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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国南方,1652年2月

让我们从另外一个世界,从一个截然不同的角度出发,重新开始。1644年,明朝最后一个皇帝自缢于北京。满洲人乘虚而入,成了新的统治者,建立了清王朝。在南方,明朝的残余势力还在进行反抗。

太监要么懒惰无比,要么过分勤快。老卢陆属于后者。他是明朝太监总管,天不亮就起床,到码头会见一个人。这一系列安排繁琐之至。当此一个王朝被推翻的乱世之秋,只有积累了一生钩心斗角的经验,才可能有一线成功的希望。因此,卢陆虽然已八十有三,还在辛勤奔波。他只睡了几个小时便披衣而起,在黑暗之中、无人窥视之处完成了与常人不同的沐浴。他做什么事都匆匆忙忙,很少想到自己。他之所为都是为了主人——明朝年轻的继承人,卢陆期盼中的未来,永亲王太昭。作为一个没有性别的人,他自己已经免了接续香火的义务。多少年来,他眼瞅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虚度了他们的生命,而他像一只老海龟,似乎要长久地活下去。他把长长的瘦骨嶙峋的大手揣在袍袖里,看渔民们卸下刚刚捕到的鱼。这地方总是有钱可赚。晨曦升起之前正是码头上最冷的时候。老态龙钟的太监总管站在黑暗中,决心不受进灯光明亮的小铺子里喝杯香茶或者吃碗热粥的诱惑。他要一直等到那位信使到来。

从跳板上蹒蹒跚跚走下一个人,肩背行囊,衣衫褴褛,和普通渔夫没有两样。但是卢陆一眼就认出,此人正是他等待的那位信使。来人乘坐的是从宁波来的渔船。他从老家杭州出发,沿内陆河流,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一直走了好几天。他已到中年,满脸皱纹,一条腿有点跛。老总管在重重暗影之下伸出一只手,帮他托着背上的行囊,急急忙忙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个不起眼的海滨小店。这位旅行者直到开口说话,对老总管如此厚爱、屈尊接驾深表谢意时,才显露出他饱学之士的真面貌。这两个人都因为改朝换代,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再见面时真有说不出的尴尬。旅行者过去经常出入于朝廷和翰林院,喝茶时还是严守着那套根深蒂固的陈规。他生性耿直,受了许许多多的苦难,因为忠实于被推翻的王朝,满门抄斩,只他一人逃出来捡了一条性命。他发誓要为明王朝的复辟不息奋斗。八年来,他运筹帷幄,浪迹天涯,忠义之举,难于尽述。

老总管和信使面对面坐在臭烘烘的小饭馆里,又想起早已成为过眼云烟的年轻时代的得意与浮华。信使眼下的处境比老卢陆糟得多。在泉州,由于卢陆的不懈努力,明朝江山的合法继承人——永亲王朱太昭已经得到地方势力的支持,并且和商人们结成十分重要的同盟。他们的力量发展壮大,足以与三千多公里以外的首都北京争短论长,赢得某种豁免权。卢陆还和南方各港口的商人建立了广泛的联系。这些人从商业利益考虑,完全可以置满清王朝于不顾。所以,从表面上看,卢陆已经奠定了复辟明王朝的基础。但是现在还谈不到建立一个流亡朝廷。卢陆目睹了盛极一时的明王朝的衰落与崩溃,深知其中的悲惨与痛苦。这位旅行者便是旧时代辉煌的一件遗物。他的热情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虽然备受折磨,仍痴心不改,成就了一种美德。卢陆内心深处很为他们这种拐弯抹角、礼貌周全的谈话所震动。如果不是为了长远的目标,他总会因眼下的局面而羞愧。

为了不被人跟踪,他们从一个铺子走到另外一个铺子,直到信使觉得万无一失,才掏出他带来的信函和文件。在开元寺的一个亭子里,旅行者终于向卢陆出示了他和外国神父谈判达成的协议。那位神父是意大利那不勒斯人氏,长期受皇后的信任,这一次专门到澳门讨论复辟明朝的策略。澳门的天主教多明我会[17]的修道士们相信,教皇一定认为,以几支滑膛枪和几个军中之人为代价,换取一个天主教化的明王朝的合法统治是明智之举。满清政府一直无情打击他们在中国传教。但是耶稣会会士们已经成功地说服了北京的新统治者,像平常一样,作出无耻的承诺,达成口是心非的交易。因此,为了梵蒂冈的利益,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们要向恢复明朝帝业的有识之士提供军事援助。

旅行者还进一步证实了皇后已死的消息。这样一来,最后一个政敌不复存在。世人倘若知道永亲王太昭还在世的话,当然会承认他是明朝帝业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卢陆缄口不语,旅行者越发来了兴趣,跳起来作结论似的说:“谁得到天主教教皇的支持,谁就能成为皇帝,谁想得到教皇的支持,谁就必须到罗马去。”

卢陆像剥洋葱皮似的,逐层“剥去”可能遇到的困难。这位信使可以信任吗?此人不避艰险,铁了一颗心要复辟明朝。太监总管一心一意辅佐亲王当皇上。紧要关头他们没有理由不携手合作。为了共同目标,他们可以求同存异。要紧的是,这人可以信任吗?这个问题可以存疑。那个意大利那不勒斯人,一个多明我会的神父可靠吗?因为对于修道会来说,这也是个极端的措施。旧王朝的覆灭使得多明我会的影响在反对洋人的声浪之下渐趋衰弱,耶稣会却占了上风。如果澳门的多明我会传道团——说穿了不过是侵占中国领土、强迫通商贸易的幌子——受到清政府的遏止,他们为什么不和遍及整个帝国的忠于明朝的人们联合起来扩大自己的势力呢?如果胜利,他们将得到巨大的利益;倘若失败,虽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但也不会比现在糟到哪儿去。外国军队能为明朝的太子赢得胜利吗?夸夸海口当然容易。他们能赢吗?他们愿意干吗?他们要什么作为回报呢?多明我会的修道士表示同情能说明罗马教皇给予支持吗?是需要亲王亲自出马,还是派个代表就可以?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再说,罗马到底有多远?

泉州港一片萧条,悠长的岁月阻塞了它的繁华。平常,海港里只有几条渔船,沿海岸航行的帆船,到马尼拉和福摩萨[18]的商船,偶尔也有几条私掠船[19]。远处,非官方的海军船舰在海面游弋。帝国政府明令禁止向东方和南方远航。船厂里再没有正在建造的大型船只。能否找到一条可以送永亲王太昭去澳门的大船都很难说,更别提到西半球了。

卢陆皱着眉,一边点头,一边揉搓着光溜溜的面颊。

如果亲王不按这个协议去罗马,这位信使是否有权和别的想当皇帝的朱家后裔谈判呢?尽管皇子皇孙所剩无几,而且没有一个能与太昭相匹敌。

如果太子离开泉州十二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当地那些骄横、浮夸的商人还会继续承认他的合法性吗?太昭和他的随从在这一地区享受的优待和已经取得的地位还能继续保持吗?事实上,这位做着复辟梦的亲王正好代表了沿海人民对于横征暴敛的清王朝大胆的蔑视,成了刚赢得繁荣与独立的这一地区的宠儿。他们就是以此为依据拥戴他的。他们愿意让他去冒更大风险吗?除非这样做可以得到明显的利益,能有切实的结果。倘若亲王远走他乡,这会不会给他们制造一个违背承诺、停止支持的借口?

