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夕想求一求证,私下联系了潜在慕西王宫中的楚宛暗探,这是一个杂役女使。这暗探所言与太后一致,屏夕听闻后莫名心伤,难道半年的眼见却并非如实,那人所有的好,都是装的吗?他果真是个如此残虐的人?还是说他只是视楚宛人如蝼蚁?是因为楚宛人曾见过他最低微的一面,他如今发达了,就伺机报复?
直到,她见到了玉佳之子。那个生父是反贼,强虐玉佳公主后,生下的孩子。
是赫齐带着这个孩子来见屏夕的。
这个孩子,生于反贼执政第四年,如今已经十三岁了。
屏夕看着这孩子也就八九岁的样子,哪里像十三岁的少年了,可就算是八九岁的孩子管赫齐叫义父,管自己叫义母,屏夕也有些懵。
她今年才十五岁,就成义母了?她有些凌乱。问道:“这是哪家的孩子?”
“玉佳的。”赫齐答。
“玉家?”屏夕回忆这几个月来认识的皇亲贵胄,并不知道哪家姓玉。
“齐国长公主,玉佳的孩子,叫初成。”
“……”这是她所知道的故事里,姑姑被迫生的反贼之子?不是已经死了吗?她有些怀疑这孩子的身份,看向赫齐,问道:“玉佳公主之子,不是已经被你……?”
“呸,这都是坏人瞎说的。”赫齐未语,初成抢答道。
不管这孩子是真是假,屏夕有些好奇,今日赫齐带他来的目的是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玉佳往事吗,让这孩子讲给你听吧。”
“……”她什么时候想知道玉佳的事了?等等,难道是她联络暗探去探查玉佳的事,被赫齐知道了?他知道她联络暗探?
赫齐见屏夕神情变换,也不揭穿,柔声道:“有些事情,有些真相,并非是眼见耳听就可以判断的,得用心。平日交往的人,岂能只观他困在人言里是个什么模样呢?”
屏夕点点头,默认了。
于是,初成便从赫齐杀反贼夺政开始讲起。
“那年,我七岁。我听见殿门外刀枪的声音,特别高兴。因为,我厌恶的父亲,终于要被人杀死了。我恨他,因为他对我母亲非常不好,经常打她,用最难听的话辱骂她。他来的时候,母亲就让我躲起来,不让我看。可第二日他走后,我见母亲常常鼻青脸肿,于是恨极了他。他甚至还虐待年幼的女孩子,有许多刚刚入宫的姐姐,我看着她们进了他的寝殿,就再也没竖着出来。那时我尚不懂她们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她们是被反贼父亲所害,如同我母亲一样。
有一次母亲被他打得重了,夜里发起高烧,我听见母亲叫初珏,我不知道初珏是谁,便一直唤着母亲。
后来,我无意看见母亲写给楚宛的家书,她多次提到想要回去,还在里面提到了初珏。母亲问初珏可好。我问母亲初珏是谁,母亲避忌不肯回答,后来,我找了随侍母亲的嬷嬷,磨着她告诉我。她拗不过我,便讲了。
原来,初珏也是母亲的孩子。
原来母亲在和亲前,就已经嫁给了楚宛的丞相之子,并生下了初珏哥哥,可丞相一家获罪被贬,丞相之子便与母亲和离了,离开楚宛京都的同时,也带走了初珏哥哥。再后来,母亲便提出和亲之请了。任谁都说母亲深明大义,堪称一国公主之表率,可谁知母亲竟是被迫的。我姑且称这人叫做外祖母罢,她也是你的亲祖母。可你知道吗?外祖母不惜牺牲自己的女儿幸福,以初珏哥哥性命相要挟,逼迫母亲和亲,而这,只为了稳固她儿子,如今楚宛的皇帝夺位的筹码罢了。甚至当年母亲与驸马的结合,也是外祖母一手操控的。根本不是母亲欣赏驸马敦厚,只因那驸马是丞相之子。
丞相为人板正无私,却不想这都是表象,外祖母许诺将公主嫁给他的儿子,他随即成为了三皇子的拥护者。可没过几年,丞相贪污事发,外祖母见丞相倒台,故而逼迫母亲和离再嫁,以公主义举再固三皇子夺位根基。母亲为了保住初珏哥哥的性命,同意和亲,可谁知,当母亲出城之后,外祖母便杀死了驸马和初珏哥哥。”
