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飞飞与独行先锋要各行一路,就于船上别了。先锋乘着巨龙往瀚海去了。飞飞行大船,往黑面族寻酋长去。那知西风起来,行的吃力,又忽然降下大雨,浪潮翻腾,船不得行。原只消三日水路远近,却走了十日。又歇一夜,走半日旱路,才到了黑面族地面。正行着,飞飞远远便瞧见一座大殿,琉璃瓦顶,熠熠生辉。层楼罗列,各发缤纷。飞飞道:“这黑面族不过刀耕火种,瓮牖绳枢,住茅屋,居洞穴,焉能造得如此天工?”就走近去,见一片地方有众多人儿,都拽绳负石,搬木运沙。看他们面目,却都不是黑面之人,有白净蒙灰的,有腌臜带泥的。人堆儿里边站着几个黑面族人,十分扎眼,手持长鞭,在那里催打。
飞飞近了前,那几个黑面的都认得,前番在祭法坛见了,都过来拜。一个黑面人道:“飞飞大人来到,也不差人早些通报,好叫我等响锣打鼓,夹道欢迎。实教小人们失了礼数。”飞飞道:“何须那些无用功,来便来了,又不是有钱有势之人,那里用着大张旗鼓。俺且问你等,满地这些劳力是甚么来头?”又一个黑面道:“四方都晓得了,飞飞大人也应知道,这蓝莓公主与毕副将刀兵相见之事。”飞飞道:“俺已知之,却与这些人有何干系?”那人又道:“这兵戎相见,非杀即降,不死即伤。杀了的,去补沟壑。死了的,去填溪河。降了的,就赏钱赏粮。伤着的,就为奴为仆。”
飞飞道:“如你说,这等人俱是伤俘亡虏?”那人道:“正是,这些伤不甚要紧的,就白白出力。那伤得厉害的,不能出力,又难活命地,就告其亲戚,拿钱来赎。”飞飞道:“这好个算盘!谁做了账簿先生?”一个黑面族人道:“自是黑面族长大人计画,公主绝不干这背光的事。凡是能出力的,就来此地,为奴为仆。凡是赎了人的,我们得了钱财,就送去蓝莓公主。”飞飞道:“一边得人,一边得财,好个两不耽误!”却心里暗忖道:“一个真腌臜!一个假干净!俺怎说这酋长怎不来劝战,缘来也喝了这血水酒!亏俺敬他是刚正之人!”飞飞又道:“你们酋长现在何处?”一个黑面人指着宫殿道:“酋长便在那大金殿里边。”飞飞道:“那莫非是酋长寝宫?”黑面人回道:“正是!正是!里边华贵无比,都是战掠财宝。”飞飞听了不悦,闷声就往宫殿那里去。
到那宫前,须经过力工奴仆之中。见那些人,有的跛脚,有的疮疤,有的带血,有的结痂。飞飞不忍,急急地走,忽有人虚声喊道:“飞飞贤弟救我!”飞飞听人叫他,忽然一惊,四下去看,见下边一个拉着大石砖的看着他,破衣烂衫地。飞飞道:“是你唤我?”那人抬头,满脸泥点道:“正是我!葛老铁!”飞飞大惊,细细看,果然正是。急急近前,葛老铁丢了绳,道:“飞飞快救我则个!”飞飞道:“怪哉!怪哉!老铁你本该享富贵,坐拥金银砖,怎掉了价,到这里搬弄青石砖,成了这等模样?”老铁道:“此事说来甚没筋骨。你自我那里走罢,又过来一日,蓝莓国官差便来取货,合计有六百短刀,六百长剑,六百矛枪。我也随行,以便点验,也怕官差暗自克扣,说我缺斤少两。”飞飞道:“固然!固然!行商走贩,自当小心谨慎些。却又怎沦做看了伤卒?”
老铁道:“我与官差沿旧路去,行了一二日倒也无事。不料于路上走,忽然出来一队人,持刀带剑,将我些人围住。原来是毕副将的人马,专要来劫军需。那些官差叫他们杀了,带了刀剑货物,见我是个百姓,只将我盘剥,丢在路旁。”飞飞道:“如此保得性命,应是无事,后又生了甚么是非?”老铁道:“我前边方要亡走,后边蓝莓国兵马来到,见辎重叫劫,官差叫杀,独见我在,邀功心切,便将我当做贼兵扣住,我抵死不认,只道是铁匠。然那官差俱被杀了,无人识我,便做了虏卒,于此地受他们鞭打,已六七日了。”老铁语罢,涕泪横流。飞飞大怒,踏地道:“原来这般荒唐!这刀兵之事,伤生害民。阵前兵士奔命,白骨暴露。宫室之上,公主酋长,俱是饮血食肉,坐享其成也!”