卢陆,这个老古董,一刻也不想等待。众人的劝说、巨大的开支、艰苦的努力、难以预料的危险摆在面前。这将是一条充满艰辛的道路。如果计划失败,他便断送了亲王。卢陆发现自己完全不顾礼仪,几乎是拖着信使急匆匆地走——如果勇气和正气占了上风,便没有必要继续拖延。那条胡同十分狭窄,胡同两面黑色的屋檐交搭在一起,使它得了个雅号“不见天胡同”。阳台上摆着一盆盆水仙,飘来阵阵幽香。卢陆对信使说,只要太昭的后台老板允许并且同意亲王为争取西方世界的支持而扬帆远航,他便接受外国神父提出的条件。他反复强调,永亲王朱太昭是目前继承皇位最合适的人选。对于这一点,信使一定要广为宣传,让大家都知道,没有人可以和他匹敌。为了安全,以后他们必须尽量减少联络。

卢陆把那人送到港口的大墙旁边。灰蒙蒙的海水格外平静,天光放亮,海岸线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旅行者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摸清卢陆的态度,所以完成任务之后,立刻去找他来时乘坐的那条船。卢陆因为没能在泉州款待客人而深表歉意。太阳从破烂的防波堤那边的水平线上高高升起,两位共同事业的合作者打躬作揖,再次表示了相互的信任。然后,卢陆匆匆离去,留下信使在陌生的港口等船回内地。

卢陆一生虽然经历了无数的事变,但是对新鲜玩意仍然不由自主地保持浓厚的兴趣。他心头涌动的也许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希望。他不是那种不着边际胡思乱想的人,而是一个没有偏见的现实主义者,总希望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踽踽独行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迷上了扬帆远航这个念头。他对劈波斩浪的帆船,对深奥难懂的航海学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那个遥远的、未曾涉足的世界在他内心深处唤起一种全新的感觉。那里肯定有许多新奇的事物,肯定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好奇心撩拨着他,他使劲抹平厚厚的外衣,但还是无法驱除那种心痒难挠的感觉。

他必须牢牢记住,那位信使总的来说是个学者,一个空想家,很容易纸上谈兵,而忽略对事物的具体分析。

卢陆回来的时候,医生正在等他,太昭还没有露面。医生宁愿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向卢大总管报告关于亲王的情况。

“今天早晨怎么样?”

“病人倒是很痛快地接受治疗。”

“效果如何?”

“眼下还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效果。”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又一次失败。

“我明白了。”

“明天我们继续治疗。”医生按捺往心中的喜悦说道。此人是个江湖骗子,他自称一方名医,巴结住城里的头面人物,巧施机关,独领风骚,断了前来给亲王看病的一切巫婆、术士,以及自称有祖传秘方、回春之力的云游郎中的财路。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必要对此公大加设防。这位医生深知怎样掩盖自己的无知,特别善于在他这个行当最敏感的地方大做文章。他常常装出一副为亲王的病情反复或者被人耽搁而痛心疾首的样子。他还可怜巴巴地指出,虽然从微观上看,病人没有什么变化,但从宏观上看已经大有起色。这当儿,价格极其昂贵的药材倒进亲王的药壶,他自个儿腰里的钱包也越来越鼓。作为权宜之计,也许调整一下剂量可以有某种程度的恢复或者防止病情恶化。卢陆寻思,这位医生总不至于为了断绝别人的财路毒死亲王吧!因而也就不想多做计较了。

医生禀报过亲王的病情,转身离开卢大总管。老太监眼窝深陷,眼眵麻花,厚重的眼皮耷拉着,遮挡了散乱的目光。他只想着自己肩上的重任——辅佐永亲王太昭恢复帝业。

辛苦了一早晨,卢陆想轻松一下,便走进花园。但是花园里也没有什么让他轻松的东西。天低云暗,空气潮乎乎的,有一种凝重之感。翠竹和金钱橘的叶子轻轻摇曳,形如棒槌的金鱼藏在水光晦暗的鱼池里。一条石板路穿过百合花种植园,卢陆发现路边一丛枝叶浓密的灌木里长出一个杏黄色的芽苞。他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阵才走开。花园最暗的角落,有一棵四季常青的、给人以荫凉的巨大的木兰树。树干上布满毛茸茸的绿苔,硕大的白花像栖息在树干上的海鸟,散发出阵阵幽香。卢陆十指交叉,站在树下喘息着,那长长的苍老又苍白的手指和枝头奶油色的娇嫩的花萼形成鲜明的对照。

老头缓过劲儿之后,回转身沿着那条石板小路穿过九曲回廊走进前厅。他的仆人终于大着胆子不失时机地带来一位山乡妇女。

为了见老总管,她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她是通过村里一位老乡的关系进到永亲王府邸的。那位老乡在王府当男仆,他殷勤服侍老卢陆,才硬着头皮问可否允许农妇拜见总管大人。农妇身穿绣花大褂、蓝布裤子,发髻挽在脑后,满脸皱纹。她虽然脸皮很厚,此刻却有点忸怩,怀着一种怀疑与乡下人常有的侥幸混杂的心理站在那儿等卢陆问话。

“讲吧!”老头厉声说。

他知道她的目的,对于这位母亲的勃勃野心打心眼儿里轻蔑。成百位黄花闺女曾经展示于这位没有性别的老头面前。他则以一种充满讽刺意味的勤勉恪尽职守,保证让每个人都得到公平竞争的机会。于是农民们络绎不绝,低三下四,都想到老头这儿碰碰运气。

“听说至尊的亲王正在择偶。我把女儿带来求他垂爱。在我们那儿她可是远近闻名的‘火狐狸’。”

“那还不把亲王的精神化为飞灰?你的建议太危险了。”

“她只会给他带来快乐。”

“你能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一个陌生人吗?你不为她担心?”

“他是我们的亲王,怎么是陌生人呢?我的女儿跟他在一起,当妈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如果她能赢得亲王欢心的话。”

农妇使劲儿点了点头,表示她将不避艰险。

“我们村儿里所有的男人都被她迷上了,包括我自己的丈夫。亲王如果失掉受用她的机会,一定会后悔的。”

“她来了吗?”他明知故问。想入“宫”的女子全都等候在侧。听到卢大总管感兴趣,仆人忙把女子带到殿上。

女孩儿衣袖遮脸,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母亲身边。卢陆定睛细看,却是个俗不可耐的小东西。她动作娇柔、妩媚,红嘴唇、白皮肤,精心描画过的眼睛尚有几分秀色,红缎袍子绣着银白的菊花,紧裹曲线优美的腰肢。大脚。因为热,额头、嘴角、大腿根直冒汗。她倚在宛若铜钟似的母亲身边,被毫无意义的渴望、荒谬的要求、动物的贪欲搞得浑身燥热。

“她还会跳舞,”母亲说着,把女儿往前推了推,好让她为老总管表演。卢陆朝她冷冷一笑,“火狐狸”不睬老太监。“您收留她吗?”农妇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感谢你的好意。”

“能让我留下为这小两口烧饭做菜吗?”

这种女人连一点儿机会也不肯放过。母女俩跪在地上磕头谢恩,卢陆忍了忍没打出那个哈欠。他虽然知道这个小东西不会派上什么用场,还是朝仆人打了个手势,让他领她们到旁边的屋子梳洗打扮,作点准备。

他回转身走到书案旁边提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是早就研好的,已经变得很稠。多少年来,办理公务,撰写奏折,发布诏书,处理账目,使得卢陆养成舞文弄墨的习惯。他不是什么学者,手里的毛笔落到纸上之前犹豫了一下。不过,收信人陈某人的文化程度也比他高不了多少。那小子是商会的头子,只会装模作样,耀武扬威。卢陆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尽管官方明令禁止,而且海港表面上看一片萧条,泉州的海上贸易实际上方兴未艾。陈和他的同仁们既有权有势、志得意满又讲求实际。几十年来,他们一直拒绝向北京政府纳税,而是和马六甲[20]人、阿拉伯人、印度人单独建立了同盟,在异邦结交了朋友。难怪北方新的征服者越来越想征服这一地区。太监总管知道如何讨好泉州的权贵。他很善于把显示满洲人疑虑的种种迹象转化成对泉州商贾力量的赞颂。他们团结在复明大业周围很有点喜剧色彩。由于北京鞭长莫及,他们便觉得自己所向无敌,再加上卢陆暗中煽风点火,富甲一方的商贾便将自己雄厚的财力和许多其他脆弱的因素结合起来:农民的愚忠,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以及由于社会动荡难以数计的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的不满。

