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第二次早朝,旭日未升的洛阳城来了位不寻常的客人。
不同于皇家供奉的道家天师那般,身着金带紫袍。也不像朝廷大员一样身着朱红官袍,这男子穿的是一身青色儒士锦袍,头戴紫金冠。
自紫薇内城一路走向太清殿,中途无人敢拦,沿路官员见到这位青袍儒士,纷纷作揖行礼。
太庆殿内此时共计三百余位大小官员,立在两侧。大殿之上,九五之尊大虞皇帝李景元,正在翻阅看户部奏疏,除此以外,写的都是些国泰民安之类的文章。
群臣正考量着下了朝会,去哪里吃些早饭,神都洛阳近日又开了几家新的酒楼,再过几天就要发放这个月的俸禄,到时候邀请两三好友去采风。
忽然间就看见大虞皇帝,原本坐在龙椅上的身子立时起身,径直下了高台,往大殿中走来,百官甚为疑惑。循着皇帝的目光望去,一袭青色锦袍头戴金冠的书生,一步步从殿门走,步履缓慢有条不紊,一步走出却前进了十余步远。原来是已经三十年来未曾来点卯的衍圣公!
衍圣公身份非比寻常,只有儒家的当代夫子才能获此封号,此封号说是世袭罔替,但历来夫子,往往传贤不传子,这衍圣公很久之前便不再姓孔了。
上次衍圣公前来时,是来凭吊先帝,顺道与当时才不惑之年的杨素少师,商议了沿用至今的元昭新政,衍圣公与当今皇帝身份平起平坐,没说跪拜,便是皇帝见了,也要作揖行礼。
看到夫子前来,皇帝甚是高兴,正要作揖。夫子距离十余步远,微微虚扶,元昭皇帝这揖便没有做下去。李景元眼角闪过一缕精光,面上不显。只说道:“许久不见圣公,朕甚是想念,今日一定要留下一起用御膳。”说罢又挥手致意掌印太监,给衍圣公看座。
百官齐齐向着衍圣公作揖,繁文缛节的弄了一通。
衍圣公次来似乎有事要议,只是直到下朝也没说一句话。当然也没去吃那御膳。
早朝依旧,像往常一般并无波澜,早早的下了朝。只留了户部和公布,内阁主事七八个人下朝之后去文德殿议事。
几位朝堂重臣就在文德殿等候,元昭皇帝此时俨然没有了早朝时和蔼可亲的模样,此刻伴随皇帝身边的除贴身掌印太监外还有钦天监主事赵竹康。
皇帝眉眼平静,看不出内心有什么波动:“太庆殿中六绝阵,是天师亲手所步。朕有些疑惑,你来与我解惑。”
赵竹康听了故作惶恐一般,连倒不敢。只说陛下想知道什么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六绝阵按照天师所说,可绝人五感和神通,武者气机流转均受压制,平安无事三十多年了,今日这太清殿上,有了一位可以御风之人,你说这是为何?”