当下飞飞就唤那几个监工的黑面过来,指着老铁道:“此人力亏,要歇一歇。”一个黑面人跳出来道:“要歇一歇?我且来鞭子打,就与他醒神!”便要轮鞭。飞飞大怒,一声大喝,四座皆惊,都停了手上事,看着。飞飞夺过鞭,便朝那人打,就似初回出海,保运奇石,于船上抽打独行先锋一般,打得衣裳尽破,殷殷淌血。怎奈何此人没那独行先锋硬气,满地滚,哭天喊地,只是求饶。那余下几个黑面,都呆住,也不敢拦飞飞,出来一个人去禀告酋长,往大殿里去。老铁见那地上黑面人叫飞飞打得喊声渐小,眼看便要昏厥,就去拦住飞飞,要他停手。飞飞道:“这等作威作福的奴才!倒是忘了昔日于祭法坛处吃魔王的鞭子打了!这方才几日不做奴才,就也要摆出大人的架子!”正说着,那报信的监工回来,见身后走来一人,挺胸昂头,后边也拥着随从,正是那黑面酋长。前边这几个黑面监工见了,都急急拜在地上。
酋长见了光景,问道:“飞飞何故大发肝火?莫非是这几个小厮办错了事?”飞飞道:“这几个监工将人擅自鞭打,可算得是飞扬跋扈!”黑面酋长笑道:“打的无非是些壮丁劳力,偷奸耍滑,不肯尽力,自然要些鞭笞。”飞飞指着老铁道:“你可知他是谁来?”酋长道:“一走奴耳,有甚紧要?”飞飞大喝道:此人是我挚友亲朋!本本分分打铁卖货,怎吃了你们捕捉,落个人财两空。在这穷乡僻壤,屈尊苟活!”酋长听了飞飞一声喊,心头猛地一惊,知飞飞重情重义,急急赔礼道:“原是这般!亏杀了耶!亏杀了耶!”就呵斥那几个黑面监工,将老铁链铐解了。酋长又笑道:“我怎说飞飞发怒,只当是打抱不平,原来内有干系。是我之过!是我之过!我这里便将这位贵人物放走,飞飞莫要伤了和气。”飞飞道:“如今酋长做了个好大生意,也知和气为贵。俺且问,这蓝莓公主与毕副将动了刀兵,你怎不以和为贵?却要从中取利,还只怕这兵火烧的不大?”
酋长道:“飞飞也知,我这黑面族地,穷乡僻壤,我身为一族之长,怎能光叫我族人安贫乐道,茅屋野菜,与世无争?”飞飞又道:“如今怎独独见你大起宫殿,供你居住,又是甚么意思?”酋长道:“这个宫阁,乃是我数年前,做得一梦,见有仙人引路,来至一座金殿,内中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真个圣境。那仙人道我既是一族之长,自当居此宝殿,巍然一方。又领我入内游玩,我那里见得过这些,便醉心其中,流连忘返。而后忽然梦醒,只见眼前草门土墙,不由沮丧。故日夜怀思,遗不能忘。自起了兵火,得钱得奴,就依我梦里景像,盖起大宫,不过一二年,业已建成。今日飞飞来到,正好进来观玩观玩。”飞飞听他答非所问,知他起了贪财图乐之心,也不答应,扭身便要走。酋长不悦,道:“莫非看我这里不上眼乎?”老铁拉住飞飞嘘声道:“飞飞权且答应,若让这大酋长失了面皮,只怕我们都不好看。”飞飞回身,果见酋长横眉,知他有自大之意,就道:“也好!也好!那便前去看看!”酋长转嗔回喜道:“这才便好,切莫见外!二位都随我来。”
飞飞与老铁听了,都跟着酋长去。行了几步,要上两边台阶,只见中间有整石一块,长数十丈,镌刻着飞禽走兽,直直铺到殿前。老铁道:“这大个石头,若非有神力,不知怎的搬运至此?”酋长停了步道:“这石头取东山之峰头,使数万劳力,三十日夜赶运,方才拖拽过来。又遣能工巧匠,又三十日夜,才雕得千禽百兽。”老铁赞叹。一行又走,到了殿门前,只见排排列赤漆大柱,个个盘绕金龙。高得有六人叠搭,宽须有三人合抱。老铁叹道:“这大柱一根便须那数百年树木,真世所罕见也。”酋长听了暗喜,言道:“昔日随飞飞往梅斯国,见那里皇宫建造,也不及如此。”飞飞知他显耀财力,也不搭话,暗自怪老铁话多。酋长也不再语,几人又往里走,满面珠光,飞飞回身,对那老铁悄声道:“你怎的屡屡夸这财主,岂不更添他骄气?”老铁道:“飞飞不知些道理。这俗语云:壮驴儿,顺毛捋。我这里奉承几句,那个大王自然得意,也不为难你我。”
