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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老师单独谈话,一个个辅导志愿,根据调查及时辅导学生了解志愿信息。等到姜毅的时候,老班面色凝重、愁眉锁眼地瞪着他半天,因为志愿调查时,姜毅填的是本省一所师范学校,虽不是太差,好歹是一本,可是姜毅的成绩读这个学校实在屈才,完全就是浪费。
老班喟然叹息,匪夷所思地问:“你要考这个学校?”
姜毅点点头,“嗯。”
老班胸口像堵着一口闷气膈应得慌,皱眉问道:“你妈妈知道吗?”
姜毅说:“报志愿是我自己的事。”
老班生气地摔了手里的调查表,骂道:“胡闹!报志愿的事理应和家里人好好商量!我看你高二填的不是这个学校,明明是B城的政法大学,虽然偏文,但你的成绩不是问题,为什么突然要改志愿?”
姜毅舔了舔下唇,微微挑眉,淡定地说:“突然不想去了,我觉得这儿挺好的,不想出省。老师你不知道,我其实特别恋家,超过我家三百公里的任何地方我都不抱好感,我就想赖在这儿生根发芽了。”
他想留下,还需找一个不是很忙的工作,因为要照顾陆希呀。
老班气得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仿佛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苹果树开花要结果时,树突然说结果子太累了不结了,他的辛勤全都白费了。
老班当即教育了姜毅一小时,把人骂走后立刻打电话给姜妈妈,倾诉他作为班主任接受了高等素质教育的人却被气得只想想骂街的心情。
姜毅一回教室,刚坐下林尘就凑过来问:“牛逼啊,听说你要上C院读师范?”
姜毅挑眉,“你怎么知道?”
林尘扬扬下巴,朝班长的位置看了看:“刚猴子去送作业听见的,回来就到处说,班上同学都知道了。”
姜毅眯了眯眼,视线扫到班长,低骂道:“有病!一天除了嚼舌根就没事干。”
“哎哎哎——别管他!你真要报C院?疯了?高考的压力终于把你压垮了吗?还认得胖爷是谁吗?一加一等于几——”
“够了啊,你当我傻逼吗?”姜毅烦躁地掏出语文练习开始做。
林尘惋惜地说:“大哥,以你现在的成绩,高考不出问题你能高出C院两百分!两百分呐——你就读个师范?你怎么想的,你妈不会被你气死吗?老班都气得教育你一个小时了,你妈会不会直接打你一个小时?”
姜毅不爽地说道:“有完没完了?不就一个学校吗,在哪不是读?”
林尘咽了咽口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他妈该不会是为了爱情吧?”
姜毅“啪嗒”一声按断了铅笔,舌头抵在后槽牙,扭头阴恻恻地望着林尘,压低了声音说:“为你大爷!你是不是想小树林约一架?”
林尘五味杂陈地咂咂嘴,低念了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啊!”便在姜毅动手前果断转头做作业。
姜毅心烦气躁,脑袋很混乱,不明白这些人管那么宽干嘛,他只要待在她身边就够了。
老班同姜妈妈说了许多,夸姜毅用功,还苦口婆心地特意强调不要让他在本省读个三流一本浪费才能。于是兜兜转转这件事很快传到了陆希耳朵里,她瞬间就明白姜毅为什么这么做,心头一颤,除了难过只有深深的无法摆脱的自责——
她最终还是成了他翅膀的枷锁。
因为她,那个浑身是光的男孩要被困在了狭隘的黑暗中,明明她自己深陷黑暗就够了啊……
她只是看不见,不是代表余生都无指望,为什么不能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不是说,一直想去学政法吗?
陆希渐渐湿了眼眶,在房间独自抽泣,她连哭都在极力隐忍,她真的觉得这样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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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陆希自车祸后第一次去学校,踏校门的第一步起,她便被一种格格不入的迥殊感盘绕上喉咙,局促又尴尬,她感受到四周探究和议论的眼神,一道道视线像是要扒光她的衣服,让她浑身赤裸地站在那儿供人观赏,无比难堪。
心脏猛地一疼,陆希握着妈妈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惊恐万状已是浑身冷汗,周遭动静被无限放大,那种往前一步就是无底深渊的恐惧感又来了——只要再一步,她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陆希一趔趄,整个人顿时软成一滩泥,吓得陆妈妈惊呼一声,慌乱去看她,陆希那张脸煞白得如同一张单薄的纸,她的额头暴起青筋,鬓角滑下汗珠,眼圈里布满了血丝,满脸写着“我要离开这儿”的惶恐。
她的心理障碍……原来没有好!