元昭皇帝只是轻描淡写的撇了这钦天监赵竹康一眼。掌印太监心里一哆嗦,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这是皇帝动了杀心。
不过想杀的,不是这赵竹康和他的师尊,而是衍圣公,在六绝阵中不受拘束的衍圣公,修为更胜三十年前!只不过这杀机稍纵即逝,只有掌印太监才能感觉得出。
这赵竹康是体会不到那一瞬的杀机,也只是觉得皇帝想责罚自己。
此时自然不是小小钦天监主事可以妥善解决,其中关隘还要转告天师,才能知晓。
元昭皇帝便宽慰了他两句:“你与尊师的一片赤心,朕看在眼里,只是这六绝阵,岁月变迁,已经三十年了,兴许没有当日之能了,也许天师还有更玄妙的阵法。”
赵竹康赶忙说,六绝阵已经是最适合太庆殿的阵法了,再凌厉些的阵法也有,不过对百官有害无益。江州龙虎山也绝不会私藏。元昭皇帝点点头让其离去,更麻烦的事儿还在后头,还在那文德殿。
既然这天师压制不住衍圣公,那就要另寻他法了,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况且整日借力均衡,为什么?倒是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利刃总是要全部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拐角便到了文德殿,元昭皇帝又变成了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挥手示意众人免礼,直截了当拿起了户部的文书。
大虞朝内阁,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六部处理各项事宜,互不管辖,今日起了矛盾的是工部拟定的票拟,被户部驳回。
元昭皇帝是位勤勉的皇帝,从来不搞什么奢靡之风,在位三十年克勤克俭,廉政利民。国库充实了不少,上位皇帝也是一位守成之君,所以元昭皇帝刚刚登基之时,实行新政所花费巨额银两,国库仍有盈余,之后三十年,虽然举贤令开销越来越大,但是整治贪腐成效甚大,国富民强。只是工部有一宗大的拨款,数额之巨大,不经过皇帝亲自过目,是绝对不能批的。
户部尚书心里显然知晓得一清二楚,但是只推说户部侍郎,他的部下与工部商议。
前些年也是朝廷查贪腐受贿严,地方官吏也有库府银两补贴,整体风气来说还算不错,官民融洽,可是此次支出,必然要动各地库府银两,户部尚书无心也无力办成此事。
他便说道:“陛下,臣近日核算国库所储,据是给核算成现银来计算,若仅以国库中所有,将好够工部此项支出,但若是工部,只取了这笔银子,国库中储银只剩了不到一千万两了。
元朝皇帝眉头一皱便说道:“我大虞二十一州,励精图治三十年,连这些银子都使不出吗?”
户部尚书眼神略有躲闪。内阁工部诸人,还有侍郎等人也是沉默不语。元昭皇帝看他们不愿说,自己心里也有数,又换了个忧国忧民的面目:“我常闻古之圣人云: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稷思天下有寒者,由己寒之也。朕为政三十年来,每每想到时至今日,仍然有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朕痛心疾首,夙夜难眠。”
户部尚书依旧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户部侍郎才回了皇帝的话:
“皇上心系天下亿万百姓,是乃我等黎民之福。臣虽不才,斗胆为陛下分忧一二。”
户部侍郎苏绰见皇上没有露出不快的神情,掌印太监便也没有打断他,让他继续说。
“皇上明鉴,我大虞二十一州,北至燕山,南至南海,合计约二十七亿公顷土地。全国土地除却工商荒地,军用等等,现在可用作耕地的,大约有百分之十二三左右,每年略有浮动。按照我大虞田律,一户人家少则二十亩田,多则三十亩田。
各地户籍每年数量略有变动。二十一州农籍共大约一亿五千万户人家,其他军,工,商籍,约有八九千万户,南北田地产量各有不同,良田可有四五百斤粮食一亩,劣等天地不足二百斤,南北相和,均下来大概是三百斤不到一亩的产量。
税收为两成,户部收取一成归拢国库,地方官府收取一成留作自用,核算下来近几十年的田地赋税收入,大概是户部四亿两,地方官府四亿两,那均下来,一州之地的田产赋税,总共应该是两千万两,一郡的赋税应该是一百五六十万左右,一县应该是十三四万银子左右。
