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武冠侯夏泽与其幼子酌游一同进宫,还未踏入宫门,便在东门外遇见了屏华母女。
时隔多年,许是得不到的永远都是心中的意难平,当屏华得知夏泽要进宫时,便留意着要如此偶然相逢了。
往常夏泽是不怎么进宫的,多半由朱氏携子进宫。朱氏进宫只探太后与朱贵妃二人,朱贵妃甚是喜爱这个侄女,便总是留她多住几天。
屏华因与夫家不睦,多半都是住在公主府或进宫陪伴朱贵妃,因此与朱氏总能碰面。
屏华虽然厌恶朱氏,却觉她并非祸首,且朱氏对屏华一向尊敬有加,屏华便不再找朱氏的麻烦了。
况且自家小女也极为喜爱同酌游一起玩,屏华便有心与朱氏结亲。
酌游是公认的白泽降世,也被称为白泽少主。话说这白泽乃是上古神兽,无所不知,传闻轩辕黄帝巡游狩猎时,在海之滨见到了白泽神兽,所问皆有所答,通晓万物,象征祥瑞。
酌游得白泽之名,是由皇上亲赐。
那是酌游三岁时,第一次进宫为贺皇帝千秋。
那时酌游才学文二月有余,却因其识字速度超过了六七岁的孩童,而被朝野闻名。这等奇才奇事,自然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楚幼麟借千秋节,想来试探这三岁小儿的虚实,看看是否是诸人夸大其词。
千秋晚宴,君臣同贺。
此席,楚幼麟正坐其中,左右设太后和皇后席,贵妃在皇后席下,再下则是皇族和贵族女眷坐于帘后,十岁以下幼子随母同坐。其他人或单设席位,或二人同坐。
闲话时,楚幼麟唤了夏家小儿一见,同时,他还唤了容瑏的儿子昭鹿,屏华的女儿晼盈。
昭鹿和晼盈自小长居皇宫,对皇爷的召见习以为常,只酌游初次进宫,可这孩子一番行礼问安毫无差错,显然是提前被教过的。
这是酌游第一次见这样多的人,虽然他很不喜欢这种场合,却在今晨被娘亲好一顿教诲。
他自然要表现得最好,才能落得一阵耳边清净。
他长得本就白嫩可爱,笑起来更是天真无邪,因此很是招大人喜欢。他们总是喜欢抱起孩子都弄一番,可是这些在酌游眼里,过于幼稚无聊了,可他常常极力配合,忍得住时就笑一笑,不耐烦了就干脆哭上一顿,落个清净。
那时,他尚不知道别家小儿什么样子,直至前不久他被父亲送到官学读书,才发现自己的异类之处。
比如身旁的这些比他略大几岁的同伴,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争吵不已,他觉得甚是无聊;再比如他们会因为夫子考察背书不会而焦躁不安,他觉得甚是可笑;还有平日里他们喜欢结伴玩闹,他都觉得过于幼稚。
读书不过几月,他便已经体现出与众不同之处了,别家小儿启蒙就需要数年,自己不过几月,如今已经读了许多书了。
他今次与父母一同进宫,到是罕见的三人同行。
楚幼麟唤身旁的内侍端来一盘水果,说是赏赐三个孩子的,内侍将托盘举到酌游面前,请他来分。
酌游推拒道:“左右有兄有妹,游儿不敢拿。”
“无妨,你分给他们就是。”楚幼麟说道。
酌游将最大的分给了昭鹿,两手各自拿了一大一小,转身问晼盈,“你想要哪个?”