陆妈妈被她的脸色吓得眼泪唰的就出来了,陆希浑身没劲,纤瘦的姑娘突然软下身子,重量也是陆妈妈一个人拉不住的。路过的老师见状赶忙上来帮忙,却在碰到陆希胳膊的一刹那,被她猛地甩开,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别碰我——!”
陆希突然一吼把过来帮忙的老师吓得一愣,她用力过猛,整个人狠狠地朝后面摔过去,重重地、再一次摔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身后被撞击疼痛得痉挛,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她脑袋空白一片,愕然地盯着四周,面如土色,眼神惊怖,来不及想象自己此刻的窘态,一种空洞的绝望感漫入鼻腔,肺部似积水般呛得她喉咙火辣辣的疼。陆希把自己身体紧绷成一个随时打算反击的状态,指甲死死剜进肉里,腿不断地往后蹭,因激动而浑身战栗,她毫无征兆地忽然崩溃了。
原来,心理障碍根本没好——她只是……一直以来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要让我知道,我不正常——!
天崩地裂,耳朵一阵耳鸣嗡嗡作响,情绪积压到了极限,她察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道道穿心把她刺得千疮百孔,声音越来越杂乱,就好像车祸那天,她被人群围住,躺在坚硬的地面上,身子很重很疼很冷,而她只有绝望!
“陆希——”
“陆希,你冷静点!是我!是我啊陆希!我是姜毅!”一个声音穿云破月而来,倏地射中她的神经,霎时驱散了心上沉积厚重的阴霾,周身沉疴一轻,她僵直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渐渐地,她听清了妈妈的哭喊声,感受到妈妈温暖的怀抱。
仿佛有一股强硬的蛮力把她从交错缠绕的密网中拉出来,抽丝剥茧般给了她重生的气息。
陆希愣愣地抬起手,被姜毅一把握住,他温柔地安抚她:“没事了,没事的,没有人看着,只有我和阿姨……”
她该怎么办?她的病根本没好,就是个疯子而已——
在姜毅的安抚下,陆希慢慢平静下来,从始至终她妈妈只会在旁边哭,满腹委屈。陆希静默了许久,就那么痴痴地发呆,目光呆滞,无论谁说什么都不搭理。她被暂时带到了医务室,苗夏和林尘跑来看她,和她说话她却毫无反应,就呆呆地注视着窗外。苗夏没忍住,眼泪直掉,连林尘都一起红了眼睛。
因为陆希瘦了好多,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眼珠深陷使得颧骨凹凸,双目浑浊只剩下一身病态的憔悴,距离姜毅上次看她才过了一个星期而已,她就干瘦成这副样子。
姜毅喉咙沙哑,说不出话,上次她就瘦了很多,可远没有这次厉害,已经皮包骨头了。
林尘和苗夏被叫回去上课,姜毅陪着她,陆妈妈和老师出去说话,医务室里便只剩他们两人,静得吓人。
陆希突然低声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我……有事和你说。”
姜毅一怔,艰难地开口:“什么事?”
陆希缓缓转过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能不能……不要让我成为你的障碍?”
“什么?”
“能不能……不要让我拖着你?”陆希喘了口气,泪珠咕噜一下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如同暗夜里坠落的流星。
她笑着,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那是一个多么勉强的笑啊。
那一刻他就懂了,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错事——他因为她受伤了而留下,还要因为心疼她而愿意将就。
可她并不希望这样……
陆希都懂,就算骗她说是因为喜欢这儿才留下她也不会信,她什么都知道,比起难过她更害怕“歉疚”。
那个姑娘怕自己拖累任何人。
姜毅缓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妥协温柔地说了一个字:“好。”
我愿意做一切你期望的事。
后来,陆希被重新带回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姜毅心无旁骛准备高考,所有的事都好像在那一个“好”字后,回到了正轨。
***
六月,高考。
陆希休闲地躺在阳台上吹风,她家阳台冬朝阳夏朝阴,夏天吹吹风还是很舒适的。今天最后一天高考,还有五分钟就结束了,她在等姜毅考完,兴奋地跑来和她说:超常发挥,没问题了!
躺了一会儿,陆希起身摸索着进了屋,经过客厅时,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陆希柔和地一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姜毅低笑着问,杵着脑袋挑了挑眉。
陆希歪了歪头,得意地说:“秘密……对了,你考的怎么样?”
姜毅静了静,坚定地回答:“很好。”
“政法大学?”
“嗯,没问题。”
陆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遮不住的喜色,激动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的样子把姜毅逗笑了,他笑问道:“有那么高兴吗?”