卢陆知道,泉州人之所以追随太昭亲王——大明朝的嫡系残余,是因为他们非常自信。卢陆和他们不失时机地建立起相互信任、相互依托的关系。

太昭隐居在城外山坡上的一幢房子里。他和外部世界的联系由大总管一人安排。总管和不同阶层的人小心翼翼地接触。他说话不多但恰到好处,最终达到这样一种效果——大家都认为高墙后面那座府邸是这座城市秘密的财宝,是包蕴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允诺。卢陆以极其巧妙的方式、锲而不舍的精神让大家认识到,亲王的权力是泉州的富商赋予的。其实,亲王捏在他们的手心里。明朝的权力就是他们的权力。他们的勃勃雄心、崇高伟大和亲王的象征无法分开。

与商会头目陈某人不同,老太监已经习惯了失败,当他带着太昭——崇祯皇帝的堂弟南下的时候,他就预感到这是与皇帝的诀别。三年后,崇祯自杀的消息传来,卢陆翻着眼睛呜呜咽咽哭了一场。皇帝是在农民起义军攻入皇宫时,逃到紫禁城后面一座小山上上吊自尽的。之后,老皇帝万历的嫡孙——崇祯皇帝的旁系亲属——在忠于大明朝的文臣武将的支持下一个一个地登基加冕,称帝为王,又一个一个地被清朝统治者消灭。听到这些消息,卢陆黯然神伤。福王[21]被杀,桂王[22]逃亡,只有卢陆维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他隐藏并且保护失去双亲的太昭,为这个少年人包裹着宏大的志向。现在,皇后已死的消息得到证实,桂王称帝的最后一张王牌不复存在。再不该有觊觎帝位的人了。那个女人为了抢夺皇位,宣称她的儿子不能继位,并且把他逐出宫门。现在她倒撒手归西,像她的儿子一样,再无生还的希望。只有太昭健在。人们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只有极少数人对他的生死表示怀疑。

他还羽翼未丰,所以卢陆认为,亲王的幽居独处、默默无闻对于他即将扮演的角色至关重要。命中注定他是海底潜龙,就必须继续保持这种状态。太昭还有一个弱点:优柔寡断,没有百折不挠的精神。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正是卢陆选中他的原因。老太监在一个秘密仪式上,给这个新朝代定年号为永庆。永庆元年。事到如今,卢陆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小心谨慎。有关此事的流言蜚语、蛛丝马迹倘若引起满清新朝廷探马细作的注意,就会给这位年轻人带来麻烦。那许多被太昭拋弃的幕僚,那些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让他动心的少女,那些在他面前丢尽面子的壮士都可能去告密。夜长梦多,一旦威胁变成现实,再想溜之乎也就来不及了。

他给泉州地区公认的头领陈写了一封信:

陈会长台鉴:

鄙人受命于天,辅佐太昭亲王,荣幸之至。亲王体恤民情,广施仁爱,泉州一带繁荣昌盛,人心思定。亲王不计私利,不徇私情,胸怀博大,智慧超群,疆土可定,霸业垂成。近闻桂王反叛,太后殒命,为国家长治久安计,亲王意欲巡幸海外,一避奸邪,二除障碍,恢复祖业,终成大统。

专此布达,

敬祈阁下大安!

大总管 卢陆

这封信咬文嚼字,拐弯抹角,倒是充分显示了他们书信来往、讨论事情的特点。仆人立刻去送信。至少今天之内他还可以信赖。因为老总管已经同意让那母女俩拜见亲王。

天近晌午,卢陆在他的房间里独自用膳。烧干贝、清水蟹、萝卜泡菜、豆芽、珍珠米饭和桂花酒。喝完莲子汤,他打了几个饱嗝,在铺着锦缎床罩的褥垫上躺下。

下午,他迈着方步来到陈的深宅大院。这座宅子建在运河旁边,正是陈会长年轻时候扯开嗓门儿卖鱼的地方。现在的陈却是一方富豪,在保镖们的前呼后拥之下,迎接这位个子瘦长、弯腰曲背的太监。准备洗耳恭听卢陆滔滔不绝的议论时,陈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位老太监来自遥远的北京。

“大鲤鱼和小鱼苗没法儿和睦相处。大鱼吃小鱼只是早晚的事情。在小鱼长大构成威胁之前,大鱼就要下手。中原稳定之后,满清政府不会坐视我们作为地方势力迅猛崛起。他们一定会强征赋税,从根本上打击我们的繁荣。而且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没完没了。我们的亲王迟早会位极天子,但是在他登基之前,一定要保证他的绝对安全。在我们的努力之下,亲王可以得到外国人的支持。他们比我们更强大,有足够的力量保证亲王帝业成功。想想看,到了那时,天子会给曾经保护过他的泉州商人多么大的恩宠!想想看,你们的前程将多么辉煌!想想看,那种一人之下方人之上的荣耀是何等地令人羡慕!”

陈凝视着卢陆,心里琢磨老太监这番宏论,试图理出一个头绪。

“这事儿得冒风险。”他说。

“当然,千难万险。不过为了阁下的安全,我们自个儿承担这些凶险。”

“此话怎讲?”

“为了避免危险,必须在亲王的行踪为人所知之前,安排他离开泉州。对于他离开的原因一定要保密。亲王外出期间,大家可以把那份忠诚深藏心底。”

陈点了点头。卢陆步步紧逼。

“他必须完成一项使命,必须出海远航——到洋人之地。”

“你和他一块儿去吗?”

“我是给他鸣锣开道的仆人。”

这位卖鱼出身的陈大人喜欢宫廷文化的迂腐。他不理解愚忠何以替代钟爱。“你要我为这次远航出力,我不也就牵连到这桩事里了吗?”

“如果需要,或者倘若我们失败,你可以拒不承认和这桩事情有关嘛!”

“我的投资呢?岂不打水漂了吗?”

“和你辅佐亲王称帝的功绩相比,这点儿投资何足挂齿?和你海上的霸业相比,即使失败,也不过错下了无足轻重的赌注。”

陈把这桩事情的利弊看得一清二楚。除掉亲王和他的幕僚——他们的势力肯定会逐步扩张——不失为一件有利可图的事情。帮他出海远航,也自有妙处。如果有朝一日,亲王真的做了皇帝,他就欠下泉州一笔债。不过这件事必须由泉州的富商们决定。他将和商界同仁商量,尽管他们对他都心怀嫉妒。如果亲王一去不复返,对于泉州人来说,也算是一大收获。

“我去和商界同仁谈一谈。你的建议不错。”他说,想就此结束会面。

“您的慷慨实为高尚之举。”老太监说道,言语之间并无讥诮。没有像卢陆这样的显贵帮忙,陈就是有钱也买不到高尚。卢陆轻声笑着,朝这一方富翁打躬作揖。

大鱼和小鱼争斗的时候,他关心的不是谁胜谁负,而是渔翁的利益。正是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亲王不想把玫瑰照搬到他的画面上。他认为对客观事物这种机械的模仿没有什么意思。他喜欢挥毫泼墨、捕捉神韵的写意。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对玫瑰的本质作更加深刻的分析与研究。但是亲王神情恍惚,犹如天空飘忽不定的云,与那个辉煌的目标擦肩而过。后来,他终于还是回到玫瑰旁边。玫瑰,青春的象征,天真无邪的象征。

他在池塘边的一张长凳上坐着,随从们早已厌倦,都各行其是去了。老卢陆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沉湎于对玫瑰花的遐想之中。

“太昭。”卢陆喊了一声。看见小伙子一个人待在这儿,老头很高兴。太昭吓了一跳,抬起头,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他没有答话,也没有一丝笑容。

卢陆却咧开嘴笑了。亲王皮肤白皙,脸上连一个雀斑也没有,足以证明他还未经风霜,一双凤眼在薄薄的眼皮下面闪闪发光,小巧的鼻子挺直匀称,红润的嘴唇棱角分明,满头黑发拢在脑后,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之下,活像一只雪地里展开翅膀的乌鸦。太昭渐渐从遐想中清醒过来。他扬了扬眉毛,向这个对自己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古怪老头点头致意。他龇了龇亮闪闪的牙齿,神情中不无嘲弄。他懒得起身迎接老太监,袍子夹在双膝中间,露出没有汗毛的小腿。足蹬草鞋,露着脚趾,衬衫敞开着领口,看得见匀称结实的胸膛。

“你在看玫瑰吗?”老卢陆问。“这花儿是年轻人喜欢的玩意儿,大路货,四季常开,没有香味儿。”

“它很漂亮,但不华贵,总在引诱我捕捉它的神韵。”

“年轻人的懒散。我天没亮就开始为我们的事业奔忙。你的功课做了吗?”

