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阳县县衙今天格外热闹,就是有朝廷运粮车队在此负责押送的边军,将此地隔绝开来,也架不住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这帮百姓大概是平日里待的无聊了,今日碰见了一件稀罕事,纷纷跑来看个究竟。人群里里外外推搡,临时调来维稳的一众卫兵也很头疼,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自己和袍泽都不能走脱必须要在此地护卫,自然还要身穿铠甲,实在是热的过头了,都有些烦躁不安。
确实也是这消息太过骇人,据说是县城外的乡下人,家中没有粮食,跑来县城购买粮食,凑巧碰到了朝廷征收粮食的军官,竟然想要强抢二人买粮的票据。
在天黑的时候一处小巷,将二人堵住,谁曾想到那两个外乡少年,竟然有一人习武有成,胆大包天!竟然赤手空拳给披甲持锐利的军官打了个半死!军官这会儿人还躺在医馆里,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那个打伤军官的乡野少年当时就跑了,只剩下了个那人的同乡,是个瘦弱的书生。
那书生见状竟然没有逃跑,而是到附近的旱宿,喊了好些人,将半死不活的军官送到了医馆,自己去官府自首了,一五一十也的,没有添油加醋将他和那同乡如何与那韩姓军官起的争端,先后顺序一字不差的复述出来,承认自己也是从犯之一,同乡失手打伤官军也有自己的罪责,总之是为同乡求情减轻罪责。
这消息想封锁也封锁不住,旱宿的几个闲汉嘴巴最是碎,且不说将人抬到医馆这一路上好些更夫和巡防都看得真真切切,医馆人来人往的,自然也瞒不住,没有等到天亮,消息便传开了。
且先不说那乡野少年是如何赤手空拳将朝廷军官打的半死不活的,仅仅是边军将士抢夺百姓粮食,这一事就绝对震惊四野,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低调处理的了。说不好这会儿消息已经送到了北辰郡通判的府上了。
宋义此时很是恼火,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盖碗摔在地上,在外面能换将近二百斤稻谷的江州景德镇盖碗顿时四分五裂。
冲着身边的管家大声骂道:
“你脖子上的家伙长在裤裆里了!连个把门的都没有!怎么能放他进来?这节骨眼上,你自己活够了嫌命长?”
年龄稍微大了些的管家公,勾勒着腰,低着头维维诺诺的说道:
“老爷,我今日按您的吩咐,跟门房说了,这几日都不见外客,甭管是谁,有事儿都推到几天后再过来。”
宋义此时刚摔了个茶碗,气有些消了,瞥了一眼这老管事,心想这管家也跟了我有二十多年了,平日里接人待物,也没有什么差错,便问道:
“哦,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韩宝源是从天上飞进来的?”
老管家语言含糊起来就说到:“就是……就是……不知怎么的,就进来了……”
宋义冷哼了一声,都有些让这老管家气笑了。主仆相伴二十余年,他竟还用这笨方法搪塞自己,当下也懒得与他纠缠,直说到:
“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就说!说清楚就好!”
老管家看了眼宋义脸色,和盘托出了:
“老爷,你也知道这韩宝源是个活泛的人,咱们北辰郡谁家不都与他有些往来吗,咱们虽然是和他们韩家大体上划清界限,但平日里不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吗。
这韩宝源,以往和咱们也没什么交集,顶多也就是,南边过来的一些稀奇物价,往咱府上送几件,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老爷,您刚才摔的这只盖碗,就是人家送的。”
宋义眉头一皱,说道:“就这点小恩小惠?我就要承了他的情!莫说是这只盖碗,他之前送过来的东西,通通算了双倍,多少钱,核算好了一并给他送到府上,咱们不欠这人情!”
