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变
正月十五闹完花灯,新年就过完了。母亲裁开蓝色的花布,做了一个小书包,我要上学了。
姐姐把我送进一年级的教室里,同学们脸上挂着笑容,大家都叽喳的说个不停。
“噹噹噹”清脆的上课钟声又敲响了,一个漂亮的女老师来到教室,她用甜美的声音给学生教读课文: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热爱祖国。五星红旗,棉花、布、衣服……。”
放学回家,我在后院做作业。
“读书好玩吗?都学了什么啊?……。”丹青来到我身边好奇的问。
我把老师讲的课文读给她听,把认识的新同学,唱歌,跳舞做体操的事都告诉了她。她睁大眼睛,似懂非懂的点着头。
我很喜欢读书课堂上学到的知识都祥细的记在脑子里,课外又用心去读写,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第二年的春天,丹青也上学了。我俩一起上学,又一同回家,那是多么的高兴啊!
盛夏的星期日,涪江河的沙滩是我们的游乐场。我和丹青,珍珍、韦文、那一大群伙伴们,脱掉鞋袜,把光脚丫伸进又细又软的沙子里,然后手拉手一齐狂奔猛跑起来。
刹那间,身后的河沙滚滚腾飞,象雾又象云似的追随着我们的身影,我们管它叫“沙云”。
“啊!七仙女下凡腾云了!”
“七仙女腾云驾雾了……。”
年少无知的我们,不知道是什么脏,什么是累。沙灰飞得越高,我们就越是开心。
玩夠了吧,会坐在凉凉的石滩上,用手指刨开旁边的泥沙,掏出埋藏在里面的小石子儿,然后又拿到河边轻轻的搓洗。一颗颗湿漉漉,雪白如玉的石子儿捧在手心里,就象捡到珍宝似的美滋滋的。
每天放晚学后,我们就两人一组,四个人一堆的坐在街尾杨小会家的街檐上,兴高采烈的玩着小皮球抓石子的游戏。
丹青心灵手巧,小皮球在她手上利落的抛上落下。白石子撒开又收拢,是得心应手。赢得的次数最多。
我急的说,你真是一只会叼石子,机灵嘴尖的“小乌鸦”。
她讥笑说,你是一只嘴钝得跟刀背似的“大蠢猪”。
我知道丹青最怕桡痒痒。于是使出绝招,让她笑着在地上翻爬打滚。她揪准机会一个鲤鱼翻身,一路追逐着我逃回家中。
丹青弄脏了衣服,遭到邓妈一顿臭骂。我悄悄从还在纺纱的母亲身后溜了过去,躲过了她的眼睛。
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生活着,幸福和快乐写在我的小脸上。可是我发现以往乐呵呵的父亲,近日里总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我喊,“爸爸,爸爸。”他不理我。
母亲不高兴的说:“小孩子别烦大人,自个儿出去玩吧……。”
直到父亲没再回家,母亲才难过的说出实情。
原来,父亲单位有一个名字叫何生的年青同事,一天从父亲那儿要去取款的存折,说是用来对查账目。他把存折还过来时,父亲正忙着印刷文件,手上沾满了油墨。
“杨师傅,我把存折还给你哈……。”
“小何,看我这手脏的,你给放进抽匣里就行了……。”
何生放下存折走了,以前也有同事用过存折的。那天父亲一直忙着,大意之下就没有去想这事。几天后,他再拿出存折时,发现账面上被取走了一百元钱,被吓得连连叫着:“遭了,遭了。”
父亲仔细的回忆,自己近一段时间没有去银行取过钱。他带着凝问去问何生,何生抵死不认。父亲又急忙回到办公室,拿出所有的账单发票,从头清算了几遍,还是差一百元钱算不拢账。他又去找何生理论,俩人在办公室大吵大闹,互相对骂。惊动了领导出面调解,都说是父亲的错。
父亲承认自己有错,办事太大意,让别人砖了空子。无论怎么解释,领导非要父亲赔钱,不赔钱就祘贪污。父亲觉得很冤枉,咽不下这口气。
旁边一个同事私下给父亲透话,你斗得过人家吗?那小子给领导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听了这话,本来脾气就暴躁的父亲泼然大怒,瞬间就失去了理智,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还把手中的一摞摞发票账单,狠狠的朝领导面前扔去,票据象树叶一样撒落一地……。
几十分钟后,公安局来人把父亲带走了,一路上他还在不停的叫骂着。(这些都是父亲劳改释放回家后,给我们讲的。)
当年,父亲的一念之差,不但毁了他自己,毁掉了全家,差点弄得家破人亡。害得妻室儿女被人欺辱,过着无依无靠,凄凄惨惨,忍辱吞声的日子。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泪流满面,心有余悸。
父亲被遣往青海劳改,定刑六年。
几年后,听说陷害父亲蒙冤的何生,他东窗事发,也被判刑去劳改,最后还死在监狱里。
父亲遭橫祸走了,家里没了顶梁柱,如天塌下来一样。母亲整天以泪洗面,我和姐姐不知所措。
