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微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晾着钺离的。
她只向着公主,是没心思对付旁的人的,何况她们暗里还担着一个暗探之名,若真与这里的人有什么牵扯,届时又当如何。
她思虑得周全,对钺离便没有上心。
可日子久了,她发现钺离的喜怒哀乐总影响着自己,便刻意地远离钺离。
后来,有一段时间,总围在她身边的钺离突然消失了一般,云微悄悄打探,原是他办差去了,可当他办差回来,也并未来找自己,她觉得很别扭。
一个长时间总来骚扰自己的人,突然有一天消失了,且一直消失了下去,毫无原因,任谁也无法接受。
这便是习惯所致。
云微久不见钺离,心里气着他,并未关注到屏夕近日的神色变化。
屏夕从见过玉佳的幼子初成后,便忧思了几日。
那天初成离开后不久,赫齐也离开了,他走前什么都没说,这让屏夕觉得很是憋屈。饶是自己做错了,也不能如此心狠——赫齐已经几天没来逸宁殿了。
那日她的确震惊极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且因心虚,不敢看赫齐,更不知说什么才能打破僵局,恍惚间,那人便走了。
她很生气,他走这么快,莫非是心中已有决断,要将自己送走了吗?
屏夕觉得,赫齐走了,便是要放弃她了罢。
那人一连几日没来,屏夕更是确定了,心中叨念着:赫齐就这样抛弃我了,他不要我了……
有了这样的心思,屏夕才发现,自己已经如此患得患失,离不开那人了。
原来只道岁月无常,她一个人毫无牵绊,认了人生无趣的命。可现在她过得很快活,尤其是她心里有了那个人,欢喜他来时。
可当自己明白过来,那人却已经放弃自己了,大抵还是命中无缘吧。
屏夕深夜难眠,与云微和阿纨在床榻上闲聊。
云微亦有种种心思,公主每句话所说,都与自己极为相像。她早看得出,公主是对王君动了情的,如此这般反观自己,莫非也是对钺离动了情吗?思及此处,云微似乎抖了抖。
那个人……
云微回忆了一下:傻里傻气的,冒冒失失的,也怪可爱的。
可爱?云微又抖了抖。
又过了几天,屏夕和云微惦念的人还是没有来,她二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一向不甚细致的阿纨都看出来了,阿纨很是诧异。
阿纨仔细回忆了一下,原来王君许久没来逸宁殿,公主就伤怀了许久。可云微又是为何伤怀呢?难道……
阿纨觉得,她一定要阻止云微。
她将云微堵在庭中,张开双臂拦住云微去路,道:“你如今是女官了,不能存了那样的心思。王君当日封你为女官的时候就说了,女官只能嫁给别人,不能嫁给王君的。”
云微无语,这阿纨因认了亲,身份高了许多,如今胆子也愈发大了,不是当年那个被自己揪着耳朵不敢反抗的小丫头了。
“你怎么不说话?是心虚了?”
云微打掉阿纨张开的双臂,笑道:“是啊,我心虚了。”云微故意说得含混不清,逗弄阿纨。
阿纨顿时像一颗蔫了的白葱,颓然自语:“这可怎么办啊,公主是手心,云微是手背,我该向着谁啊……不行,我得向着公主,我得告诉公主,我们一起劝云微,让她死心!”
云微见傻气的阿纨真的跑去找屏夕了,几日的苦脸终于笑了笑。
屏夕见阿纨悄悄诉说此事,还想了些馊主意,也终于被她逗笑了。
深秋的慕西很是干燥,早晚又很冷,家家户户点上了火盆,还在火盆上架起了木架子。
阿纨出宫回府看望阿爹阿娘,正巧看见木架子上正烤着什么,闻起来香极了。
阿纨娘亲阿思将烤好的金薯拿下来,笑道:“你阿爹烤金薯的手艺可好了,你且尝尝看。”阿思将金薯皮剥下,取了一块儿喂给阿纨。
软糯甘甜,绵绵沙沙,“太好吃了!”阿纨一连吃了三大块完整的烤金薯,晚上还有些积食。
第二日回宫,阿纨带了许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金薯,准备大展厨艺。
当阿纨抱着一大袋子金薯回宫时,金薯挡住了阿纨的视线,她被门槛绊倒了,金薯一个个滚了出来,待她重新收整好,回到逸宁殿时,带了一身泥。
阿纨不管身上的脏泥,只管向屏夕和云微介绍她带来的金薯。
她们在楚宛,从未吃过。
是夜,阿纨便将火盆搬到院子里,架起了木架,金薯刚刚烤上不久,顿时就飘来一阵香味。
屏夕和云微也围坐在火盆边,边取暖,边等着阿纨的手艺。
可阿纨也是初次尝试,一时间火大了,院子里浓烟四起,呛得不行。
殿外的宫人经过,见到浓烟,以为走水了,便四处大喊,叫人来逸宁殿灭火。他尚未走出多远,便看见一队人出现在他面前——这是王君的仪仗,他慌忙行礼。
赫齐来不及问上许多,命身后仪仗队迅速准备水车,自己带着钺离和几个侍卫立刻奔向逸宁殿先行救人。
当赫齐几人闯进殿时,看到了正在灭火的屏夕三人——烧着的火炉子,被三大盆水,从上至下,浇得很彻底。
三人为保证同步,还喊了号令——号令声起,三大盆水一同举起,再一同浇下,很是整齐。
……
虚惊一场。
赫齐遣退了宫人,院内只剩下他与钺离两人。三个姑娘的脸上都有些灰,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此等形象还是越少人看到越好。
赫齐一连十天未曾踏进逸宁殿,今夜闯殿,着实突兀。
五人僵立半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住了。
阿纨左看看,又看看,不知这四个人为何一动不动,她也只好不敢动。
“你们在干什么?”终究是赫齐先开了口,打破了僵局。赫齐这一问显然是多余的,因为金薯就在地上躺着,烧焦的木架子还挂在炉子上。
钺离撇了一眼赫齐,自家主上太不中用了,这个问题愚蠢得甚是丢人。
“王君今日心血来潮,竟关心起逸宁殿了吗。”
“……”赫齐尬笑两声,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他走到屏夕身旁,见她花猫一般的脸,便抬起手来,替她擦了擦。
赫齐是笑着擦完的。
屏夕抬着头,与他贴的极近,原本的黑脸瞬间变成了红脸。
“我们谈谈吧。”赫齐握住了屏夕的手,带她进了寝殿。
钺离也奔向云微,他虽不敢作出赫齐一般举动,却将怀中一方帕子递给云微,认真说道:“云微姑娘,我们也谈谈吧。”
钺离和云微走出逸宁殿后,院子里只剩下阿纨。
阿纨望着云微的背影,又回头看看殿内的人影,她自然不敢叨扰任何一对,便只好与黑焦的金薯做伴,她仰着头数了许久的星星,随即打了瞌睡。
……
阿纨再醒来时,天已经有些亮了,她竟然在院中瞌睡了大半晚,哪里都是累的,想再回去补上一觉,却看见屏夕与云微一同从殿外回来。
阿纨有些懵,自己是睡糊涂了吗?她张开双臂拦住二人去路,喝道:“站住,不许走。”
云微打掉阿纨的手,笑问:“昨夜睡得可好?”