晼盈盯着昭鹿手里那个最大的,迟迟没有说话,因为她想要最大的,可是最大的被自家最最严肃的哥哥拿着,她不敢要,就只好要那个相对大的,她从酌游手上拿走了较大的,说:“我要这个。”
最后,最大的果子给了昭鹿,较大的果子给了晼盈,酌游拿了一个最小的。
酌游拿着果子回到席上,看到了自家娘亲露出的笑容。
朱氏向来以她的儿子为傲。
宫宴不仅是君臣同欢同乐,更是各家儿孙的同台较量。男比文武,女比才艺,若表现得出色些,或可直入仕途,或可寻得良缘。
诸人酒令助兴,七步成诗,男女均可参加。
这种游戏,大多都是未婚的王孙贵女以此相交,已婚的就不再参与了。朱氏将皇上赏赐的越果切分好,打算让酌游送到夏泽席上去。
越果是南蛮之地的岁贡,每年逢皇帝千秋时结果,快马送至皇宫,此果无核,甘甜多汁,却因产量极少,每年也只宫中有十数个,常人是吃不到的。因翻山越岭上贡皇家,故称越果。
酌游抱着半块越果跑至群臣席中,将越果递给夏泽,道:“我与娘亲都吃过了,味道极好,娘亲让我将剩下半块……”就在酌游话未说完时,台上主持酒令的内侍走到酌游身边,道:“夏小公子真有勇气,如此七步成诗,想来已有妙语,快说来听听。”
“……”酌游一片茫然,他只是将越果送来给父亲,怎的就要做诗了?他可有参与吗?
“我家小儿只有三岁,如何作诗?”夏泽自然知道,这酒令成诗的游戏,一向是未婚男女借此互相结识罢了。
“夏卿不必紧张,听闻游儿聪明伶俐,才智已超六岁孩童,想来拟照曹植七步成诗,不用守律韵,四行即可。”楚幼麟接话道。此番正是他使了眼色,故意让内侍刁难的。
“也对,夏小公子尚未成婚,自然可以参加酒令。”场上某一少年说道。
“没错,夏小公子才智超群,我等素有耳闻,今次可以学习讨教,是我们的福气。”另一年轻男子说道。
皇上如此发话,夏泽本想周旋几番,推辞即可,可台上二男均为十来岁的少年,也是贵族子弟,他如今而立之年,也不好反驳晚生后辈,便担忧地看了看自家小儿。
“不公平。”酌游摇摇头,用嫩嫩的奶音说道。
“如何不公?”第一位少年问道。
“你们七步成诗,行至七步便成诗与纸上。我从娘亲处跑到父亲这里,俨然需要几十步,超过了七步,于你们不公平。可若真让我走七步便成诗,我人小腿短,迈步出步用时短,如果我也只走七步,便是我吃亏了。而且刚刚你们谈了许久的话,给了我许多时间出来,若我做出诗,只怕不是因为你们谈话给了我充足时间的缘故,所以,不管如何,都是不公平的。”三岁的幼子酌游说话虽不那么利索,但说的极慢,众人也都听清了。
不论做诗,就论三岁的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让人无法反驳的话出来,也是奇才了。
“那有什么,你年纪小,我们偏让你几分又如何?你且做一做诗,我们不会计较你超出多少时间的。”第二位年轻男子说道。
“我何须你们偏让?”酌游道,“方才你们什么题目我本就不知,如今可重新出题,半柱香的时间拟诗,半柱香后你们写出来,我念出来。”
“为何你不写?”
“我不会写字。”酌游摊手,一脸无辜。
“……”两位少年都觉得,他们和一个三岁小孩赛诗,哪怕是赢了,也是赢的不光彩啊。可是明明就是随意发挥,七步成诗,以诗结交而已,何时就成了比赛了呢?
若是比了,赢了,也胜之不武,若是输了,更是颜面无存,可如今形势,若是不比,岂不是等于认输吗?