“研究玫瑰也是一种学习嘛!”

“你太孤独了。”卢陆开始为下面要说的事情留下“伏笔”。

“他们每天都来陪伴我。”

“又给你找来个姑娘。毛遂自荐,才貌双全,远近闻名。”

“我没兴趣,老头。”

“要让欲望之火升腾而起。那时候就会有一股诱惑力注入你心间。你必须试试看。”

“这朵小小的玫瑰才诱惑我。”

“难道你对女色就无动于衷?你不要找什么借口。”

“我讨厌,就这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你们要我怎么样。”

“你如果觉得这种事情无聊,那便是不义的开始。你必须强壮、洁净、有男子汉气概,这样才能统治整个中国。”

太昭又咧了咧嘴,露出满口亮闪闪的牙齿。“我还必须有学问,有修养。你们送来供我玩乐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能教会我这些。”

“你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生个儿子接续香火,继承大统。”

“让别人替我去干吧。”

卢陆叹了一口气,在太昭身边蹲下,脚后跟顶着屁股,稳稳当当,颇有点“坚如磐石”的味道。

他解释说,他们要出海远航,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寻求天主教教皇的支持。泉州人是他们的拥护者和希望。亲王将在他们的支持下完成这一壮举。他们将途经广州、澳门、安南[23],穿过已经通商的南海列岛,直到马六甲。忠于明王朝的华侨社团将在那里热烈欢迎亲王。他们要沿途招贤纳士,筹集钱粮,继续远航,横穿西面的大洋,最终到达洋人的圣地罗马。太昭此行既非被人打败落荒而逃,又非放弃江山流亡海外,而是不避艰险,远走他乡,到蛮夷之地寻求支持,因而必定赢得真正爱国者的爱戴,最终借助洋人的势力,把满洲人从祖先的宝座上赶走。卢陆为这想象中的前景激动得两眼闪闪发光。

年轻人的目光却飘忽不定。卢陆讲的这番话远远超过他的知识范围,他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或许正是这种“空洞无物”使他得以幸存。他像一条漂浮在水面上的船,老老实实地听从风浪的摆布。像一个跳舞的人,只能跟着人家弹奏的音乐蹦跶。他很谦和地跟在卢陆身后,亦步亦趋。

“我很希望看看世界,”他说,“新的景致,异国风情。我想了解所有那些与我们这儿迥然不同的事物。”

“你应该明白,你是别无选择。再在这儿待下去,人家会发现你,包围你,诱捕你,毁灭你。扬帆远航应该是你求之不得的事情。”

“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必须首先弄到一条能经得起大海波涛的好船。还得起草几封信,秘密送给南洋各港口,将来我们全靠他们的保护。还要挑选忠心耿耿的船员,准备粮食、淡水和送给洋人的珍奇古玩。我们还要把艺术精品、科学成果、药材、服饰、园艺学、烹调学带过去。我们的船必须满载大明朝的文明,殿下。我们的宝中之宝是镶嵌在青瓷睡莲上的一粒钻石。”

“这可是没有尽头的远航,老朋友,你不害怕吗?”

“远航的尽头是明王朝新的开端。但你离开中国之前,必须传宗接代,生个孩子。”

“怎么生?”

“医生们教过你。”

“我不会。”

“是你不想。”

看着年轻英俊的亲王,卢陆百感交集。太昭的秀美和单纯比他尚未完全成熟的体魄更让老太监心里难受。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完全出于自然的生殖能力不能从亲王年轻的身体迸发而出?既然花匠能够移花接木,培育出珍奇的玫瑰,就有办法让亲王也“开花结果”。于是,牛鞭、狗肾、鹿茸、虎掌、麝香、珍珠、甲鱼肉、龙须菜、蜂王浆,无所不用其“极”。中药调理,气功疗法,催眠术,瑜伽功,全然无效。柔情似水的村姑,千姿百态的女伶,送子娘娘、玉女金童,全都派不上用场。永亲王太昭彻头彻尾地阳痿。有时候,青春的热血也会涌入那个软溜溜的玩意儿,但“稍纵即逝”,刚刚开始便大浪东去,更谈不上进入什么髙潮。

太昭极力忍受卢陆送来的那些想发财的郎中、盼富贵的女人的折磨,但是这种把戏重复多次之后,他终于厌倦到了极点。他不再顺从,任何一次新的试验都坚决拒绝。他宁愿对着一朵玫瑰沉思默想。在这种沉思默想的过程中,他渐渐变得强壮,也增加了几分忍耐。

“我不想再和谁干这事儿。”太昭对老太监说。

“人们说她的母亲是个巫婆,而且会做一手好菜。先尝尝她做的菜再说,乖孩子。”

“她的菜越有风味儿,我越不想吃。”

卢陆心里涌起一股柔情,不由得捏了捏太昭的膝盖。这个男孩儿如果不能生育,就没法儿成为皇帝。所以只能先带他远走他乡,然后再送回些假“情报”,瞒过世人的眼睛,巩固他作为明朝天子的地位。

太昭打了个哈欠。“那么,走吧。”他也满怀钟爱之情地看了一眼老太监,“下一个‘节目’什么时候开始?”

“您随叫随到。”

“那就让她们等着吧。你先跟我在花园里散散步,老头。”

他们喜欢沿着那条荒凉的小路散步。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水是从陡峭的河岸引来的,房屋就建在河岸之上。阳光明媚的庭院里有一座假山,山石间绽开着朵朵玫瑰。他们穿过假山拾级而上,围墙内有一片翠竹,一座柑橘环绕的凉亭,亮光闪闪的水管,盘根错节的古柏,枝叶婆娑的金钱橘。番樱桃树上缠绕着正在开花的藤蔓,蜻蜓、蝴蝶在花间翻飞。小路蜿蜒曲折,像以往许多次那样,跟在他的保护人和向导身后,太昭心里充满欢乐。倘若有人告诉你应该如何行事,生活会轻松许多。

“身为亲王,正直为本。”卢陆说。他的治国安邦之策几乎完全依赖于奉为金科玉律的伦理道德。他认为明朝之所以崩溃就是因为统治者行为不端,“一个亲王必须给庶民百姓树立榜样,要有承天接地的气概,平衡左右的韬略,要尊重礼数,刻意创新,采纳民意,目光远大。亲王就是亲王,不可有非分之举。”

对老太监这种观点太昭颇为赞赏。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漫步,热乎乎的尘土拂着他的草鞋。他心里纳闷,卢陆会不会对他作一番评论。

“那么,一个亲王离开自己的土地,出海远航合适吗?”

“作为一种策略是正确的。”

“在异国他乡,我还能当亲王吗?”

“如果洋人不以礼相待,你可以不见他们。”

“你会驾船?”

