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歪斜斜的泥土路,石头砌成的院墙,泥坯屋,茅草做的房檐。
村子里唯一的学堂,也只有村子里面唯一的先生,村子很小。约莫一百余户人家。一个少年立在那先挑着两桶水,学堂门口摆着一口覆了木篦子得大水缸,是先生吃水洗漱用的。
少年刚把担子卸下来。浑身脏兮兮的,个头还算高挑。眉宇有股英气,可就是皮肤粗粝,好像是有些营养不良,显得有些消瘦。许是脸上沾了些泥土,浑身透着些黄土气,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孩子。头上束着一根发带,头发有些油腻,又带了些尘土,身上裹了不知道两件还是三件的麻布衣裳。村里没有什么妇道人家,就是这些衣裳缝缝补补也都是这一个先生教给他们的,这些孩子有哪里会什么缝补的!
拖来拖去还不是先生给他们缝补?山里孩子山里少年活得粗糙,平日里就闹腾着捉鱼撵兔,要不就是平日里练练拳脚,了些先生一个人缝补不过来。他们有的人就穿的破破烂烂的,补丁大的一块,小的一块互相撑着,照在身上也不知道是穿了两件还是三件衣服早就分不出里衬和外衬了。
先生无奈的看着申北然。还不忘了扭头朝堂里的学生嘱咐了一句好好读书“回来检查你们功课,若是说不出六欲和三毒其所以然,必要打你们手心!”先生是有名的絮叨。
“我一天两桶水就够使了,你莫要花太多功夫往我这挑水,有这些时日多看些书。不比什么都好!再不济,你多练些拳脚。也是好的。你若是书读的好些,兴许还能去考取功名,每月能领些银子,不用担心温饱饥寒。就算读书读的不好,你勤练习拳脚也能去侯府里讨个差事。再不济也能在乡里找个差事!”再过两年,眼前这少年就吃不到赈灾粮了,先生由怎么不忧愁呢。“先生喜好洁静,听先生讲学,帮先生做些分内事....”
周阳山是一座小山头,这个村子搬到这里的时候,还是第一批来客。
这里荒山野岭,是附近人家挑剩下的,山上几乎种不了庄稼,西北边是连绵的大山脉,虞国的北郊。再往南一些就是虞国的北都燕都,不过距离这里也有好几百里了。大黎和大虞两国相安无事已经六七十年了,大抵是相安无事把,除却“小摩擦”总算两国没有递交战书,数十年来地方和边境上略有“暴民”不过总体上还是盛世景象,一些个说书先生传得神乎其神,说是三教九流典策天下三个甲子太平,坊间不入流的小说也多有附会,不过是些茶余饭后闲话罢了。
两国在周阳军镇开设榷场。刚开始只是一些香料,药材犀角,茶叶之类的,后来一些粮食和武器铠甲,皮毛也用作了交易。不过近些年两国边境略有摩擦,尤其是八年前的,周阳县上缴的库粮车队沿途征用民工押运粮食。本来意思是压着这批粮食,等到冬天大黎缺粮时去换一批马匹牲口。但是也不知怎么的,生了变故。
大黎一老将军伙同手下趁着星夜掠夺了这批粮草,不知道哪来的消息,竟然越过了榷场边防!榷场之间两国互市,两国官吏校尉难免结识,之间相互熟识,事后都觉得应是生了内奸!
