,那人也只如这尘灰,仅仅为有序中之无序罢了,为七情六欲所缚,做一群浮根烂尽了,封在时间里头,成为所谓之古神,供人施舍而已。”
“我曾游历了千山万水,不敢自诩贤者,只是因为见得多了,竟见得处处是圣贤,却被那些学士称为疯魔,我实在不敢相信,只能打碎了牙吞到肚子里,待哪天能够说了,便将其通通宣泄;但后来,我竟对他们的言论着了迷,入了魔。”
“他们眼里哪里是这高堂朝野;哪里是这几寸山水;哪里是这区区几分恩怨?说的也是,花不开,与野草无几分差别。只是照亮了他们前路的竟是北斗紫薇之星,用的武器是集万千圣贤之理而成,踏的阶梯是七情六欲之尽现!而我这尘间一鳞,暗室逢灯,哪里会管他是不是魔?”
“但书里,我不想讲他们和他们之事;他们太过于痴迷于本我,却能牺牲本我;我则未达到这种境界,只愿讲讲我梦里的那个世界——那遍地凡人,却欲畅游天际、晓破星辰者。”
我看得肉麻,却感得津津有味。我看,他写,除了寝食竟没有丝毫停顿,夜里我便为他点灯,而见得的更多,那只身攻破城墙的机关车,那万军迷于其中的八卦大阵,那天际傲游的长明浮岛,那一飞冲天的机关火箭;于皓月造个广寒宫,于烈阳做个轰天炮,于地心建个洛阳城;有为梦想奉献一切,有阿谀奉承,有宏伟远志……
看他写字,更是说不出的通畅爽快:像浸**法几十年的老怪物,行云流水般勾勒出饱含艺术的字迹,想写那热烈,便像那太阳炽热,想写那冰寒,便如坠入无尽深谷,想写那生命,便是万物生机勃发,似乎又是来年春日,想写那死亡,便是冻僵了骨髓的彻冷寒意……
他立着的身躯则是风雨不动安如山了,平静的可怕,我隐隐感觉到那分死气渐渐散去了,那分炯炯也化开了,只是有一丝留着未散的,像极了那瘦骨嶙峋的音乐家,又完全不像,这令我久久回味着。
唯一可惜的是,待这老朋友匆匆拿走所有书卷,奔走了时,自己空生得几分惆怅,也不敢与他打个招呼。
几个月后,再打听他时,竟得知的是,他不知为何,疯子般潇洒地烧了写的所有的书卷,归于田园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