“我要学习航海。我对大船的机械很感兴趣。”

“你的兴趣真广,”太昭笑着说,“我们一定能带回许多新奇玩意儿。”

“我们公开的身份是商人,为了开辟新市场而扬帆远航。为了安全,绝对不能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老头弯腰看路边一朵金黄的玫瑰。“这花儿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种野玫瑰。”太昭脸上露出微笑,能回答老师的问题,他心里很髙兴,“这花叫月季。”

“说得对,说得对。”卢陆连连点头。“好,好。”

那位人称“火狐狸”的村姑使出浑身解数。她把热烘烘、湿乎乎的隐秘之处紧紧贴在亲王冷冰冰、干巴巴的阳具上面。但是好像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横在这一对少男少女中间。他们四目相对,没有任何别的反应。村姑的母亲伸出援助之手,亲王只好任凭她摆布,就像一个刚刚出世的婴儿被人强迫着吸吮母亲的奶头。她们极力掩饰心里的恼怒,作出一副又一副媚态,直到日上三竿。

“谢谢,不要再折腾了。”太昭终于说。母女俩气鼓鼓地走了,嘴里叨叨着,亲王肯定有病,肯定不正常,肯定对谁也没有用处。

卢陆正在书房小睡,仆人来了。这位仆人刚才也在睡觉,因为渔妇的儿子有紧急事情要见老太监才被搅了好梦。小伙子在外面等着。他长得五大三粗,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两只脚轮换着支撑身体的重量,却不肯坐下。他捎来的口信是:长江三角洲的特产,应时美味,新鲜泥鳅已到。他母亲在市场上有个摊位,愿意把鱼卖给老总管。鱼妇的儿子情愿把鱼挑来。他觉得让老卢陆跟着自己到市场取货太不恭敬。再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和这位达官贵人谈话。他宁愿用浑身力气为总管效劳。他的母亲却不以为然。她是给老总管传递一份重要文件。卢陆打开仆人送上的那个布包,便对一切都认可了。那是一张八开大的纸,卢陆认出上面印的是拉丁文,是从《圣经》上扯下来的一页。有一句话用鱼眼睛似的小圆圈标了出来。“正义之路已经开通。《箴言》,15:19。”卢陆的嗓子眼儿里发出一阵咯咯咯的响声。他很为他们事业的这种“学者化”、为这张丝绸一样精心编织的联络网而骄傲。他又一次披衣而起。漫长的一天还没有过去。卢陆和渔妇的儿子无话可说,也不想听他叨叨。小伙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他动作敏捷,步子迈得很大,老卢陆勉强跟得上。他们走下山坡,走进小镇。刚过晌午,午休的人还在睡梦之中,屋檐在敞开的门窗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小伙子把老头径直领到市场。做了一上午买卖,店主们都上好铺板,回家的回家,睡觉的睡觉。渔妇在摊位后面用麻布和竹竿搭了一个小棚子。她一边向老总管道歉,请他原谅自己的寒酸,一边把老头拉进小棚子,让他在一张长凳上坐下,倒了一杯浓茶。

他们没有闲谈,很快进入正题。渔妇点燃水烟袋,带着浓重的口音,清楚而准确地表达了自己对卢陆的敬仰之情,盛赞他对明王朝和它的继承人的一片忠心。渔妇对旧时代的留恋之情老头早有耳闻,现在亲眼看到她忠心耿耿,心里十分高兴。他不知道,这天清早来泉州的那位信使早已上路。信使通过渔民中的关系和她取得联系。那人不得不改变计划。离开泉州码头、开始第一站旅行的时候,信使便发现有人跟踪。也许老太监正受人监视。到达厦门之后,他决定不再坐船,准备走陆路回杭州。通过联络网,他向渔妇通报,在政治局势和地理环境都错综复杂的山村,他已经找到急需的帮助:可靠的向导,安全的住处,一条直通的路线。他还告诉渔妇,如果他被人监视,那就说明,他们的政敌已经知道这个计划的某些环节,他和他们的事业正面临危险。因此,一定要尽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卢陆。这个消息是和那桶泥鳅一块儿送到渔妇这儿的。鱼来得太晚,没赶上早市。信使让他们赶快行动。如果他们已经被人怀疑,并且受到严密监视,那就没有必要再为万无一失而拖延时间了。总管和亲王必须尽快起航。信使可以保证澳门的意大利人欢迎他们的到来。这便是所谓:Proverbia 15:19.Via iustorum absque offendiculo……[24]

“正义之路已经开通……”拿什么证明这一点呢?就凭这一纸洋文?卢陆凡事三思而后行。何况此举事关帝业的成败,就是最幼稚的阴谋家也不敢掉以轻心。但是他知道,在这件事情上,渔妇比他还要谨慎。她派自己笨手笨脚的儿子去叫一位地位很高的总管——尽管打了卖鱼的幌子——充分说明她认为已经到了非常紧要的关头。再没有比这位妇人的举动更能说明问题的了。时机已到!

渔妇揭开大木桶的盖子,让卢陆看那些弓着身子不停扭动的泥鳅。有一条在水里拼命扑腾,企图逃出挤满同类的木桶。有的已经处于麻痹状态,滑溜溜的脊梁上布满了褐色和黑色的斑点。造物主在制造泥鳅的时候,工艺未免太粗糙了点儿。它介乎于鳝鱼和普通鱼类之间,却又缺乏两者的“优雅”。就像发育不全、动作笨拙的鳝鱼,或者没有鳍的鲤鱼,全凭一双小眼睛和一张小嘴巴才分出是脑袋还是尾巴。泥鳅看起来像是一团淤泥,吃起来也不咸不淡,一股泥腥味儿。老总管凝视着木桶里那些拼命挣扎的泥鳅,心里想,最好把它们活着扔进滚开的火锅子里,在漂满红辣椒的汤料里炖着吃。他扬了扬眉毛,额头上现出一条条皱纹。想到这些泥鳅很快就会成为汤中的美味,被人们当作滋补品大嚼大咬,他感到特别快乐。会是谁的一道好菜呢?他希望是他的。

渔妇笑着抓起一条很肥的泥鳅。泥鳅从她的手指间逃脱,她越发大笑起来。

“您还需要什么?”她问道,“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情?下一步我还能做点儿什么?”能替卢陆效力,她感到非常荣幸。

“谁是最好的船长?我需要一条好船横穿西面的大洋,还需要一个知识渊博的航海家为我们导航。”

“泉州有世界上最好的航海家。”渔妇说。她一边擦手一边坚决拒绝老总管递上的鱼钱。

“我首先得有一条船。”

小棚子的一角,供奉着保佑航海人平安的海神娘娘,香炉里有几炷香升起缕缕紫烟,还供奉着苹果和橘子。

“泉州有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最好的船,”她伸出那只散发着鱼腥味儿的手,扯了扯老总管的袖子,“跟我走。”

渔妇的儿子就像服从一道无声的命令,默默地提起盛泥鳅的桶,准备再次护送老总管。老卢陆拱了拱手表示感谢。他们三个人都对自己为之献身的事业忠心耿耿。这种精神像一条纽带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老卢陆虽然颤颤巍巍,但不失尊严,走在渔妇前面,气喘吁吁地爬上一溜山坡。渔妇的儿子挑着担子殿后,桶里的水不时泼洒出来。那条路拐进一条小巷,小巷两边是粉刷成白色的房屋,院墙镶着琉璃瓦,放着象征吉利的金钱橘。卢陆紧紧裹了裹身上的棉袍,要出海远航的想法把他搞得心痒难耐。他又一次告诫自己,那位信使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空想家,未必看得清事物的本质。