初成说完后,看向屏夕。辈分来说,屏夕是她的姐姐。
不待屏夕反应,初成继续道:“你以为,是义父害死了母亲,对吗?是外祖母跟你说的吗?可惜,外祖母千算万算,她没算到我会活下来,并且亲眼目睹了一切。那年,义父刚刚将反贼斩杀,便立刻去找母亲了。可是宫中上下都不见母亲踪迹,且当时王城王宫内外混乱,宫人走失、无辜枉死不计其数。
其实,母亲和我是被身在楚宛的暗探秘密带出了宫,她们奉了太后特令,伪造成义父意图强占公主,玉佳公主不忍受辱,被义父一怒之下斩杀的场景。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她的儿子,如今楚宛的皇上。她不愿我的母亲和我被义父送回楚宛,因为她知道母亲回到楚宛,一定会寻找初珏哥哥,若她发现初珏哥哥早被自己的母亲杀了,又会是什么样子?若此事被传了出去,她太后的贤名有损,母子福祸相依,太后失了贤名,而且是失了她在皇后时向世人设立的贤德形象,于朝于民,皆有很大影响。
且若母亲一怒之下将初珏被害之事告知她的皇兄,楚宛的皇帝,那母子之情也会因此崩塌,更不利于她发展权势地位。因此她舍女保子,才有此一计。母亲听暗探说是太后下令赐死时,已经准备赴死,可她却想到了初珏哥哥,便问那暗探,初珏还好吗。这暗探或许是觉得人之将死,应告知真相,便说,初珏早在你和亲路上便被太后,也就是当时的皇后娘娘下令杀死了。听闻此事,母亲当下便晕了过去。
这无情的外祖母计划周全,唯独错算了义父。义父带人找到了我和母亲,从那些楚宛暗探的手上救了我们。可那时,我母亲却已心死。她临死之际,将我托付给了义父,我反贼之子的身份不便被大家接受,便声称是义父从草原带回来的孤儿。
母亲临死前还说,她这一生没有对不起谁,为何老天对她如此残忍。母亲是自尽而亡的,她捡起地上的刀片,割断了自己的脖子……我看着母亲倒在我面前,我……”
初成边说边哭,到最后泣不成声,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屏夕放声大哭。
屏夕觉得今天听到的内容过于离奇,实在无法接受,她需要一些时日好好消化。
“她为何要骗我呢?”屏夕喃喃自语道。
“还不是为了能让你成为她的第二颗棋子吗。”初成擦干眼泪,又转回来,道:“外祖母野心,不止辅佐你父亲登上帝位,更在于夺得全部天下,她岂会甘心慕西与楚宛永远分庭抗礼呢。她要的,可是合二为一。何况义父幼年曾与她相见,才智谋略出众,并非常人,她早就忌惮了,这么多年来,她安插新的暗探潜入王都和王宫,我们也未能全部揪出来,直到你来了,与那暗探联络,我们才有了新的线索。可她却不知我活着,因为义父当年救出我和母亲之后,也伪造了我们被杀死的场景,让其他暗探信以为真。现在那太后还以为我是义父不检点,在草原上生的私生子呢,不过,我和义父只差十岁,为了让他们真的以为我就是义父的私生子,便把我的年龄改成了九岁。而我也的确争气,长得慢了些,像个九岁的男娃。”
“我是棋子吗?”在屏夕的印象里,她的祖母虽然高高在上,不理凡尘世俗,待宫中诸人却很是亲厚,她的母后对她并不好,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太后总向着她。她因夏泽之事夜闯松鹤宫,太后也并不恼怒,与她畅聊心事,最终二人定下协议。
“她对你是极好吧?对我母亲也极好的,所以我母亲才会信了一次又一次。她在利用你的美貌、单纯、聪明、嫉恶如仇,成为她进一步开括慕西之地的钥匙罢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的秉性才情,不知比那什么屏华公主好多少,你可知,楚宛和亲的御诏为什么变成了你?”