屋漏还遭连日雨,正在我们惊魂未定的时候,家门口却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独眼老妪。她身穿黑布长衫,头上包着的是黑色青丝帕,只见她恶凶凶的闭着左眼,睁着右眼。一只手拿着白铜烟袋,另一只手抓过我家的木櫈子,“哐郞”一声砸在街檐上,然后坐在上面翘起二郎腿,一边吸着水烟,一边喊着母亲的名字破口大骂:
“罗亲贞,不要脸的劳改犯家属,欠了老娘的钱,要了几次还稳起了,屎壳螂没长脸,它还长了个盘盘嘛,如再不还钱,老娘天天要来骂,骂死你全家,骂得你抬不起头来……。”
这时,街面上己围涌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们。
“两个孩子都穿得那么漂亮,应该有钱还给人家,何必装穷耍赖呢?……”人群中有人高声说道。
我和姐姐吓的大哭起来。
“那两个孩子哭得好伤心啰……”几个阿姨不忍的说。
付伯连忙过来解释说,她们家老扬出事了,买房子欠下的债,孤儿寡母的连饭钱都没有,哪有钱还债哟……。
“这老婆子咋翻脸不认人了,她在市场买柴火啥的,老杨经常过秤算账没少的帮忙,真是人心难测啊……。”钱大婶不平说。
母亲怅然的坐在纺车前,紧闭的双唇在微微的颤抖,无声的泪水从她脸上滴落在手上,那是伤心无助啊。
“让开,让开,政协会的田主任来了。
一位头发花白,慈眉善眼的大爷,从人群中快步走到我家的街檐上。
“我来说几句,杨家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谁也不愿意摊上这种倒霉的事。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不能用骂人的方法来讨取。骂人是侵犯人权,如果闹出了啥事,任何人都脱不了干系……”
独眼老妪听了田主任说的话,转了一下翻白的眼珠,低下了头。
“她那么狠毒的骂人家,太无道德了。”有人气愤的说。
田主任对母亲说:
“大妹子,不管有天大的难事,你都要带大两个孩子。她们好,你才有盼头,你再想想办法,尽量早日把欠下的钱还给人家……。”
他又对围观的人群说:
“该回家的,该干工作的都自个忙去吧!”
田主任走了,人群才慢慢的散去。那时我虽然很小,但心里好感谢田主任,是他给我们家解了围难。
母亲绝望的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老天爷呀,你快收了我吧,莫让我留在世上遭活罪。天知我有,地知我有,我知我无啊……。”付伯和钱大婶她们,好不容易把母亲架到睡屋里去。
母亲不吃不喝的躺在床上,姐姐陪在旁边流眼泪。我难过的坐在后门的木门槛上,回想父亲在时一家人快乐的日子。如今母亲被人欺负辱骂,午饭和晚饭都没有着落。我又饿又伤心,于是伤心的哭喊着:
“爸爸,你去了哪儿?我要爸爸,呜呜呜……。”
“琳子,别哭啦!”
突然,丹青一下闪到我的面前,她摊开的掌心上有两颗橙红色的枇杷。
她轻声的说,“我爸生病的时候,我妈说,枇杷又甜又香,吃了可以润心,心里就会好受些……。”她把剥掉皮的枇杷,喂进我的嘴里。
枇杷真的好甜好香,我心里特别感谢丹青对我的好。
邓妈把熬好的稀饭给我和姐姐盛了一碗,又端了一碗去睡屋劝说母亲。
杨妈,听说瞎老婆子又来闹事要钱了,唉,本街本坊的,一根头发就把脸遮了,真是太可恶了……。你呕气可以,可别往心里死呕,两个孩子还需要照顾啊!
原来,父亲为了早日还清房主的房款,他作为会首,约了十来户人家邀了一个会,剩下最后的尾会还没来得及上,就出事被抓走了。家里断了经济来源,还欠下几十元的钱债。
母亲伤心的说道,没有钱还人家,还不如死了干净……。
邓妈握着母亲的手,很关心的说,你千万别那么想,我们都是带儿女的人了,自个的孩子自己才心疼。你没了,玉子、琳子怎么办?亲人都没有了,让别人都来欺负?杨伯回来找谁去?好心肠的人会同情你们一阵子,坏心眼的人还看你家笑话哩。谁来帮你们洗清冤屈?你不在了,两个孩子还会在吗?你舍得扔下她们吗?再出点啥事,整个家不就散了,完了吗?
邓妈掏心窝的一番话终于劝醒了母亲,她撑起身子喝了几口米汤,抹掉了脸上的泪珠说:
“谢谢邓妈的关心,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也是个吃尽了苦头的人,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孩子带大,等到她们的父亲回家。”
“那就对了,有啥困难找我和老邓商量,能帮上忙的我们一定帮……。”
经过邓妈的劝慰,母亲的心情好了许多。那天晚上,我们娘三挤在一张床上,母亲给我们讲了许多她小时候经历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