那座用白色大理石建造的清真寺已经在这儿屹立了五百年。清真寺旁边,运河畔是金船长和他的妻妾的府邸。红砖门楼和围墙镶嵌着黑白两色的石头和琉璃瓦,雕梁画栋之上镌刻着一行阿拉伯文字。船长在岸上的生活一定非常舒适,补偿了他在茫茫大海远航的艰辛。金船长的脸胖乎乎的,留着黑胡子,睫毛很长,眯缝着一双眼睛看人。他咧开嘴笑着表示欢迎,露出一口白得让人吃惊的牙齿。一双肌肉发达的手像钢钳一样有劲儿。他的祖先打从泉州成为东方世界最重要的港口开始,就居住在这里,大约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但是在华夏文化的包围之下,他们仍然极力保持自己的传统与信仰。作为穆斯林,他们只把自己限制在商业社团的小圈子里。

卢陆走进金船长的深宅大院,渔妇和她的儿子在门外等着。头顶挂着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晃动。卢陆接过仆人送上的橘子和葡萄干。金船长凡事自己做主,令人羡慕。船是他自己的,他愿意雇给谁就雇给谁。他可以秘密接受别人的指令而不必冒太大的风险。作为沿海地区最好的航海家,金船长要价自然很高。卢陆如果付一笔相当可观的款子,金船长、船员和船都可以做一次为期十二个月的航行。先到澳门,然后沿安南南下,途经马六甲群岛,跨越西面的大洋,直到欧洲。这笔钱由泉州的商人提供。他们将因此而获利——商业上的利益,毋庸讳言,还有政治上的好处。与此同时,他们远远躲在一边,万一有个闪失,也不会给自己惹出麻烦。谈判过程中,老太监越不想说出此行的目的,金船长要价越狠。他心里明白,反正这笔钱由陈会长掏,尽管这个阿拉伯人并不想得罪陈。卢陆虽然不暴露此行的目的,但他坚持在这条商船上搞几个豪华的单间。船长由此看出,除了抬高运费,没有必要再提任何问题。协议达成,金船长怀着一种崇高的受命于天的精神——尽管是暂时的——接受了十分优厚的条件。为这位神秘乘客准备的舱房的等级亦已确定。他或许已经猜出,此人便是永亲王朱太昭——尚未加冕的皇帝。

黎明前,永亲王太昭剪短头发,化装成一个年轻商人,兴高采烈地登上甲板。其他人头天晚上即已上船,储存食物、淡水,收拾舱房、床铺。泉州商人把这次远航看作对邻邦的友好访问,去开辟新市场,发现“新大陆”。这条刚刚整修过的大船停泊在港湾十分壮观,一副吉星高照的气派,船首上的龙头仰望着天空,黑亮的眼睛给围观的人们注入力量和勇气,刚刚涂过漆的船身闪着金黄色的光。新拧的绳子一圈圈盘放在甲板上,就像丝带一样鲜亮,所有金属配件都擦得亮光闪闪。一面面旗帜在春天和煦的阳光下猎猎迎风,旗帜上面用丝线绣着象征吉祥的图案。按照温室里培育桃和甜瓜的办法,他们移植了一些桃树和牡丹。一排排盆栽的花和矮小的灌木排在货舱里。桅杆上挂着彩绘的凤凰,甲板上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和鸽子叽叽喳喳、嘎嘎咕咕地叫着。小鸡、公鸡、鸭子在筐子里不停地唧唧咕咕。

太阳升起之后,一位方丈身披锦缎袈裟,登上甲板,身后跟着一群年轻的和尚及啰里啰唆的女孩儿。他们准备跳舞,从船上驱除妖魔鬼怪。仪仗队高举着顶端镶着木头雕刻的手掌和眼珠的旗帜和竹竿在甲板上转了一圈儿,为妈祖[25]和保佑航海者不忘故土的“顺风耳”“千里眼”开路。这时,鼓角齐鸣,铙钹敲响,紫烟缭绕,飘过海面。金船长骄傲地接受方丈的祝福。船员们紧紧地围拢在他的周围,急于分享无所不在的神明带来的好运气。然后,陈会长代表泉州人民向金船长一行赠送礼品和证书,再次表达他们的美好祝愿。这阵势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出海仪式都隆重得多。站在码头上看热闹的人们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但是都被这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他们欢乐地叫喊着,甚至举杯祝酒。

渔妇站在人群中,眯缝着眼睛一边看热闹,一边抽水烟。她没有让儿子出海远航。那茫茫大海要比内地的穷乡僻壤更凶险、更难把握、更靠不住。

桅杆和索具上悬挂着一串串爆竹,就像悬挂着一串串色彩鲜艳的红辣椒。等最后一位高僧上岸后,一个和尚点燃了爆竹。骤然间,火星四溅,团团硝烟沿着栏杆升起,噼噼啪啪的爆竹震天撼地。船员们高兴得哈哈大笑。船长一声令下,竹篾编成的大帆展开,鼓满徐徐吹来的海风。岸上的人群齐声欢呼。这是一条非常漂亮的帆船,是按照阿拉伯独桅帆船的设计,经过改进建造而成的,充满异国风情,在泉州港独一无二。它的结构是金多年来航海经验的结晶,已经得到很好的验证。他特别喜欢这条船。在这一片欢乐声中,大总管卢陆悄悄离开那些站在岸上送行的达官贵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舱房。帆船立刻起锚,仿佛他上船就是开航的命令。帆鼓满风,大船毫不费力地离开码头。彩旗飘扬,锣鼓齐鸣,爆竹炒豆子般地炸响,帆船就像一只仙鹤,飞向辽阔的大海。

卢陆在舱房里默默地祈祷,乞求无所不在的神灵保佑这条船平安回来,保佑他的理想得以实现。

太昭被这个时刻的庄严与热烈所感动,显得容光焕发。他发誓要带回传说中的四海的宝藏,恢复祖先的帝业。这是一种不拘形式但发自内心的举动,老总管看了非常高兴。

又要出海远航了,又要过无拘无束的生活了!金船长站在舵轮旁边十分豪爽地大笑着,亮闪闪的牙齿对着天空,洞察风云的眼睛直盯马六甲。马六甲是此次航行途经的港口。那是一个无法可依、随心所欲的港市。金船长熟知那里的情形,可以用福建的茶叶换回人们喜欢的各式各样的土特产。马六甲的阿拉伯人很多,华人和阿拉伯人杂居,马来西亚人也和阿拉伯人杂居。金船长在这种“混杂”中来往穿梭,通过贸易满足各民族的需求,从而大发其财。他希望在这次航行中预先为自己安排一个“驿站”。马六甲对于一位雄心勃勃的船长是实现其最高理想的地方。当今最先进的船只在那里停泊,只要到了马六甲,金并不在乎是否继续航行。这是扩大他的船队、改进他的旧船、换取金银财宝的好机会。他用喉音很重的声调,为万能的神灵大唱赞歌,就像站在清真寺塔楼上大声吆喝宣布开始祷告的人那样。

夜幕降临,卢陆从舱房出来,坐在金船长旁边,记录下有关航海的各种技巧。星星出来之后,根据星座的位置,判断航向和海流的变化。卢陆明确指出,虽然船是金船长的,船上的事务由他作主,但是整个航行的进程应当由更高一级的权威人士,也就是由他自己负责。金船长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别人怎么说、怎么认为他都不在乎,反正舵轮操在他的手里。

直到天黑,海岸上的庆祝活动还在继续。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在港湾回荡。星光炮从小渔船上直冲云霄,然后又栽进水里,在它们自己的映像之中爆炸。远处,黑暗中,那条满载人们美好祝愿的帆船升起最后一朵礼花,向乡亲们告别,向泉州港告别,向西方的大海驶去。

有几个小伙子在码头上喝酒,大概喝多了,朝一个身披蓑衣的人放爆竹。那人尖着嗓子拼命喊叫,黑暗中看不清是男是女。只见那人朝喝多了的小伙子们冲过来,跟他们调情,操着山里人的口音,骂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小伙子们被她撩拨得越发兴奋起来,纷纷往蓑衣下面扔鞭炮。鞭炮噼噼啪啪地响着,蓑衣燃烧起来。那人的叫喊变成痛苦和惊恐的哀号。火光明亮,气氛大变。恶作剧中的幽默已经消失殆尽,小伙子们个个目瞪口呆。满身是火的人无法忍受火舌灼人的痛苦,跑到防波堤,扑通一声跳进海里。燃烧着的蓑衣漂在海面,没有一个小伙子跳下去救她。