老管事看宋义有些急了,连忙说道:
“老爷,您消消火,自然不是因为这个,这韩宝源平日里除了送些茶叶瓷器,还经常捎带着手的给府上的女眷送些妆仪,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多是些胭脂水粉之类的玩意儿,夫人们也就都收下了,老爷上次甚是喜欢夫人用的那口脂就是韩宝源送来……”
宋义有些尴尬,回想起来自己娶的那少夫人。嘴上口脂确实又好看又好吃格外香甜,自己隔三差五的总是惦记……
“咳咳,你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就说今天是怎么回事!”宋义干咳了两声,对老管家说道,神色略缓。
老管家继续说道:“老爷,真的是门房都不知道韩宝源前来!今日是夫人出门和一众丫鬟仆人去街面上采风,回来的时候,那韩宝源就夹带在人群中进来了,没人拦着。
我去问过丫鬟,就是在街上和夫人碰见了,二人先前又聊的来,正巧又有了些新的胭脂水粉送来,夫人面子上抹不过去,便请来府上喝了杯茶。”
“哦,原来是这样,那你就看好了,别让着到处乱走,看他和夫人聊得差不多了,便打发他走了便是。”
宋义自然是不会见这韩宝源,自己正是北辰郡通判的小舅子,平日代通判里和各族各家交好,但是此时风声正紧,自己绝不会出这个风头。
宋义是个极其知道分寸的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的姐夫十分信任他,北辰郡人尽皆知,若是有事相求,直接去通判府上自然是不成,但若是转头来这宋义的府上,只要宋义点头,通判府就能办了。
宋义起身正要离去,老管事朝旁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让她打扫地上的残破瓷片,追上去说到:
“老爷,夫人和韩宝源聊的甚是高兴,一众女眷此刻都在那儿,刚才我从夫人那过来,夫人怕是要留那韩宝源一起用饭。”
宋义豁然转头,盯着老管事问道:
“德福,你就直说了吧,是不是夫人收了他的银子?还是你收了他的银子!”
老管家看宋义脸色不对,依照他对这位老爷脾气的了解,此刻断然不能认怂,自己便做出了一副委屈的样子说到:
“老爷!冤枉啊!我也不是蒙了心,这节骨眼上!我怎么敢收银子呢?
他倒是想给我,可我是全然不能要啊!
是……是……是……这次韩宝源进了府里之后,给府里的女眷送的妆仪,除了一些胭脂水粉,每人分发了一张五子登科帖,还给夫人……夫人……”
宋义勃然大怒,吼道:“让她们收了人家东西的,全给我退回去!把这个韩宝源,现在就给我请出府去!”
老管事见宋义如此生气,此时竟然没走,反而似乎有些顶嘴的说道:老爷!您误会夫人了!夫人没收那韩宝源给的银子!就是送给府中女眷的罗汉帖,胭脂水粉,也全没敢收,就放在那,说要问过老爷的意思才行。”
宋义脸色缓和了些,心里想明白了,这才是自己娶这女人做夫人的缘由,不仅仅是脸蛋漂亮,身姿婀娜,还懂得待人接物,做事有分寸,自己便说道:“嗯,既然如此,那还说这些做什么?让那韩宝源再多待一会儿,找个由头给他打发了不就行了。”
老管家心中暗暗一喜,今日的事,有了门道了。
“老爷,夫人也是过来让我说句话,夫人说:今天周阳县传来的风波,她也有所耳闻,知道这韩宝源来意不纯。
在街上碰到时,夫人便与那韩宝源多方打听,看他的来意。此次来到府里是想请老爷您帮衬一把不假,不过那韩宝源好像并没有过分的想法,只说是绝不会让老爷和通判大人为难。
夫人还说:如果是他给脸不要脸,咱们自然是不用搭理,可若他们只是让咱们帮衬些情理之中的事,那咱们故意闭门谢客,躲着人家,也不是待客之道啊。
咱们家与韩家有二三十年的交情了,虽然没有收受过他们什么大的恩惠,但也不能如此行事,这也不是咱们一家的脸面也是通判大人家的脸面了,不管如何总要出来见上一面。
夫人最后说了:若是这韩宝源是个无理之人,那个恶人自然是夫人来做,绝对不会让老爷面上难堪,更不会让老爷和通判大人为难。”
说完老管事就静静的站在那儿,不再言语。
宋义此刻想想,也是确实如自己夫人所说:自己与韩家你来我往二十多年,若是直接撒手不管,也不像话,既然夫人能做得了恶人,那自己就见一见吧。
有些无奈的撇了一眼老管事“头前,带路……”
老管事心中暗自高兴,夫人确实是个识得大体的人,不过若是没有自己略微修改说辞,老爷恐怕也不会去见韩宝源。
至于自己刚才所说,韩宝元敢给自己银子自己也不敢收,确实没有骗宋义,韩宝源先前给的罗汉图自己是没有收,不过此时老爷已经同意见了这个韩宝源,不管两人最后谈的如何,那罗汉图都放在自己枕头边上了。
夫人那边儿,自然也是如此……
宋义刚走到偏厅坐下,刚才与韩宝源聊开心的一众女眷,不一会儿便纷纷有事告辞了,管家也识相的将婢女仆人,连带自己都支开的老远。只留夫人一个人在偏厅外赏花。
韩宝源和宋义两人客套了好一会儿,谈了些南方的茶叶,绸缎,谈天说地,胡扯了一会儿,宋义终于有些憋不住了,端起盖碗茶,抿了一口,说道:
“宝源兄,今日不单单是来品茶赏园,畅谈风月的吧?”
