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已经过去了两日,那个刚正不阿的乡间书生也没有继续跪在县衙里,县衙外围拢的百姓看不到热闹也就纷纷散了。
倒是医馆外面,围观的百姓还有不少,县衙里派了好些人守在医馆的大门前,不让百姓随意进入。
“这么大的一个汉子,听说带着缨盔,都让人一脚踢破了脑袋,躺了两天了,还没起来哩!”
“谁知道还能不能起得来,说不好都死在里边了!”
“听说这人姓韩,家里是个大户人家?”
“你这婆娘,挤我做什么,什么叫大户人家,瞧瞧你那个寒酸的样,人家那叫名门望族!世世代代都是军爷,边军里管事的!懂吗!”
“那本事还这么不济世?让一野汉子打得半死?”
“你可别瞎说啊,人可不是什么野汉子的,听说是个才十四岁的野娃娃,哈哈!”
“那这人也忒不经打了,我还以为边军里都是些好汉呢,想不到尽是些软蛋,也就是我老了,要不然咱也投军,年轻时候的身手,肯定然后混个将军当当!”
“滚滚滚……”
县衙里的捕快能拦得住人往医馆里窜,可是拦不住人的流言蜚语。
他们这些捕快,可不仅仅是来保护这韩姓军官的,更多的是盯着他,看看到底死了没,若是没有死,醒了过来,第一时间就要送到县衙处,审问!
等着他醒过来的人,可不只有县衙的官差。今日上午的时候,北辰郡通判府也来了人,留了话,说是只要此人醒来之后,立刻提交到县衙处,若是身体恢复得当,便直接转运到北辰郡府。
众守卫都不敢松懈,前日晚上,那乡野少年打伤了这韩姓军官以后,便从南城的峭壁上跑了出去,进了燕山,为此连累了好多南城差役,每个人都挨了二十军棍。
这已经是从轻处罚了,确实也是因为朝廷向北运粮,调用了部分城墙上守军,人手稀疏,加上夜色掩护,这少年习武有成,当夜就没有发现他是从南城跑出去的,直到天亮才看到了些许脚印,知道这少年已经进了燕山,追不到了。
门口的捕快虽然被医馆外的众人盯得心里发慌,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前天跑出去那个,县衙念在:城墙上差役较少,又是初犯,加之法不责众,才每人只打了二十军棍。
此时守在医馆的,就自己几个人。
这韩姓军官摆明了死罪,就算他不知道当日之后发生了何事,但只要回味过来,自己身处医馆,便也能明白自己强抢民粮之事已经暴露,说不好到就会逃跑,如果再让他也趁着夜色逃跑了,那自己估计真得担一个要了半条命的罪名。
医馆的医师在此地也已经二十年有余了,医术还算是不错。
前日晚上,那韩姓军官被送来的时候,医师看了,他伤的确实挺重,不过应该当场死不了,或者说最少能够挺几天,以往这种,与人争斗中被打到脑袋淤血的,活下来的也不在少数,基本上一半一半吧,这个人年轻力壮,兴许能够活下来。
当夜,医师抬了抬韩姓军官的眼皮,瞳孔浑浊的厉害,头颅内肯定有不少淤血,只是还好,出血并不算如何多,看着虽然凄惨些,但还有救。
只是以后就算是好了,恐怕也会落下一些毛病。
按照自己的估计,医师预感这人最快的话,今天已经醒了,慢些的话可能到明日晚上怎么着也该醒了,自己也要盯得紧一些。
虽说自己不是官差,但若是这个人醒来之后跑了,自己多少也要担起责任。这个军官犯了忌讳,死罪难逃,医师也不是瞎的。
医师抬头往门口望去,门口的护卫,交头接耳片刻,放进来了一个人,看起穿着应该也是个当差的。
“大夫,这人还没醒呢?”
“回大人,还没醒呢。不过快了。”
“大夫,都已经躺了将近两日了,就算是受了重伤,行动不便,但是总该是醒着的,能说句话了吧?”
“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人伤的是头颅,前日晚上刚送来的时候,小人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瞳孔,全都是浑浊的血迹,躺了两日,血迹已经渐渐的消散,瞳孔没有那么浑浊了,本来估计的就是最快是今日醒来,慢些的话明日也该醒来了,你若不信,便随我来。”
“那便不必了,既然没醒来就好生盯着,只是大夫,方才郡府来了命令,已经指派了一位医官就快来了,若是明日还醒不来,正好郡府的医馆也来了,到时由他接手。”
医师点头应下了,心里隐隐有些不快,但又松了一口气,郡城里派遣医官来此地,自然也是有怀疑自己医术不精的考虑,只是自己从医将近三十年,此人头颅有伤,并不是普通药石可以医好的,再好的药石也只能让其恢复得快一些,他若是自己意志坚定,醒不过来,也没办法。
不过郡城里来人顶替自己也不全然是坏事,不管是死是活,好歹都跟自己脱了关系了。
当夜丑时。
早已过了三更天,再过一个时辰天就快亮了,医馆外面照看的六名护卫疲倦不堪,昏昏欲睡,医馆里面值夜的副手靠在一旁睡着了。
一道黑影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在树林间几个起落,便翻越了医馆的外墙,黑衣人自医馆中穿行而过,并未发出一丝声响。
韩宝源很快就来到了窗前,看着眼前这个瘫倒在榻上的青年男人,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这个韩姓青年十几岁便从了军,当了十几年兵,没有犯过什么大错,此刻却是这般模样。
自己与他的父亲是堂兄弟,其实关系并不亲近,他与这青年也只是有着几面之缘而已。倘若不是几个堂兄弟之中只有自己留在了韩家做事,眼前的这个后辈说不好也不认得自己。甚至此刻自己都隐隐约约想不起他的姓名。
自己将手搭在了侄儿的脉门上,胎息还算有力,此刻应该是没了生死之忧,韩半圆不敢发出太大声音,小声的喊道:“侄儿侄儿!”