经过两天两夜的航行,帆船到了第一站——澳门。这儿的洋人享有建设港口的自主权。一进港口,卢陆就被迥然不同的建筑风格搞得不知所措。他看到这里贸易繁荣,担心总督不会冒险卷入他这条帆船的使命。他也不知道先期到来的信使秘密签订的协议能不能派上用场。卢陆的疑问很快就得到解答。外国神父不但不愿意合作,而且按照他们的习俗和礼节,表现得非常冷淡。据说积极支持复明大业的那位意大利多明我会修道士恰巧不在澳门。修道会的头头宣称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这码事儿,磨破嘴皮也不肯相信,就连一应文件和送上的礼物也不屑一顾。卢陆寻思,泉州那位信使实在是让他干了一件徒劳无益的事情。当然看起来更像是他自己被人出卖了。倘若那样,毫无疑问事情就更糟了。

经过进一步的磋商,多明我会修道士只能给客人们提供食宿,而且条件不太好,很难称得上舒适。现在的议题已经变成澳门的神父能不能让泉州来的这条船给罗马带封信,表示对明朝复辟的支持。其实仅仅是一封介绍信。如果这样做太露骨,多明我会的修道士可否通过自己的渠道,以秘密的方式,请求罗马教皇对明朝这帮忠臣的策略予以支持。为了赢得洋人的同情,卢陆苦口婆心劝说多明我会的头面人物,金船长唾沫星子飞溅,抱怨在这儿浪费时间。和这些天主教人的谈判乏味冗长,不得要领。他们根本不考虑明朝遗老的面子。老卢陆别无选择,只有尽快起航去罗马,不再等待这些外国修道士给予他们带信给罗马教皇的荣耀。多明我会修道士确实看不出卷入中国政治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倒是耶稣会士更喜欢这种勾当。尽管教会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位多明我会教区长并不指望有更大的作为。他不想以身殉道,宁愿在意大利某个修道院里平平安安度过晚年。他可以盛宴款待故旧亲朋,讲自己在东方——一个没有葡萄酒的地方——传道的耸人听闻的故事。但是对大总管卢陆来说,实在是义无反顾。此外,他仍然十分相信那位尚未谋面的外国神父。那人理解他的事业。他决心继续航行。

帆船进入热带的南海,海水渐渐变成紫色。只要按照既定的航线航行,金船长就乐乐呵呵。他的情绪感染了手下的船员——那些懒洋洋的、真主的崇拜者。他们是他的人。别的船员都是规规矩矩的中国人,他们尊敬自己的祖先,忠于明王朝,如果有人号召反对北方的满清帝国,他们总会揭竿而起。有一个人自然而然成了大家的领袖,他就是饱经沧桑的水手黄。每逢遇见太昭,黄总是和蔼亲切,恭而敬之。本能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来历不凡。不过卢陆对谁也不信任。没有人知道太昭的身份,也没有人解释他怎么跑到这条船上。对于金船长和他手下的人,这个年轻人似乎并不存在。太昭有时候懒洋洋地倚在船栏杆上看大海日落的美景,有时候把花盆从底舱搬到甲板,从阳光下搬到阴凉地,然后再搬回去。他还把自己的尿从一个搪瓷柄盂里有选择地倒给盆栽的花木。金船长见了,本来想逗他玩玩,但他目不斜视,一本正经。那神情似乎在说,对于这个乘客就该视而不见。船长总是通过卢陆向这位皇家后裔传递信息。黄看出太昭的身份非同寻常,由此想到自己也非等闲之辈。黄在好多条船上当过船长,他的技艺和能力一点儿都不比金差。太昭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常常挤挤眼睛或者微微一笑。这种亲切和尊敬的表示实际上是对阿拉伯船长的蔑视。这一切卢陆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必要的时候,他将利用黄的忠诚。太昭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他只和老头发生联系,诸事由他安排。

海上旅行的快乐被时光磨蚀,太昭绷着脸躺在吊床上晃来晃去。这间舱房(仅次于金船长的居室)是一个狭窄的小屋,散发着一股海草的气味,不过从装格子的舷窗和竹子镶板照射进丝丝缕缕的阳光,屋子还算亮堂,太昭喜欢在这儿做白日梦。

他还喜欢侍弄那些植物标本:盆栽的果树、葡萄、草药,已经长出新叶的蔬菜、小型树种,经过精选的花卉、灌木、梅、菊花、牡丹、蝴蝶花和玫瑰。他所关心的就是让他的船上“花园”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然而并不是所有花木都能适应含盐量太多的空气,适应船上的潮湿和与大地母亲的别离。有的花草渐渐枯死,有的停止生长进入休眠状态,还有一些在太昭的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这些花草树木是太昭最好的伙伴,侍弄它们成了他最喜欢的工作。金船长不得不警告卢陆,不能再让小伙子这样浪费供大家饮用的淡水了。于是,每逢下雨,太昭就把能够收集起来的雨水尽可能收集起来浇花浇树。

临离泉州时,陈会长的家人送给太昭一个表演木偶戏的小舞台。这个用木头雕刻而成的舞台十分精巧,廊柱漆成红色,上面是金粉描画的龙凤,还有一套可以套在手上表演的木偶,每个都有一个手臂长。木偶的脑袋也是精工雕刻而成,根据角色的不同画成不同的戏剧脸谱。黄是福建人,知道这些木偶在地方戏里各自扮演的角色,便教他怎样用它们演戏。他还教给太昭不同的唱腔。太昭把小舞台放在舱房,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在一张藤条编成的屏风后面点一盏灯,在舞台上投下宛若移动的花草的暗影,他便把喜欢的故事搬上舞台。

一位美丽的少女因为妈妈不让她白天睡觉,坐在保姆旁边学做针线活儿。她独自一人走进花园,碰见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小伙子伸出胳膊搂住她,桃花纷纷落下,少女睁开眼睛,原来做了一个梦。英俊的小伙子早已从梦中消失,再也没有回来。少女乌黑的头发上戴着一串珍珠,插着翠鸟的羽毛,躺下来死了……

太昭抽出手,木偶便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衣服,脑袋朝下,躺在舞台上,直瞪瞪地看着台下的观众。

那位梦中的情人是一位潇洒俊逸的公子。这天下午,天气闷热,他在课堂上打了个盹,梦见一位美丽的少女。放学回家的路上,公子突发奇想,到那座花园,寻找梦中的姑娘。他看见少女已经命归黄泉,家人正围在她的尸体周围放声大哭。公子痛不欲生,倒在姑娘身边气绝而亡。

太昭被这个故事激动得热泪盈眶,从木偶下面抽出手,公子的袍子软绵绵地盖在姑娘身上。他点燃好几炷香。舱房里青烟缭绕,一直飘到正在甲板上极目远眺的金船长面前。金扬了扬眉毛,大喊一声:“烟!”