又走一阵,见了不少金银,不少宝器,酋长个个点说,口舌不停。飞飞不听,回身对老铁道:“俺去你那里买剑之时,这第二把是甚么剑来?”葛老铁道:“是一把金刃银柄剑。”飞飞忽喜道:“俺又是怎的不要?”老铁道:“你说此剑铜臭气甚重,你又是不招摇的好人!”飞飞笑道:“正是!正是!俺看这剑倒可送与酋长使用。”二人都笑。酋长见了问道:“二位缘何发笑?”老铁道:“无事,无事。”酋长也不再问,忽然指着一个木匣,镶金粒,钩银线,笑道:“飞飞且来见一个老相识!”飞飞道:“甚么相识?”酋长便将那木匣子打开,里边出来扑面香气,飞飞定睛去看,不由一惊,正是那天降奇石。飞飞道:“这石头应在麦金国处,怎到了你这里?”酋长道:“那麦金国王,也是庸主。只知此奇石乃天降宝贝,却不明晓此石能耐,白白用钱粮换来,实无甚么用处。后知我黑面一族名字,有意结交,故将此石做了礼,送将过来。我亦不知石头用处,就做收存。如今飞飞来此,正好拿去,也算是解了这石头缘分。”飞飞接了奇石,对老铁与酋长道:“俺与众人相识都因这石头,果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三人大笑,飞飞忽又问酋长道:“方才说这麦金国王结交黑面族,却要作甚,莫是有利可图?”
酋长道:“飞飞此言不差。公主开战,这麦金国王也欲伸只手过来,要分些利。请我在两边做了传使,麦金国王就与公主都领兵马,两家攻打毕副将,一并分土割地。”飞飞道:“俺知劝酋长难似那登青天,拉铁牛。然事已至此,也要表表本意。俺此行过来便要劝战,那毕副将如今从善,何必大动刀枪,起不义之兵?果真似那穷来思金银,陋来思宫阁之说耶?”语罢,见酋长,一言不发,忽又指前边道:“飞飞且随我看这内宫摆设,亦是精妙非常。”便向里走。飞飞见他恍如未闻,又高声道:“俺便要劝战罢兵。”酋长却道:“当下叫小厮备下佳宴一桌,权与飞飞接风。有龙肝凤髓,琼浆玉液。”飞飞听酋长屡言他物,倍感受了轻视,当下要恼。后边老铁猛然扯袖,飞飞才歇了气,只轻轻道:“这里俺便告辞了,酋长且自行独酌!”便与老铁回走,酋长回身追道:“飞飞何必如此见外?”飞飞老铁都不回话,捧着奇石匣子,低头便走,出了宫。未见酋长出来。
既出,就寻旧路,行了远。飞飞惑道:“这酋长莫非耳力不济乎?问东答西。”老铁道:“飞飞独不见我夸他金碧辉煌之时,他倒是十分欢喜。”飞飞道:“见得,见得。然酋长待我怎置之不理,充耳不闻?”老铁道:“这酋长也是耳在心上。”飞飞道:“甚么耳在心上?”老铁道:“飞飞这便少了见识,酋长这等大人物,都是耳在心上,这话若趁了心意,他便听得见。若不合心意,便是听不得见了,怨不得,怨不得。”飞飞道:“若如此,这酋长既已然这般,公主那里更不必去了。”老铁道:“去亦是无功而返。”飞飞道:“如今先送老铁兄回去,俺再去瀚海寻独行先锋。”老铁道:“飞飞去瀚海也要劝战?”飞飞道:“非是。”老铁又道:“此去作甚?”飞飞扼腕道:“这公主兴不义之兵,犯有义之地。既然劝不得,俺便要助那毕副将一臂之力,将公主兵马打将回去。”老铁道:“这公主昔日与飞飞可共战魔王,怎能撕破面皮?”飞飞高声道:“俺飞飞非是不讲情面。魔王作恶,失了道义,道义在民,俺便要为民除他。如今公主也失了道义,必然当败,又怎怕撕破面皮?道义现在这毕副将处,俺飞飞便也在毕副将处,岂不闻古语:君子行事,惟义所在!”老铁听了大喜道:“飞飞果然真个君子,果真是那君子剑识人!我也不必送返,也免得耗费时日,我可与飞飞一并前往。”飞飞喜道:“既如此,俺们便快快行,不知独行先锋那里如何了?”二人就走快,上船,往瀚海处行。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