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夏泽是屏华的意难平,那么屏夕一定是夏泽的意难平。可若让他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家族。他无法自私到抛下百口夏家老幼性命不管,与屏夕私奔,他没有这个资格。他是夏家之主,更是夏家支柱。
他的父亲早年征战而亡,母亲也郁郁而终,他少年时便成为了夏家家主,将已然颓败的夏家重整旗鼓,各种艰难,无人可知。
夏泽父亲是长子,夏泽又是长孙,他祖父生三子,他的两个叔叔在长兄的庇护下为所欲为,挥霍无度,以致夏泽接手时,夏家乌烟瘴气,岌岌可危。
夏泽年少承袭家主之位,两个叔叔自然反对,直至他显示出自己的超凡才能,获得皇上册封,这才罢休。他执掌夏家数年,是夏家的主心骨,若是没了夏泽,夏家又如何自处?
夏泽不能预算,若他私奔,皇上是会念他有功社稷,免夏家死罪,还是翻脸无情,灭夏家九族。
所以,他不能赌,他没有资格选择,他只有这一条路。
于是他找到宋光风,将亲笔手书交给他,让他带屏夕回宫。
他知道屏夕看了那封信后,定会气极,与他一刀两断,可是他只能这么做。
这些年,他并不快乐。
可若他真的选择与屏夕私奔,背弃族人,从此山高水长,就会快乐吗?
他会一辈子背负对全族人的愧疚,难以忘却。如此,他便选择对一人负疚吧。
屏夕,夏泽的此生难平。
夏泽因满怀心事,一路并未与屏华搭话,二人走至松鹤宫,见宫人早已等候在旁。宫人见屏华公主不请自来,挡住去路,道:“奴婢见今日贵妃娘娘请安时,面色似有微恙,听说太医也去瞧了,公主还是先去看看贵妃吧,给太后请安也不急一时。”
屏华闻此,便带晼盈去了,她所以说要去给太后请安,无非是想跟夏泽顺路,一路走到松鹤宫,她进不进去,也都没关系了。
夏泽被宫人引到偏殿处,宫人带着酌游去了,独留夏泽一人。
云微将门打开,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泽随即问道:“公主近来可好?”
云微摇摇头,面露难色,并未答话。夏泽进门后,云微便退下了,此间只有屏夕夏泽二人。
云微不敢久留,她知道太后眼线已遍布各处,便快步走了。
她如今能留在屏夕身边,倒是九死一生。
话说屏夕因失忆后被太后带回松鹤宫,却因吃了药的缘故一直睡着,太后趁机将云微关入了暗室。
如今,云微是知道一切的人,她断然不能留在屏夕身边了,太后本想暗自处死云微,却听人来报,云微要见太后一面。
太后命人备了白绫,在寝宫召见了云微。
“你可知哀家何意?”
“云微知道,云微照顾公主不周,自当自裁谢罪。云微今日求见太后,是为表决心。”
“哦?你要表什么决心?”
“公主失忆,醒来后必定惊慌忧郁,且阿纨已经不在了,若云微也不在公主身边,定会惹来公主猜疑,何况宫中尚有流言蜚语,若这些风言风语与太后告知公主之事相悖,平白使公主与太后离心。云微自请陪伴在公主身边,定不让公主被人言所惑,从而效忠太后。”
“哦?哀家如何信你?”
云微正要说话,却听宫人来报,说是医官王决明来了。
太后拒绝召见,吩咐内侍轰走他,此刻她要处理云微,哪有空听王决明这个榆木医官唠叨。
“云微自当取信于您。”云微说罢,环顾四周,看到了绣筐内的剪刀,随即起身,拿起剪刀,张开嘴,对准自己的喉咙深处,扎了下去。
太后并未料到云微有此动作,只见云微血从口出,全身冒汗,瘫倒在地。云微是失声以明志,向太后证明。
太后一贯在旁人心里塑造的都是仁慈形象,虽然寝宫内都是她的亲信,但殿外却有个外人王决明,若云微就这么被送了出去,定然不妥,于是,太后便命身边人传唤王决明进殿。
王决明进殿后看见云微倒在血中,不免震惊,随即跪行大礼,道:“刺破喉咙如同锥心之痛,此女定然是罪无可恕,因此自裁谢罪,太后却大发慈悲,命小臣救治,小臣不胜感动。太后仁德,天地可鉴。”
太后日日听他如此说话,早就习以为常了,却还是免不得装作一番急切口吻问道:“可还有救?”
“容小臣仔细看看。原来此人是半真庭的公主侍女,定是因为照顾公主不周而自裁谢罪吧,但是她不该血污松鹤宫,伤及太后福祉,”王决明边看诊边评论,刚停,又道,“臣救不了。”
“如何?”
“她用剪刀刺破喉咙,现下疼晕了过去,止疼就好,性命能治,可她却再也说不了话了,嗓子不能治。太后还是请院判来看看吧,兴许院判能治也未可知。”
王决明一番诊断甚合太后心意,若是留云微在屏夕身边,难保以后她会将一切告诉屏夕,如今她说不出话来,自然放心留她在屏夕身边了。一个失声的宫女,算不得什么威胁。
“远水救不了近火,哀家信你的医术,务必将她救活。”太后命人将云微抬下去,王决明也跟着去了,一同跟去的自然还有一个太后心腹。
云微因疼痛而昏厥,不能喝药,嗓子又遭受创伤无法吞咽,王决明只能施针止血,外敷止痛,却因为口不能咽,医治难度倍增。
王决明依然边诊治边说话,“真真是痛苦,伤了嗓子,吃不下药,若是命大,能撑过去,否则便是药石罔效了。”
“你刚在太后面前还说可以救活的。”太后心腹说道。
王决明见对方已经上钩,心中笑笑,表面却不动声色,回答道:“方才我见太后在旁,不免紧张,诊治的时候出现了纰漏,如今细细诊断,才知医起来很难。”
“被举荐入宫的都是医术高明之人,怎么看你如此鄙陋?”