在海上,最让金害怕的就是火。但是谁也不愿意把这个信息告诉太昭,连卢陆也不。小伙子听见船长惊恐的叫喊,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他坐在那儿看一炷炷香慢慢燃尽,留下灰白的死灰。

有一天,帆船经过南沙群岛的时候,遭到两条马来亚海盗船的伏击。海盗船拼命追赶,想把中国人赶到暗礁横陈的水域。事实证明,金船长确实比他们技高一筹。他知道紫色的水面之下是湍急的海流,所以专门贴着暗礁,诱敌深入。马来亚水手们挥舞着弯刀,叫喊着,威胁这条来自中国的帆船。金船长巧妙地指挥手下的船员,就好像指挥一群杂技演员。他们一直把海盗船引进礁脉。马来亚人害怕撞烂船壳,只得放下帆停止追赶。刚才还趾高气扬、骂骂咧咧的海盗就像突然摘掉面具,全都变成泄了气的皮球。金船长高兴得哈哈大笑。船员们和他配合默契,船也非常争气,一直载着他们脱离险境。

卢陆站在舵轮旁边向金船长表示祝贺,赞美他的沉着镇定、高超技艺。

这时,太昭走上甲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手里拿着一把喷壶,给甲板上的玫瑰浇水。

“玫瑰上的露珠,莲花上的雨丝,别搅了我的好梦。”他模仿木偶戏中那个姑娘唱道。

金摇了摇头。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不出一点儿英雄气概。但是作为满清政府的敌对势力,他很高兴自己使这个人们寄予无限希望的小伙子免遭涂炭。他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他很高兴在老太监面前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卢陆的时间非常宝贵。他好像总也不睡觉,夜里就着满天星光,观察帆船航行的情况,观察天象、风向和海流的变化。金船长睡觉的时候,就把这份差事交给卢陆。到达马六甲的时候,人们已经公认,可以放心大胆地让卢大总管值夜班了。

马六甲是个商贾云集、贸易繁荣、到处散发着臭气的地方。紧靠码头是一溜木排,上面堆满垃圾——这座繁华城市的贡品。过往船只进入港口之后,总是把不需要的东西倒在海里,把更好的东西装船运走。麻袋、筐子、变质的货物、软木浮子、死猪、死老鼠、花生皮、胡椒壳、废纸、不时兴的破衣服、理发馆的垃圾、羽毛、木头玩具、菠萝皮绕着码头的木桩子旋转、漂浮。四周都是船,他们好不容易挤进系泊之处,一条舢板划过来接船员上岸。紧挨防波堤已经没有停泊帆船的地方了。自从上次金船长来这里造访,干船坞向外扩大了许多。最引人注目的是,码头上摆满了正在制造或者修理的船体,这就使人想到,停泊区一定有一个庞大的船队。

金船长大败海盗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传遍沿海渔村,先他们一步到达马六甲港口。金船长上岸的时候,一群缠着头巾的马来亚穆斯林水手向他齐声欢呼。事实上,这些向他表示祝贺的人正是那群海盗。他们为了维护马来亚苏丹的利益,在海面巡逻,保卫这一带水域。马六甲之所以繁荣,是因为苏丹对外国商人采取灵活的政策。每一个国家或地区的人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但同时又必须服从马来亚的法律,满足他们不算太高的要求。金很高兴这里的人还记着他。

卢陆心里不太痛快。他宁愿待在船上,但是黄和中国船员坚持上岸到中国人聚居的地方找个下榻之处。卢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太昭的存在,即使作为一个身份不明的年轻人。但是太昭自个儿也想上岸。港湾里蓝色的海水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船体上的金属部件像火一样烫人。暮霭渐浓的天空像一块毛毯包裹着这座城市,闪闪烁烁的星星像无数烤灼大地的火炉。海岸上,一株株高大的棕榈在海风中摇曳,树影婆娑,显露出略带矜持的热情。凡是有泥土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盛开着芙蓉花和西番莲。在马来亚人聚居的市区,男人光着脚,赤裸着胸膛,女人穿着鲜艳的裙子。有的人在烘炒香料,有的人站在街上吃小吃。阿拉伯人聚居区也十分繁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烤羊肉味儿和茴香味儿。卢陆领着太昭,跟在黄的身后。走过西洋人居住区的时候,他们看见几个穿宽大裤子的葡萄牙天主教徒。想起在澳门受到的冷遇,卢陆不觉怒火中烧。“中国城”自成一体,“城里”散发着干鱼味儿。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宅院里,他们找到一间可以安全下榻的屋子。黄知道,同情你的人未必就可信,何况他对这家房东并不了解,所以只是含糊其辞地介绍了一下卢陆和太昭。他必须首先得到他们的承诺。他明白,不曾对你作出承诺的同情者压根儿不能信任。

卢陆和太昭很不耐烦地等待着,见金船长没有捎话来,便打发一个人去探听消息。

金的朋友想方设法款待他,还向他展示了在这儿做买卖的广阔前景。尽管他和泉州的商人签订了很具约束力的协议,要在十二个月之内把这几位尊贵的客人送到罗马,但他并不着急离开马六甲,更不想错过送上门来的发财机会。他四仰八叉地坐在长沙发的缎垫上,歪着脑袋大声说,他这次远航是泉州商人出的钱,老太监一个子儿也没花。现在卢陆派人叫他,催他起航,就好像堂堂金船长是他雇来的短工。他看不起中国人这种自命不凡,他这个人从不食言。他是船长,十二个月之内,什么时候离开马六甲,他说了算。他们已经比原计划提前到达马六甲,老卢陆应该感谢他才对。

于是,一场争论爆发了。倒不是因为相互之间有什么敌意,而是因为卢陆和金船长都是犟脾气,两个人谁也不肯退让。对于金船长来说,恢复明朝帝业和他毫无关系。而老太监这方面又因为金个人捞取了太多的东西而不悦。

老头宝贵的时间就这样在没完没了的争论中一点一点地浪费了。

港湾里有一条相当漂亮的新船,是阿拉伯人制造的,比金的船大得多,也漂亮得多。金船长很贪婪,他想把这条船据为己有,并且弄回泉州。如果你的船和你的身份不相称,别人对你评价再高还不是徒有虚名?金和马六甲船商、和卢陆的谈判进行得都很艰难,很不友好。狡猾的金船长准备出卖他本来应该为之负责的明朝遗老遗少。卢陆虽然深知人的禀性,但是像金这种卑劣的行径,他简直闻所未闻。卢陆再也不能允许金当船长主宰他们这次远航了。最后商定,卢陆出高价把金那条船租过来,自己驾驶着去罗马,事成之后再返回泉州。金可以解除原先的合同,再用这笔不义之财买那条新船回泉州。协议达成之后,双方没有握手言和,而是立刻掉转头各奔东西。金船长带着他的穆斯林船员上了那条新船,中国船员都留在原先那条船上。

卢陆带领大家离开马六甲,驶向西方的大海。这是一次物资供应没有保障的远征。指挥这条船的权力历史地落在黄的肩上,他成了实际意义上的船长。离开金,太昭很高兴。他把吊床搬进船长室。在这儿没遮没拦,可以尽情眺望茫茫大海。

卢陆成了领航员。他闭着一只眼睛看星盘[26],太阳和星星都变换了位置。由于帆船的方位一直向南,罗盘读起来和先前大不一样。他们在这片水域又行驶了几天,天空出现了一些以前不曾见过的星星。负责测定方向的卢陆终于承认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永亲王太昭躺在吊床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懒洋洋地读着。那是他用毛笔信手写下的札记,满满一大张。

茫茫大海,一锅混杂着种种生物、不同元素和水的汤。波浪滚滚永无休止,大海那边是什么?没有一时一刻的停顿,就连它自己也无法把握。一切都在运动,还没来得及看清它是什么,即已化为他物。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周而复始。在这茫茫大海,我已经度过多少个夜晚?虽然可以计数,但已不在记忆里留存。有多少海洋?总是同一片碧水,同一个天空。大海和天空在遥远的水平线会合。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满天星斗还是乌云密布,太阳升起还是红日西沉,满月高悬还是月牙弯弯,总是同样的水天相接。生活在一片虚幻之中,一切都稍纵即逝。纯洁短暂,超然物外。我站在船头,极目远眺,苦思冥想。在那抽象的清澈之中,除了我的思想,别无他物。我没有激情,没有对大海这个生存环境的钟爱。它给我一种感知,一种意识,然后又消融在浩淼无际的宇宙之中,一如占星学家的假想,心灵设计的星座,在苍穹中闪烁而过,仿佛饱蘸浓墨的毛笔,从一张白纸上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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