押运粮草的民工当然也没幸免于难。全部都死在了这场劫难。听说这批粮食。本来是不应该停留在一夜,约莫是运粮官下的指令,休整一夜,让人劫了去,按照道理来说,应该追查出所以然,然而经此一役,运粮民工的士卒死伤殆尽,还惊动一名提举,携武德司官吏清查!让人闻声丧胆的皇城司也没查出来所以然,当真是北黎兵做的绝,现场无一活口,想来那个内应也死于乱军了。
白白糟蹋了数万担粮食和二百多口民工。北辰府马步指挥使亲自巡查边防,世代镇守北境的欢侯甚至都下了悬赏文书,后来在大黎南院诸多理事调停之下。两国边关将校自查,将失职的官吏撤职查办,大黎一名擅自出兵的校尉砍了头,才平息了这场霍乱。大虞边军许多人也因为擅离职守收到牵累。
可是那些死难的民工家里可就遭了殃,好些人家直接没了主心骨,有些人家更是凄惨,只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申北然,石从谦,二人年龄相仿,却是父母都死在了那场劫难中,八年前五六岁大的孩子没人管,没人顾的,是会饿死在家中的。
还是镇守北辰郡的欢侯上疏,把这些受灾遭难的百姓,连着些家中变故的村民,划了这个村,由县里执事发粮。好在当地读书人的建议,还给一众孤儿找了位教书先生,要不然哪有一个穷村子能请得起教书先生的!
便是那些略微有钱些的乡绅。也不一定舍得送孩子去上私塾,请一位教书先生根本就不是庄稼人能够负担得起的,何况才一个百余户人家的小村子,还有一些不知好歹的人嚼舌根说得过火了:这些个孩子,实实在在这山里种田,也没得出路,要不是前几年的兵祸,这辈子哪里识得字!要是出个举人老爷,还真是托了兵祸的福!
村里的先生听了,拂然不悦。找那人去理论了好几次,不过对这帮孩子来说确实也于事无补,自小就习惯了风言风语。
不由得感叹,幸好是个太平世道,官府还能对百姓照顾一二,有了些天灾人祸还能发些赈灾粮,若是遇到兵荒马乱的年月,这百十个孩子非要饿死在家中不可!
好笑的是,听说官府发放救济粮,附近一些**也在这安了家,有的是前些年战场上的逃兵,有的是在战场上丢一条胳膊,丢一条腿,丢了只眼睛的可怜人,不知道是到底是没了家还是有家不愿意回,反正就在这里安了身立了户。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统一给他们办了户籍,反正连年丰年,养得起,放任这帮闲汉那可不更麻烦?
先生是一身粗布麻衣,不过头上竖了个发冠,比村民讲究的多了,衣服虽然破旧些,但也是整洁干净的。腰间还悬挂着一个似玉非玉的物件,听村里的老人说,先生刚来的时候还穿着一身绣了缎子的衣服,应该是缎子吧?村里人也没有见过再好的布料,总之是这些年没见过先生穿过几次,每当村子里有人满了十六周岁。先生带着他去找县里的主薄,领了土地,也有身手好些的在侯爷那里领个差事的时候,才会穿着他这身衣裳。
更难得的是,每年都有的举贤,若是有去北都参加武试的。先生也会穿着他这身衣裳亲自送行。至于文试,村里压根不知道有!村里人只知道先生姓张,至于先生的名字有人问过,没人记得住。可能是记得住也不会写出来,省得尴尬,也就没人提,毕竟村子里识字的除了先生,就只有先生教过的这些学生,学生自然不会提及先生名讳。
先生还在絮絮叨叨的说教起申北然功课做的不扎实。“不打紧的先生,这些年除了领官府发的红薯,还是靠先生教我拾掇些草药。捉些鸟雀野兔吃。我过得好着哩,过两年我就可以去县里主簿那领我的田地了!”先生看着身边人眼里有些遗憾,“你其实根骨不错的,我虽然不懂多少武艺,也知道你如果有位好师傅教导。每日多些肉食,食补,熬炼筋骨。不说去侯府里讨个差事,就是举贤参加武试,说不好也能讨个标长坐坐。唉,只是可惜了,我只会写些文章,打坐吐纳。没能教导好你们...”
申北然看先生情绪低落,赶忙宽慰几句“若不是八年前那场兵荒马乱。村里是连这一位先生也不会有的,先生教我的打坐入定自是不错,只是我愚笨些,更适合粗俗拳脚,先生可要看紧从谦,这小子聪明得紧,说不好能给先生考个举人回来哩!”