韩宝源放下手中茶碗,拱手说道:“义兄明见,今日前来,确实有一桩小事相求。”
“哦?小事?可是不小吧?”宋义将盖碗茶放下,理了理自己膝盖上的衣衫,有条不絮的说道。
韩宝源看似憨厚的笑了笑,说道:“不瞒义兄,此事确实不小,不过也不见得大,正正好好。”
“那宝源兄便说来听听,到底是何事。”
二人心里清楚的很,除了韩宝源族里那韩姓军官强抢民粮,反被打成重伤之外,还能有什么事呢?
“哎,还不是自家一个小辈,前天在周阳县办差事的时候出了差错,让人打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馆里躺着呢。”
宋义面上有些不喜,想到:若是这人真的提了些不要脸面的要求,自己顷刻间便叫人给他赶出去。
“宝源兄,怕不是小事吧,此事我也有耳闻,强抢民粮,这可是犯了我大虞铁律,若是此事,还请莫开尊口。”
韩宝源连忙说道:“义兄哪里的话?只是这事说起来有些离奇,我这族中小辈也不是给自己当家,也是给朝廷当差,募集粮食,年轻人嘛,确实是求功心切了,不过这事情原委也未必是那乡野书生说的那般,我这族中小辈现在还在医馆中躺着呢,若是他醒过来,说不好是那乡野书生诬陷我族中子侄呢。”
宋义冷哼一声,说道:“据我所知,那书生所说之事,事无巨细并无丝毫偏颇!与你族中小辈麾下将士,还有城中百姓,更夫所说,具是吻合,现在铁证如山!如果阁下还想要从我这里施为一番,赎我无能为力!
宝源兄,今日怕是拜错了庙,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
说罢起身就要走,韩宝源赶紧站起身来,连连赔罪。
“义兄!且慢!是我唐突了!义兄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难做!且听我一言。”
宋义这才坐回。
“我那族中小辈,确实犯了大虞律法,有错在先,不过究其根本也是为了完成朝廷的诏命,募集粮食,才有了这场闹剧。
我那侄儿确实有罪,但是大好儿郎,年轻气盛,谁还不犯错呢?不知道可否周旋一二。”
宋义看着赵宝源,目光有些阴沉,缓缓的说道:“宝源兄,我知你意思,但是你那族中小辈犯了朝廷的忌讳,一个边军就敢抢夺买粮凭证,如果不严惩,那之后是不是还有伪造公文,劫掠兵符的?
此事万没有周旋的余地,要我说,宝源兄,你也尽量别再掺和此事,省得朝廷的忌讳犯的越放越深。”
韩宝源心中叹了一口气,这子侄后辈,是如何都救不回来了。自己韩家的脸面,也因此受损。
“义兄,可怜我那子侄,大好儿郎,为国戍边疆十数年未曾犯错,今日却因此事即将命丧黄泉,就连他自家的一家老小都要受到牵连!我真是于心不忍啊。”
宋义听到此处微微颔首,心想:这赵宝源也还算是知趣,知道那犯了忌讳的韩姓军官必死无疑,便不再纠缠,想要来保全他的一家老小,大虞律法,对于边军强抢粮食之事,当事人自然是必死无疑,至于一家老小还是有商量的余地,重者斩首流放,轻者也只是略施惩戒,此事兴许有回旋的余地。
宋义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说道:“宝源兄爱惜后辈,我能理解,不过这一家老小倒也未必受多大的牵连,案子才刚到通判府,还未定文。”
韩宝源这趟前来,就没有什么把握能够救下那自家的小辈,只是想要保全他的一家老小,当然还有另外的谋划,此刻见到有些门路,心里总算宽慰了三分,说道:
“宋先生高义!还望救这一家老小于水火之间!”