“嗯!”陆希重重地点头,“我们庆祝吧,叫上苗夏他们一起吃个饭怎么样?我还给你们准备了毕业礼物呢!”
姜毅走到她跟前,长腿一伸靠坐在沙发靠背上,将陆希包围在一席天地间,轻轻拉起她的手,有意戏弄她,故意拖长了声音问:“什么礼物啊?”
陆希被突如其来的动作一惊,脊背仿佛激起一阵电流,顿时心跳加快,脸上臊红,说话都不利索了,害臊地低下头:“暂时、不能告诉你……”
“我喜欢你。”
陆希一怔,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脸震惊,愣愣地站在原地。姜毅揉了揉她的手,像是安抚一样,声音更加轻地说:“我喜欢你。”
陆希咽了咽气,涩涩地说:“你……”
“我喜欢你。”
“不是……”
“我喜欢你。”
“怎么突然……”
“我喜欢你。”
“我……”陆希脸彻底红了个全,跟煮熟了的虾子似的,快滴血了,思绪混乱张口结舌,心跳躁动个没完,要不是手被拉着,她一定立马找个洞钻进去,太羞燥了!
看出她意图的姜毅很不顾情面地揭穿了她,“别想跑。”
陆希懵了半天,姜毅就拽了拽她的手,语气听起来满是委屈,“小陆姑娘怎么还不回答我呢?”
陆希粲然一笑,顶着红透的脸,羞涩地说:“我也喜欢你的……”
姜毅默了半天,等到陆希都要羞得气绝身亡了,才得逞地一笑道:“嗯,我知道。”
陆希怒了:“你这人怎么……”
姜毅敷衍地点头,顺手把陆希拉过来抱住,惋惜道:“对对对,我这种臭不要脸的,从今天起就是你的男朋友了——知道了吗?媳妇儿……”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陆希脑袋彻底炸了,推开他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把姜毅逗得直笑,越笑越厉害,眼泪都笑出来了。
“你怎么那么可爱啊?”
“你你你你……不要笑啦!”
“哈哈哈——”
“你你你你……不要太过分啊?!”
“礼物是什么,给我看看?”
“不要。”
“提示有吗?”
“没有!”
“欸——”姜毅一脸失落,语气像是在撒娇。
陆希听得一动,他声音本来就好听,这一撒娇哪还受得了,不忍心地说:“就……我把想说的话写下来……”
“哦——”姜毅尾音扬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信呐?”
陆希不说话了,他觉得这人可能早就知道了,故意逗她玩呢!
“不要拉倒!”
姜毅惊讶地说:“怎么不要?绝对要!我一定读个八百遍,倒背如流!”
陆希被他的傻气逗笑了,“行啊,你高兴就好。”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然后又一起咯咯咯地笑。窗外的风一阵阵撞击在玻璃上,帘摆轻盈地飘在空中。
蓝天白云,阳光微风,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柔,叫人忍不住怜惜。晚上他们几个要去吃饭了,她要把心心念念准备的信送给他们。
此生有幸,遇见你们正好,相识你们真好——
陆希嘴角笑意温柔,抬手顺了顺头发,她今后还要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跟着光,不再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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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嘀嘀——”手机提示音响了,黑夜里格外刺耳,倏尔惊醒梦中人,姜毅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一看,是姜阿姨的消息:毅毅啊,我们有东西给你,方便什么时候过来拿一下吗?
昨晚睡得太晚的姜毅现在脑袋有点疼,胃里翻江倒海,宿醉的感觉实在不佳,他摇摇晃晃地去拉窗帘,一道强光兀地照进来,刺得他忍不住低骂了一句脏话。
原来已经中午了……
姜毅烦躁地挠了挠头发,看着乱糟糟的房间心情不愉快到了极点,赌气似的洗了个冷水澡,烦闷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浴室的镜子都是水汽,隐隐约约看得出镜中俊秀的脸庞,刘海湿漉漉地塌下来,刚好齐着那双黝黑的眼睛,里面水盈盈的,深不见底。
衣橱里拿了件清爽的白衬衫搭配藏蓝色毛呢风衣,显得他身材修长挺拔,俨然一副社会精英的模样,和方才判若两人。
姜毅看着镜子里这个看起来有些厌世的男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随后便朝另外一个房间走去,里面贴满了泡沫板,还放着许多玩具,打扮得很是可爱温馨。
姜毅走到里面帐篷边,蹲下身摸了摸乖乖睡着的金色长毛犬,温声说:“我就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
那只狗明显已经老了,抬头都很吃力,坐飞机的感觉实在吃不消,它难受得昏昏欲睡,但依旧昂着头朝姜毅摇了几下尾巴,极力地在向他示好,脖子上的项圈写着“豆子”两个字。
它动了动耳朵,仿佛在说:主人去吧,我等你回来。
姜毅没由来地觉得心里酸酸的,声音有些哽咽:“嗯——小豆子乖,Good dog!”