韩宝源四下看了看,自己的动静还要再小一些才行。
只好掐着榻上之人的人中,此刻心里默念着:赶快醒来,赶快醒来,要不然啊,侄儿你醒不过来,叔叔我就要在梦中杀你了!”
榻上的那个邋遢模样的壮汉,蓦然睁开了眼。
只是睁开的幅度并不大,半睁半合,眼里有好些血斑,似乎有些阻挡了自己的视线还是眼前之人太过生疏,自己回想了许久。
榻上之人看了一会儿眼前中年男子,才小声的叫了声:“宝源叔叔?”
韩宝源松了口气,又观察了门外下周,确认安全无误后,低声对榻上之人说道:“侄儿啊,你可是醒了!”
榻上之人有些艰难的转动了一下脖子,似乎每次动作都有些痛苦,扫视了一眼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韩宝源叹了口气说到:“周阳县城医馆。”榻上之人想起了自己晕倒前发生的种种,皱了皱眉头,闭上了眼睛,似乎此时醒了,又后悔醒来。
“宝源叔,我……我……我犯了大错。”
韩宝源此时终于有些恼怒,低声说道:“侄儿啊侄儿!你怎么如此求功心切呢?咱韩家的一户人命,就值十五担粮食吗?”
榻上之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此时听说要连累自己一家人命。险些闭气昏了过去,韩宝源连忙说道:
“你莫要慌,我与你直说了吧。
你在此已躺了两天了,之前打伤你的那个杂碎,畏罪潜逃,跑到燕山里去了,他的另一个同伴,找人给你抬到医馆来,又报官自首了,你强抢民粮的罪名已经坐实了。”
榻上之人刚开了半合的眼睛差点闭上,终于是强打着精神,抬起了自己的右手,紧紧抓住了韩宝源的衣角。
此时榻上之人才发现自己右手竟然已无法握拳,仅仅有三根手指能够发出些力气,拉不住韩宝源的衣角,心里更加凄凉。
“叔叔,这该如何是好。”
韩宝源此时很想发火,但是看到床上的侄儿,右手已然无法握拳,也不忍心再说些难听的,便只说道:“侄儿,事已至此,只能尽力保全家人,谁想到你竟然如此冲动……”
榻上之人似乎心有不甘,喃喃说道:“我也未曾……只是……轻敌了。”
韩宝源偷偷潜入此地,冒了风险,此时当然不能与他继续如此交谈,只能说道:“侄儿,时间紧迫,我也不瞒着你了,来之前我已经四处活动,可是均不管用,不论如何都救不了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保住你一家妻儿,这方面我已经多方打点过了,是不会祸及妻儿,就是……就是……”
榻上之人此刻也想明白了,自己是绝对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况且自己已经半身残疾,手上不能握拳,就算是有了特赦,也无法再回军杀敌,还不是成了一个笑话?倒不如死了干脆。
挣扎着想要起身“叔叔,我知道,我怕是活不成了,只是我的妻儿……”
韩宝源连忙说道:“侄儿,你放心,咱们韩家定然会将你的儿子抚养长大成人,绝不会让他受苦。”
榻上之人此时说话有些吃力,右手用力的拽了拽韩宝源的衣角,用力睁大了眼睛,眼里的血斑非常可怖,嘴里念念有字似乎是要杀了谁。
韩宝源心有所感,狠狠的说道:“侄儿你省些力气,我明白,你放心,叔叔一定替你报仇,你死后,我会用那小子的人头给你祭奠。”
榻上之人点了点头,贪婪的呼吸了几口空气,方才自己每一次开口说话,都感觉后脑巨大的疼痛,此时终于不用,在管那么多。
韩宝源想提醒自己的侄儿还有什么遗言,自己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有张开嘴,他心里想到自己此行之前,族长对他所说:
你此去除了打点通判府,还要暗中去趟周阳县,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让他自己了断,至于伤了我族中之人的杂碎,灵堂就用他的头来祭奠!
之后若是朝廷,还不放过我韩家的妻儿,那便将那个石从谦和他的先生也一并杀了,杀个干干净净!
咱们韩家不能死保这个后辈,与天下百姓为敌。
但是咱们要让朝廷知道,要让幽州同僚知道!一家之力即使在朝廷面前微不足道又如何?咱们依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第二日清晨,医师进去查看时,发现榻上之人早已死去多时了,查起死因,是他自己咬断了舌头,血液堵塞了咽喉,窒息而死。
幽州欢侯的府邸来了一位信差,将一本经书交予府中侍卫。
欢侯饶有兴致的翻看着手中的毛诗三百篇
抄写经书的书童越来越敷衍了事了,虽然本来就是个幌子,但是你这字迹也过分潦草,所用笔墨也过分寒酸了些,就连编排用的纸张,也四处渗墨,真是粗鄙。
经书中夹杂着一封信,有张三百两的商行票据,信封面写着三个大字,申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