学堂里的学生,小的才五六岁,大的都十一二了,村子里实在也没那么些人,估摸着等这些学生都满了,十六周岁可以去县里主簿领了土地自己耕作以后,先生就该回去了。
“你做事肯下苦工,是练武的一把好手,从谦习武打拳倒是不如你,不过他字书读得比你好一些,你要多向他学学,这些年都是盛世太平的光景。拳练的好,到底咱们这儿最多也就能去参加武试。就算是名次出众了,也就是在校尉府邸供职挂个名头,每月两把的银子,没有大的战事,始终是拿不到几个钱的,唉,但是如果有战事去拼命的不还是这些武卒吗,书读得好,不求什么百代文宗。你供个职做个文书,教书育人,也是极好的,日子总归过得安稳。”
“从谦还在家里读书,他这几日确实忙得刻苦了些,他想去参加举贤。明日他约了我一起去山中练拳。先生,从谦他不是要参加文试。怎的想起来练拳了?”
原来是大虞朝以武立国,就算是科考举行文人雅士,也是非常不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便是平日里读书,也汇合乡勇操练武艺,文人雅士也以佩剑舞剑为乐。石从谦要是想在文试中拔得头筹,拳脚功夫也要唬的住人才行。
申北然走后,先生也是感叹,这些年光景好了很多,再也不是以前武人掌权的时代了,小说野史上经常见的侠客习武有成,拉拢起了千百流民,就举起义旗自立为王,这种事情在数百年前其实很常见。这些上山王可没有小说里写的义薄云天,快意恩仇,大都是些嗜血流寇,祸害百姓。
大虞枢密院史馆记载。自百余年前,南北两朝签订盟约,各地豪强世家策定藩属。再也没有谁能随便扯起,自封王侯的大旗,原有的世家诸侯,也分别归拢了二朝,这天下才有了百余年的安生日子。
申北然心里也是想着,再过两年他就十六周岁了,到时候就能去县里主薄那登记户籍,独立门户,一个人就是一户,可以领二十亩田地!自己一个人哪怕耕不过来,把地租出去,每年收的粮食都足够吃穿住用了!反正自己这两年也是一个人,不成家的话,抵租出去,出穿用度足够不说,平日里还能换些鸡鸭吃食。到时候就不用再去领官府发的红薯了,那红薯吃起来是管饱的,但是吃的多了总感觉腹中隐隐作痛,想来是不能多吃,唉,不过自他六岁那年父母死在胡乱中,他有哪有什么可以选的呢,能有这口粮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自己近日再去多采些草药,去小镇上的药堂换点散碎的铜钱。到时候就能换一批鸡仔,几十只养着生蛋。那自己平日里就有鸡肉和鸡蛋吃了,如果有了这些肉食,自己练拳在刻骨勤勉些,想必在侯府可以找个差事做做,到时又能去主薄那里多领五亩田,就是二十五亩地!放出去也是一笔不少的收入。自己一个人带着二十五亩地讨个媳妇肯定是不成问题,说不好还能讨个大户人家的老婆,加上差事的银子,以后自己的孩子也能上得起私塾哩!也不用跟自己一样,兵荒马乱的亡了父母双亲,才能读的到几本圣贤书。到时候从谦在县里讨一个文职。我在侯爷那里讨个武官坐坐。以后日子肯定过得舒坦。边想边偷偷高兴,忽的想起忘了让先生给自己以后的孩儿取个名字。一声嗤笑,自己都觉得想的太美了些,晃了晃脑袋,想起明日一早还约了石从谦去山里练拳,便早些睡了。
穿林打叶声,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胜马,一蓑烟雨生平。
傍晚,先生回了住处,洗漱休息,看到了桌上早已拆开的书信,忍不住拿起来端详。
先生抬起头,望着望着房梁。好像若有所思。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举贤一途,未必不可一争。
终是拿起来案台上的纸笔:
大虞元昭三十一年
幽州北辰郡
周阳县乡愿举贤:
文生,石从谦。
武生,申北然。
举荐人,前乡书手,张正谨。
更始一千二百八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