不待阿纨回话,屏夕抢先说道:“我要回去补一补觉,不必上早膳了。”
云微也紧跟屏夕脚步,边走边对阿纨说:“我也回去睡觉了。你自己吃早膳吧。”
阿纨又懵了。
昨夜的金薯还躺在地上,和黑炉一起等待愣神的阿纨清理。
后来,阿纨发现,王君和钺离每天都会多次来到逸宁殿。王君和公主在殿内,钺离和云微去殿外。
再后来,屏夕和云微总是一起出去,还不叫上她。
阿纨觉得自己好像被孤立了。
云微还记得,阿纨被孤立后,一天天伤心的样子。
其实那夜宫人大喊走水,赫齐等人片刻即到,并非巧合,是赫齐和钺离日日相携在逸宁殿外闲逛,想去却又拉不下脸来罢了。
那夜,殿内,屏夕卸下心防,与赫齐互诉心事。
殿外,钺离将初成之事告知云微,想知道云微心中所想。她无非有两个选择,一则忠心于楚宛,二则投诚慕西。
云微说,她只忠心于王后。
其实,云微心里清楚,今日之后,屏夕心中再无楚宛,那么她自然会投诚慕西。只是她不想明明白白告知钺离。虽然她心有钺离,却并不信对方的感情能有多长久。
少时,云微父亲离家经商,许诺她母亲衣锦还乡,迎她做妻。可她母亲等了十年,最终也没能等到他,便抑郁而终,云微也被卖进宫里。
她又怎会轻信男人之言呢。
云微仍有心防,无法全然相信钺离,将钺离变成了她的重点考察对象。
所以,宫中总是会看到,钺离示好云微,云微拒绝的场景。
钺离当时不知云微心事,还是请求自家主子向王后打探一二才得知的。为此,钺离还被赫齐拿捏了一番,用三个月的俸禄换来了这份情报。
随后几年,钺离始终在云微身边,云微也终于接受了钺离。
二人终于能谈婚论嫁了,虽然年纪大了些,但钺离觉得自己一旦加快脚步,总能追上明铩和阿纨的。
明明是他和云微先互相看对眼的,怎么就被明铩那厮抢先一步了呢?
钺离总是跟云微说,瞧瞧明家这小儿子,都出生了……瞧瞧明家这小儿子,都满月了……瞧瞧明家这小儿子,都周岁了……
那段时光啊,云微忆及,不禁笑笑。
王决明在一旁,见云微神情变化,他很是心疼眼前的女子。
若说从未得到过,便不会在意失去。若说最难的,就是得到了,又再失去了。
云微也习惯了王决明这一听客,对他道:“当年我并不信钺离之情,毕竟我难以忘记母亲苦等父亲十年的心酸,但久见人心,便也分明了。”
王决明点头,久见人心,自当分明,他认可。
云微看床榻上的屏夕仍旧没有苏醒的痕迹,有些难过。
连日来她讲了许多故事,她也看到了屏夕眼角流下的血泪,王决明说,这是公主听到了,而公主不愿醒来,或许是不想面对现实。她愿意沉浸在梦里,只因梦中有她想念的人。
“是啊,公主的良人,”云微笑笑道,“也是慕西的天神。我在想,为何王君会这样死去,是因为天妒英才吗?他这样的人物,或许,真的是上天派下来解救慕西的,然后时间到了,便又回到天上去了吧。钺离是个忠心的,想来也是陪着他去了吧。”
“天妒英才?”王决明问道。
“是啊,你听到过楚宛人口中的上邪王吗?”
王决明点点头,回答道:“嗜血好杀,残忍成性。乃得一邪字,他身高十二尺,如同巨人,长须及地,长眉及腰,凶恶之徒,妇孺幼儿见之皆逃走……还有许多类似的吧。”
“如今你知道了,这其实,是个误解。慕西人的上邪,乃是天。而我们因为误传,将它讹传为了邪恶之意,才衍生出如此虚文。这些传闻不也让公主闹了笑话吗?实际上的上邪王,当真如同天将之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