“……”王决明似被此人激怒了,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悲壮来,道:“我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你莫要小看我。我能治,可是病人不能吃药,我有什么办法?方才我已经施针止血了,但还是得吃药,她喉咙扎破了,难以吞咽,自然好不了,跟我的医术无关!”
“如此,她活不了了?”
“若是命大,兴许能活,就是从此失声,再不能言。”王决明面上镇静,心下悲恸,难以自抑。
这太后心腹听闻自然放心下来,便一一回报去了,王决明终能落得清净。
太后的人走后,他才再次施针,又将一颗药丸塞入云微口中。
这是他早就备好的。
在屏夕失忆后,王决明去找太后前,他和云微便已经料到今日之困,想到了保命之法。
当时王决明怎么也不肯同意云微如此,可二人都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便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云微下刀也是有讲究的,王决明让云微仿练了多次,看似流血颇多,却始终未伤及根本,看似凶险,实则安全。嗓子是会一段时间难以修复,若持续医治训练,是可以说话的,虽然不似最初声音,但也能沟通无碍,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又一天,云微转醒,已然失声。太后将院判请来再为云微看诊,院判也料定云微难以再开口说话,云微终于得以重回到屏夕身边。
屏夕自然很快发现云微的不同,云微便说是得知公主生病,日夜痛哭,哭哑了嗓子,再也好不了了。
屏夕自然不信这一番说辞,何况她并非真的失忆,她大约也能猜出几分来,却不得印证。
是她害了云微,可若非如此,她无法离开半真庭,无法接近太后报仇啊……她对不起云微的,等报仇雪恨后,她便也刺哑了嗓子,陪同云微一起。
……
如此几日过去,终于等来武冠侯夏泽。
这是他们自兰陵行馆后第二次见面。
岁月,始终给二人留了些印记。
比如,如今而立之年的夏泽,失了年少意气,再不是当时能说出:“吾愿娶卿,永不相负”的夏泽了。
他以前很是爱笑,如今却变得深沉了。
比如,如今双十年华的屏夕,痛失丈夫幼子,曾囚车镣铐游街,再不是为了试探郎君心意,藏香囊在枕下的屏夕了。
她以前万般小心,如今却变得张扬了。
是啊,若不张扬,她又如何能在朝堂之上说出那样一番话,为自己谋求生路,绝处逢生呢?
到底不同了。
夏泽尚不知屏夕失忆,见到屏夕,觉得有些局促。
二人如今何该是再也不见,形同陌路才对。
“夏泽,你为何,不要我?”屏夕扑倒夏泽怀中,仿若她还是多年前的少女,刚刚受了欺负,寻求安慰。
“屏夕,你怎么了?”夏泽虽然眷恋屏夕的温暖,却仍然理智地将她推开,关切问道。
“我失忆了,我只记得我与你是退了婚的,却不记得为什么,我好像很恨你,可我却难以停止想你。后来,皇祖母跟我说,我们是因为和亲的事情分开了,我作为暗探去慕西六年,慕西国灭,我才回楚宛。慕西的记忆我全都没有了,我只记得你,若非铭记在心,又如何唯独记得你?”屏夕哭诉不止,难以平复。
夏泽怔愣片刻,仔细端详对面的女子:她的神态,与在行馆之时却有不同。那时的屏夕,是决绝刚烈的,此时的屏夕,是无助可怜的。
夏泽对于屏夕而言,是仇人,是陌路人,若非失忆,她又如何能在仇人面前展露无助之态?就像她少时,被屏华欺负得狠了,被朱贵妃刁难得狠了,她都不会当着她们的面示弱。
“我亦知你已成婚生子,我是恨的,恨你背弃誓言,本想你来时,发狠发怒一通便轰你走,可是见你来了,我却不忍。”屏夕犹豫问道,“你和她,很好吧?”
夏泽不知如何回答,若说好,算不上,若说不好,也算不上。半晌过去,才道:“朱氏温婉,小儿可爱,不坏就是。”
屏夕点点头,凑得了一个带泪的笑容,并说道:“我失忆醒来后只想见你,如今终究是越矩了,刚刚门关上,算是了结前缘,开门之后,你我便是兄妹。”
夏泽见屏夕如此,心中亦是动容,他也想将多年深情一一倾诉,却终究被理智唤醒,张开的嘴,发出的音,却只变成了一声:“夕儿。”
门开后,二人一同走去正殿,给太后请安。
太后自然已经知道了二人的谈话内容,又见屏夕眼圈泛红,夏泽神情也有些不自然,心中不禁嘲笑:儿女情长,不堪大用。突然,太后就想起了玉佳,被自己一手毁掉幸福和生命的女儿。思及玉佳,她未有半刻内疚,成大事者,自然不拘小节,她儿子的江山,定然要在她手中盛世太平,一统天下。
失忆的屏夕终于取得了太后的信任,然而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