豆子得到嘉奖后,又心满意足地趴好,闭眼睡觉。姜毅默默地看了它一会儿,起身出了门。
秋天了,寒风阵阵,他也是去了B城后才觉得,这座城的风不算冷,只是比较刺骨。
胃里空荡荡的,有点疼,宿醉的感觉还没褪下去,姜毅没办法,只好随便在包子店喝了碗粥,暖暖的舒服了很多。
昨晚同学聚会,来了很多人,蒋昊昱那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爷开着辆跑车来,嘚瑟得鼻子都要上天了,一见到他就两眼泪花拉着他一直喝,后来还是林尘过来把他拉走的。林尘变瘦了,果然应了他那句“胖子都是潜力股”的话,据说还是校草。苗夏学的摄影,找了个可以随时到处旅游的工作,她说她最喜欢的,就是夜晚的摩纳哥海岸,她经常去见陆希,把所见所闻讲给她听,经历许多让苗夏整个人看起来文艺不少,兜兜转转还是和林尘在一起了,两人下个月要结婚了。
昨晚他本来不打算喝那么多酒的,如果他没有一下飞机就去见陆希的话,他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陆妈妈老了很多,白发稀稀疏疏爬上鬓角,眼角皱纹都带着一种疲惫,确实,不仅要照顾病人又要照顾家里的太子爷,应该每天都很累。
陆墨长高了,少年的眼睛和他姐姐像极了,只是不如她。
看到姜毅的时候,陆墨默默地回了房间,他害怕那人犀利锋锐的眼神,不管过了多少年,他在那人面前都像一个罪人。
陆妈妈将姜毅带进屋,里面灰蒙蒙的毫无生机,没有陆希存在过的一点味道,他喜欢不起来。
陆妈妈进了陆希的房间,姜毅也跟着走到门边,里面什么都没有了,看起来早就空置已久,他很愤怒,他想质问他们:你们女儿仅有的东西你们都嫌占地方吗?!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我来搬?
但他并不会问的,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热血冲动的少年了,很多事没必要问,也没意义问。
陆妈妈拿出来了一封信,是高中那会儿他们学校流行的花草信,里面送一朵干花,当熏香用的。她略微哽咽地说:“这是希希写给你的信,前几天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她塞在抽屉下面,有七八封吧,写给不同的人,我都寄出去了,你刚好回来我就想当面给你……毅毅,你别怪我们心狠,人都要活下去的,只能往前看……”
姜毅接过信,没再看陆妈妈一眼便径直走了,这一次真的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九年了——
自车祸后足足过了九年,上个星期日是陆希的生日,他在B城被一台急诊手术拖住了,一直忙到早上,精神高度紧绷后就是他拿出手机连时间都没看清,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他被叫醒又做了另一台手术。
等终于有时间打电话给陆阿姨的时候,陆希的生日已经过去两天了,他急忙打电话过去,告诉他们自己十天后回来,他打算去买一个抹茶冰淇淋蛋糕,他要去见陆希——
可是,电话那头,陆妈妈却是哑着声,哭着恳求他说:“毅毅啊,不用再寄钱了,希希肺部感染恶化,我们选择安乐了……”
姜毅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被人抬回休息室的,他只觉得浑身冰凉,痛苦得喘不过气,浑身颤栗,他像发疯的野兽,怒吼、崩溃地痛哭——
他的姑娘,在自己生日的那天,被家人选择了安乐死……
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她。
九年,整整九年,他学医拼命想知道怎么唤醒那个睡着了的姑娘,但学得越多他越清醒——植物人复苏的几率微乎其微,那是奇迹。
九年前的车祸,陆希脑部受到重击,经过抢救在床上躺了九年。
她奔到马路上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瞬间用尽全力将豆子扔出去,豆子后腿撞到花台腿骨断裂,而陆希闪躲不及正正撞上迎面而来的面包车,狠狠地从空中摔了下去,被摔的动弹不得。
血一股接一股地往外流,陆希躺在地上一阵阵痉挛、抽搐,意识模糊。豆子低呜着朝她爬来,眼睛水汪汪地流着泪,天真地想救她,两条后腿都断了,它只能不断地用头一下又一下去拱陆希的手,发出绝望的呜咽声,就好像在叫她快站起来。
陆希愣愣地望着豆子,泪眼模糊,她的神经最后都只用来感受疼痛了。
后来,豆子活了下来,而陆希……用另外一种方式勉强活着,在冰凉的病床上——没再醒过。
姜毅是愤恨悲怨的,他曾那么细细地叮嘱过要如何照顾陆希,可她的父母弟弟还是让她肺部感染了,甚至恶化,直到最后不得不安乐死!说不恨他们是假的,当初他想接陆希去B城,是陆妈妈舍不得并承诺自己会好好照顾陆希的,可是呢?