“是屏华将御诏换了吧?我思前想后,也只有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屏华公主吗?她就是个头脑简单的,怎能毫无错漏的更改御诏,不被人察觉?殊不知,这也是太后外祖母的授意罢了。你如此性情,自然比屏华强,且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端看你对那夏泽就知道了,她只是利用你的恨,你的痴,你的美貌,你的聪明……成为祸国妖姬,成为杀死我义父的毒箭。唔……”初成突然挣扎,原来是赫齐捂住了初成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了。
“你让他说。”
“她用的,是个美人计,让你妖媚祸主,窃取情报,等不久之后,你的暗探身份暴露,我义父就会一怒之下杀了你,慕西上邪王连杀二位和亲公主,致使楚宛民怨沸腾,好借机起事。而她也的确用对了,我义父确实喜欢上你了……唔……否则……唔……你如此行事,我义父怎么会……”后半句的声音,是被捂住嘴的初成发出来的,虽然有些模糊,不过她听清楚了。
她也知道没说完的是什么:她暗探身份暴露,原应该是被杀死的吧。可她今日竟能亲自听当事人诉说当年事,赫齐何意,不问自知。
他是在等自己的决定。
屏夕一时间也无法决定什么,因为这一切令她措手不及。
“哦,对了,你现在既不能做决定,我也不能叫你义母,更不把你当做姐姐,楚宛我只有母亲,没有别的亲人。所以,还是称你为公主吧,公主可能也疑惑,此等秘闻我们又是如何知道呢?可你别忘了,楚宛能安插暗探在我慕西,我们自然也能安插暗探在楚宛。只是我们慕西暗探不屑作假,所探虚实,皆是真相。你也可以不信,继续当一名楚宛暗探,我义父也不会伤害你,只会将你囚禁起来,或者送出关外,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罢了。”
初成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只有囚禁或送出关外,才能保你性命罢了,那楚宛太后只把你当作出头之箭,故意暴露给我义父看,蒙蔽他心智的。
初成继续心中腹诽:谁还不会埋伏几个暗探了,谁还没读过兵法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了?我忘了,眼前这已经一脸茫然的和亲公主还真没读过,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联络暗探了。她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善良大义的女子,却成了他人的棋中子罢了,只是我母亲更为不幸,没有遇到如义父般如此良人。
初成想到母亲玉佳,有些难过。
初成神思已久,见这俩人仍旧保持着他神思之前的状态,有些急切,怎的义父杀伐果断之人,竟变得如此磨叽小心?方才我已然做好铺垫了,就等义父行动了,此时不表明心迹硬上弓,更待何时?
初成思来想去,大约觉得是因为自己在过于碍眼,便悄悄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此时正在门外行偷窥之事的钺离见初成出来,立刻变作正经模样站好。
初成矮小,只好仰着头看钺离神色变换。
钺离甚为心虚,但仍然一副板正模样,问道:“你看什么?”
“听闻,你瞧上了义母身旁的侍女云微?”
“你,你,你说什么呢!”钺离更加心虚,不去看他。
“你此刻大约是想着,屋里的人如此迟钝,耽误你和云微的发展进度吧?云微是个极忠心的,若义母始终无法卸下心防接受义父,云微又怎会多看你一眼?”
“……”钺离无言以对,这臭小子怎的如此精明?钺离故作镇定,似未听见旁人说话。
初成觉得钺离甚为好笑,揶揄道:“一个两个都被楚宛来的女子迷惑了心智,真真没出息。”
“你!”钺离提了一口气,想要争辩,却蓦地泄了气,因为对方说的对啊,他就是被云微迷住了,他每次上赶着和云微说话,对方或一个冷眼,或一句冷言,却浇不灭他火热的心思。当真是没出息得很。
不过……
钺离转念又想,自家主上不也是整天抓心挠肺,想着如何与王后再进一步吗?他这点出息,也是随了主子的。
于是,钺离用手戳了戳矮他不少的老成少年初成,道:“虎父无犬子,你担心担心自己长大以后,或许也如你义父这般没出息。”
初成不屑,自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