两少年很是为难。
明明只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出个头,想得圣心的,如今到是进退两难了。
“两位叔叔,你们还同我比不比啦?”酌游与他们身高相差许多,他抬起小脸望着此刻为难的二位少年,天真问道。
若说他们前一刻是犹豫,现在便是忧郁了,怎么他们已经变成叔叔了?不是哥哥吗?两少年面面相觑。
夏泽自然知道这两名少年乃是应和着皇上说的,不过是猜度圣心罢了,若再刻意为难,显然是夏家不给皇上面子,便出面缓和道:“你这无知小儿,如此口出狂言,当真该打。酒令是游戏,不是比试,你僭越闹场,还不知悔改,简直可恶!”夏泽教训了酌游,又站起向皇上说道:“小儿无礼诳语,是臣之过,但凭皇上处罚。”
楚幼麟笑了笑,眼中深意不明,又不缓不慢地说:“无妨,若你这小儿子当真在半柱香的时间里做出一首诗来,朕自当不与责罚。诗作便以千岁宴为题吧。”
半柱香已过,两名少年纷纷将诗作写于纸上,唯酌游是站在凳子上,看着身旁代笔的内侍写。
酌游说一句,内侍写一句,以免作弊之嫌。
只听酌游用不怎么清晰的口齿一字一顿道:“千秋晚宴上,游游分越果。行至父席间,困作诗一首。”
此诗虽还称不上诗,却出自三岁小儿之口,句式工整,叙事清晰,已然堪称神通了。
楚幼麟见三岁小儿如此妙语,大笑起来,道:“我朝原有夏卿天赋异禀,少年功成,而今其子更胜其父,可谓白泽转世,赐苍玉白泽神像给夏家小儿。”
诸人闻此,甚是吃惊,夏泽深知却之不恭,神像端在手里,苍玉温润也如同焦炭。
另二位少年所做均为歌颂圣主明德,也都有赏赐,却难以与白泽相比。
夏泽忧心至晚宴结束,身旁同僚道贺,似利刃扎心。
且说酌游是否真有这等神通的才华,若是有,也无任何功绩,赐玉白泽实受有愧,小小年纪便被如此高捧,是福是祸,显而易见。
夏泽看向自己小儿,知道他今后再也不能子承父业,入仕为官了。
君恩难测,何况臣子功高震主,姻亲势大,岂能不被皇帝忌惮?
这时,夏泽想起了屏夕,准确的说,他从未忘记过屏夕。当年屏夕将朱氏指给自己的时候,便想着如今这一天吧。
朱贵妃之父,是一朝宰相,门生众多,可谓独揽大权,且二皇子是朱贵妃养子,是太子最大的敌人,他夏家原本独立于外,不涉党争,却因联姻关系,难以独善其身。夏泽年少成名,功在社稷,民间知夏泽者多,歌功颂德者更是不在少数,夏家与朱家荣辱与共,难以分割。本就招来皇帝忌惮,如今夏朱后人又呈现不俗才智,自会让皇帝更加忌惮。
今次看似是封赏,实则是绝路。
一路回府,朱氏自然高兴,抱着小儿子一顿猛亲,酌游也因喜欢这尊玉像而兴奋不已,并未见夏泽异状。因为夏泽常年如此深沉,不形于色。
夏泽深思一路,最终决定让酌游不再读书,顺其自然,成一纨绔子弟,混迹市井。古有江郎才尽,今有酌游文枯,如此甚好。
酌游本是顽童心性,自然不愿规矩束缚,听闻他父亲不让自己去读书,甚是兴奋,便在父亲的同意下和身旁小厮一同虚度去了。
如此两年,虽然没长什么学问,却杂学旁收了不少,心性甚是顽劣。
可这两年来酌游也没有什么机会再展示自己的才智,也没有机会展示自己的不学无术,因此民间仍认为夏小公子乃白泽少主,希望生子如此。
夏泽携酌游,与屏华携晼盈,就这么在东门外见着了。
“难得见侯爷带游儿请安,今次是巧了,屏华正要带晼盈进宫。母妃甚是喜爱游儿,听闻游儿进宫,一定很是欣喜。”
“游游哥哥,盈盈欣喜。”晼盈拍着胖乎乎小手,应和道。
“公主误会了,臣是进宫看望太后的,外臣未经贵妃召见,进不得明月宫,只能去松鹤宫请安。”
屏华多年来便是与这样客气疏离的夏泽对话的,她早就习惯了夏泽如此,并不恼怒,只笑笑道:“如此,屏华也应该去给皇祖母请安。”
夏泽无奈,只好随同屏华一同前往松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