说罢,竟然要作揖行礼。宋义赶忙起身搀扶,韩宝源这才没拜得下去。
“宝源兄严重了,此事虽有回旋余地,最后究竟如何,还是要看通判大人心中如何所想,还要依据大虞律法。”
“那是,那是,通判大人自然是通情达理,秉公执法,这个我是晓得的。
义兄,我最近偶然得了两本经书,都是寺中僧侣徒手抄写而成,两本《毛诗》聊表心意,还劳烦一兄将其中一本转交给通判大人。”
韩宝源随即拿出了两本经书,放置在了案上。
宋义听清了是《毛诗》略微有些惊讶,抬手将两本经书拿在手里随意拨弄翻看了一遍,还真是《毛诗》
有些不解的问道:“宝源兄,可是还有些别的什么事?直说了吧。”
韩宝源随即说道:“我听说,打伤我子侄之人还有一个同乡,是个乡野书生,此刻正关押在县衙大牢里……”
话还没说完,宋义随即把两本经书扔在了桌上,摆摆手说道:“宝源兄,这又是要为难我了?”
韩宝源一看宋义作此姿态,自知此事没得商量,便话锋一转:“哪里的话!我是看那乡野书生,胆识过人又一身正气,骥子龙文,是个贤才!我子侄犯错,怎么能为难于他?我正是要请求通判大人赦免他的罪过……”
“石从谦之事,早已传到了上头,上头传来的口信,此子,朝廷不仅要保住,可能还要培养其委以重任。
此人早已被多方盯着,当然是半点动不得,更何况……他本就无罪之有,用不着赦免!”
说到最后,宋义凑近了韩宝源面前,好像是他这个想法比方才更过分。
韩宝源本意自然是想把石从谦一起治罪,但此次试探,自己知道希望渺茫,也只能顺水推舟的圆话了。
韩宝源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打伤我族中小辈的那人真是可恶,一个平头百姓,乡野村夫,竟然敢趁着夜色袭击朝廷官军!
险些将朝廷官军打死,竟然还不去官府领罪,趁着夜色逃进了山里,真是无法无天!
此子践踏我大虞律法,不知道朝廷……”
宋义心下了然,回答道:“朝廷已派了捕快前往他先前所住的村落,也在周阳县城及周边各县设置了哨卡,只要他一露面,便立刻擒拿下来送往官府。”
“可据我听说,这乡野村夫会得一手武功,又逃往了燕山深处,若仅仅是在县城布下暗哨关卡,怕是逮不到此人吧。”
“此人本是八年前兵祸流民,朝廷也不好再派将士进山搜寻,更何况燕山如此之大,也不好搜查。”
“那既然如此,若是这乡野少年死在了山里那该当如何?”
“他以民犯官,本就是朝廷钦犯,若是碰巧死在了山里,也省得押送审讯了,自然就结案了。”
宋义顿了顿,紧接着说道:“这个流民死罪无疑了,死在哪里,怎么死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韩家已然犯了忌讳,就不要再犯忌讳,自己人出手了!
此事,朝廷自然不会出手,要不然就该落了人‘官逼民反’的口实了,你们看着,寻些别的办法,自行解决吧,切莫要再把自己掺和进去了!”
韩宝源此时得了满意的答复,自己今日前来,其实就是为了此事。他韩家避嫌不会出手,自然是请一些旁的人出手,解决掉这个,落了韩家脸面的小杂种。
至于韩宝源没有说出口的,此人死后,尸首会出现在周阳县城边缘,被过往的百姓发现,乱民踩踏,最后遗失了头颅。
那头颅自然会在隔几日之后出现在韩家军镇城外的长矛之上,缴首示众。
韩家争不过朝廷,还争不过申北然一介流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