各地需要有供养的官差等开销,除去此项,各地应该均有盈余。
本朝国泰民安,从业于商贾之人,远比前朝要多,以往工商赋税能占到户部赋税的的三成不到就是不错。现如今工商赋税已经隐隐超过了田地赋税,当下每年能给国库和州郡官府带来八九亿两白银的收入,但是朝廷开销甚大,要养活的人甚多。
还有关于全国各州郡的维护开销以及军费,每年能剩下的约莫在十之一二之间,这样国库极为充裕的。
修建善堂一事,这善堂户籍等同于军籍,是不需耕种和缴纳赋税的,前些年善堂规模不大,各地官府就能承受,只是工部的票拟,微臣看过,要新建善堂,确实很多。
如果只是各地州郡修建善堂的费用还好说,国库里有这笔银子,只是一口气花出去了,以后每年还会有进项。
现如今,如果按照工部所定的数目,每年开销上会多出一大笔,赋税上会少一大笔,这一来二去的,每年便剩不下什么钱了。
原本的家底子也在修建善堂中被掏空,不过微臣,在外出核对税收之时,探查到东越州和西越州,这二州土地较为贫瘠,许多土司土地不足,有些流民家里是没有地种的。若是能在此地兴建善堂,一来能够安抚流民,二来不需要大规模调整其他州郡的土地户籍,能给朝廷省下一大笔银子。
还有就是微臣途经,荆州益州之时,地方之上颇为富庶,是有大量余钱,事先问过,确实有不少钱粮可以直接运到东西两越州,兴建善堂。”
户部侍郎没想到自己的属下这般能干,以前这苏绰做事扎实,这次却没想到他把各地方户籍和赋税都已算得清楚,眼下他说的只是九牛一毛,更细密的记录应该就在他的手中,待会要承给陛下的,当然还有一笔隐账,内阁都装作不知道,这才是账目难算的地方,至于苏绰这次能从两州库府中取得银两,自己很是惊讶,也想不明白再有下次应该如何。
户部此次所建造善堂极多,会耗尽国库三十年来的积蓄,正如这苏澈所说,进了善堂的户籍的人是不需要耕种也有国家供养,而且人数颇多,这一增一减,国库元气大伤,另外一笔隐秘的银两,就连内务宗人府也不敢过问。只是以后这般施政,地方官吏库中缺银子,就怕再难保清廉了啊。户部尚书忧心忡忡,不过不敢表现出来。
果然,元昭皇帝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又沉吟了一会儿,只是说声不错,提笔便写了副对联:
群芳里,阳和意,偏向一枝浓;
南国惊,动人奇,百本艳千从。
便将这幅对联赐给了当朝太师,杨素杨太师,也是如今的内阁首府。
“太师,你把这对联拿到内阁,这对联还缺个题目,记得替朕填了吧。”
这句词是前朝词人所做,题目应是《绰约群芳里》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之前对自己属下颐指气使,此刻见风使舵,就差点要搀扶着才二十多岁的户部侍郎,送出紫薇城。
内阁从此多了个新人。
杨太师刚出紫薇内城,便远远看道衍圣公在御道上等待自己。自己已经回避不及了。
杨素太师,从政已四十余载,三朝元老,年少时随先帝南下平定百越叛乱,那时杨素才十几岁,后经宦海沉湖十几年,才做了太子少师,平步青云。
杨太师相貌不凡,有英杰之表,浓眉大眼,有美髯公的称号。而且其心胸宽广,前些年还有,成人之美,红拂夜奔的佳话。
官拜太师,车骑将军,和内阁首辅。当然太师和车骑将军皆是虚职,说起来就是名声大而已,但是出于尊重往往称其为太师。
二人并未有过多言语,二人已经相识了数十年,那个时候杨素只是个诡诈的大头兵,衍圣公还是个仗剑游历的儒生,声称要用道理说服百越叛军归降,结果自然是行不通,差点死在乱军之中,正是手持“虎符”的“杨将军”率军攻破了土司山寨,后来差点问罪斩首,还是荆州丘麓学宫院长亲自出面作保,一甲子时光,弹指而过。
“阴阳家,大兴在即,非你我能阻挡。”
衍圣公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也不懊恼,只是说道:“我少年时,喜欢看那驯兽马戏。往往最精彩的一处,让一猛虎张开大口,驯兽师自己将头放进去。
我们在围栏之外。都用手捂着双眼,不敢看,又偷偷的露出一条缝来看,生怕那虎一口咬掉了那驯兽师的脑袋。如我们所愿,老虎从没咬食过驯兽师。
不过要想全身而退,还需手持利刃,虎肚饱食。”
一袭青袍的衍圣公,与杨太师并肩而行,就如甲子之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