才九年!她就被选择了安乐死!
法律上家属是无权决定病患安乐死的,若是重大疾病不可治疗,医院才会同意安乐。
肺部重度感染?可笑啊……明明轻度时是可以治疗的,她所谓的家人,硬生生把她拖成了重度,最后只能安乐!说无可奈何却还有闲钱替陆默买价格不菲的限量版球鞋——他们就这么急促巴不得她赶快死?怕她拖垮他们一辈子?
听到消息时的姜毅,喉咙喑哑,心里一阵冷嘲,他们最终还是抛弃了她,毁了她唯一存在的痕迹。姜毅缓了许久,几度哽咽,绝望无力地对着电话那头低咽:“如果你们不珍惜她,就该把她还给我……”
何必让她最后还走得那么狼狈?
在发烧呕吐了三天后,他重新带着豆子回来了,同学聚会的前一天,他去见过陆希——在冰冷的冷库。
那时的姜毅很平静,远远地、静静地看了许久,从此以后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陆希的遗物早被处理得彻彻底底,一件都没给他留下,她名义上的爸妈、弟弟,其实早就做好准备在等待她的消逝……
不过都没意义了,她的姑娘走了,其他人无足轻重。
从陆希家里出来时,姜毅踉踉跄跄地来到以前他和陆希常来的公园,找了个长椅坐下,手指略微颤抖地打开了那封信,日期是她出事前的一个星期。一打开,入目便是他熟悉的陆希秀气的字迹——
姜毅同学:
首先恭喜你毕业了!这是一封准备已久的信,希望你能耐心地读下去。
第一次和姜毅小朋友玩时,是幼儿园,我一眼就看见了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你,你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西服,眼睛亮晶晶的,浑身都写着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别随便和我搭话。我胆小一直不敢和你说话,如果你不是唯一一个在我摔倒后没有笑,而是去扶我的人,我们可能就不会认识了,我至今记得你当时温柔的笑。后来小学一年级,你和姜阿姨搬来我家对面,我惊喜的一晚上没睡着,得知姜伯伯不在了,我就想着要好好陪着你……那时小,心思很单纯的。我知道你只是表面不在乎,其实内心很寂寞,但又倔强地不服软,我特别想告诉你,我以后陪着你一辈子!陪你养小豆子,陪你打游戏,陪你吃饭,陪你散心,哈哈……
本来一切好好的,可你突然躲着我,我很伤心也很生气!因为你在深渊的时候抛开了我伸出的手,连一个让我帮你的机会都不给,被你拒绝了那么多次,我差点就心灰意冷了。如果不是知道,那个浑身带刺的少年曾经也是笑容和煦、眉宇间都是肆意张扬的话,或许我就放弃了。我没有伟大到觉得自己可以驱散你心间的阴霾,我只是想在能拉着你的时候,带你狂奔,感受疾风在耳边呼啸的快感。
你本就属于天空,就该一身光芒。
……
我是一个恋家的人,对超过家三百公里的任何地方都不抱有好感,所以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你尽管去飞,累了回来就好,我一定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等你。我的少年不用故作坚强,因为我知道,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你有多好,我知道。
整整四张,写得满满当当,记下过往的点点滴滴,姜毅在工整的字字行行间,模糊了视线,周身止不住颤抖。
然后他打开了最后一张信纸,周身血液霎时冲到头顶,他眼前一黑,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爆发出来,他抱着头剧烈喘息,吸进的风如同一把倒刺,一阵阵剜他的心,疼的他浑身发麻。
那最后一张纸上,写满了四个字——我喜欢你。
认真至极的,我喜欢你。
姜毅痛苦得几近昏厥,哭的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何其有幸——
他被如此的爱着。
他的姑娘,有一双澄澈温柔的眼睛,眉目柔和,巧笑成画,站在四月的花下,微风略过她时都会带上一阵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