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不了荣影,也帮不了任何人。人的命皆有定数,我不希望自己是那定数中的一环。认识的人越多,我觉得自己和他们的一生皆有关系,连死,都好似其中的作俑者、推动者。
“抱歉。”
大楚与齐宣陈越四国交界,不敢投入太多兵力偏帮陈国,恐激怒宣国,从而对楚国作战,帮得陈国夺回一城,也实属不易。当年楚国夺位之争,死了不少将士和各封地里的守卫,兵力减弱不少。但郢都城内最近有各国密探活动的痕迹,大国之间,为利而生。
紫音与人交手,受了重伤,靠灵石的一丝灵力传话给冥界。南风接回她时,她灵脉有损,需得调养。倒是南风,灵力损耗尽,应该是路上全部渡给了她。冥佴冥厌两人前往陈国清查。
天帝自下令起就该知道此举的危险性,若不给甦清在人间藏身的机会,她又该往哪里跑?但凡到了妖界抑或是魔界,都不是再能轻易插手得了的。想必早已派人盯紧结界之门,随时准备下手吧。
但若把她逼得走投无路,在人间惹出大事,最后弄得六界皆知,又当如何?
楚国所有郡县清查完毕,所有结界点已设置好,只等天界派人来布结界。我希望能见司彧一面,但现在各界都盯得紧,我没办法给他传消息。
齐楚边境流寇作乱,不知如何演变成齐对楚宣战,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压城,北部三城不日皆被占领。新帝欲亲自披甲上阵,被大臣们劝回来了。
奇怪的是,楚国一边对外宣称死伤无数,另一边将城门大开,迎齐军入内。我守着他们的行踪,近日来并没看到战死的魂魄。
楚国迅速集结二十万大军,北上应战。一路往西边走,与齐国二十万大军回合于西部边境平城,旁边,就是宣国境。
毫无征兆,齐楚二国对宣国发起猛攻。宣国主力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饶是拼死抵抗,激烈作战,依然节节败退。
这任宣君在位时,宣国可谓是繁荣之极,楚陈二国都在其手上吃过不少亏。齐楚敢有此谋算,不过是因为宣君病重,子嗣内斗,暂腾不出心思防备外敌。唯一有点心气的太子整军出征,被敌军攻破守城后自尽而亡。宣君逝世,宣国两月内就新换了三个皇帝,似乎都想趁这机会,享受一点荣耀,最后却没逃脱亡国的下场。
宣国北部五城二郡、楚国北部二成城皆归齐国,其余十二城九郡归楚国,包括当初割让给宣国的阳平和紫都两郡,陈国借乱占得南部二城。
之所以是说趁乱,陈国本来是想等齐国再得势一点,吸引楚国大部分兵力,而后对楚南境下手的。谁知楚齐联手,于是看准时机占下宣国一点地盘。
楚君下令,楚北部二城有田地房产者,若回楚国新占的城池,能获三倍赔偿。此举聚了楚国民心,必定打压原宣国的百姓。
傅媛弥留之际,我去了趟王府。周尘在边境,赶不来回的。
她走时很安然,这一辈子,担忧全部给了周尘,如今日子终于过到头了。
“越儿,他此后孤身一人,烦请你,多照顾了。”
周尘不在,府内也无小辈亲戚,我不懂人间的白事如何做,只好将事情托付给环儿料理。所有的一切要办的正式隆大,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王府的无助。而今真正体会到,死人的风光,是给生人的安慰。
来王府吊唁的人很多,全由傅音和何连接待。荣影上了柱香,走到我身旁,“你为他披麻戴孝做全了一切,将来,谁又去祭奠他?”
想来死后没人在灵前哭,怪可怜的。
周尘回来时,傅媛的遗体已被安葬好。他在墓前坐了一整天,我不敢打扰他。双亲离世,都未曾见上一面。好像我每次遇到他,都给他带去数不尽的伤痛。
郢都城已开始在被布结界,看来仙使已至。我正遇开口离去,对上周尘苍凉的双眼。那双眼睛,是旷野瀚空中俯视过众生,而后又堕入无境荒芜中的。
“陪陪我,好不好?”
周尘喝了很多酒,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拖回王府,守着他睡了一夜。
他曾在当年宫变之时将傅媛留在郢都,因为只有她在这,那些人才会放心让周尘离京,否则就算有皇帝圣旨,皇后贵妃又如何轻易不猜想他有什么计谋和退路。她是周尘的掣肘,饶是有我和袁青延护着,心中的担惊受怕和焦虑绝不会少。
他以为今后会有日子去补偿她,承欢膝下。
所有结界点全被覆盖,天帝此举绝不是清除妖族那么简单,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之时,人间也是这么一大片结界。
皇帝既召周尘回京,就不会让他轻易再走。新城池所有平定的任务全交给陈刈负责,他当年有助新帝登基之功,在皇帝面前很得力,大有一番周尘当年的样子。
我将周尘的胡渣清理干净,发现他额头间的纹路。
“周尘,你老了。”
“你却一直未变。”
王府扩大近两倍,我打算去瞧瞧新地方,看到一片木槿花海,正是盛开的季节,我站着望了许久。
皇帝立后,选了陈刈的幼女陈之末,后将新城池其中三座赏给他做封地,陈家盛宠,无人能出其右。皇帝既有意扶持刘家,自然样样都给最好的,林陈姻亲,矛头指向周尘。
“歪了,左边一点。”新年将近,我亲自写了对联,要周尘贴上。“过了,右边一点。”不管他怎么贴,我总觉得歪歪扭扭的。
“字写歪了,还要我贴正?”
“早说嘛。”害我浪费精力,“干脆你自己写一副得了,干嘛非让我写,我又写不好。”
“日日看着,希望你能有进取心。”
我踢了一下梯子,脚疼。
守岁时,周尘坐得笔直,反倒是我困得很,连打几个哈欠。人间的规矩很是奇怪,我平日熬夜也不算吃力,偏让我坐一晚上,我就东倒西歪,浑身不自在。
“环儿,去做点吃的,王爷他饿了。”我闲着无事,把纸拿过来,比着周尘的模样开始画。
“别动,影响我发挥。当时齐国怎么找上你的?”大军过楚国,是极其冒险的事情,好在得益也很大。
“你觉得齐国密探会只找我?”
“陈刈有胆量应下这样的事情?”
“他敢,因为他不是这个异姓王。我迟迟未应,他才在皇帝那边上书。我可以配合他们做这件事,但我不能独揽大权。到时若有人说我拥兵自重,又当如何?”
“你反正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怕这个?”
“可天下人觉得河阳王忠心耿耿,我总不能负了天下吧?”
他当初的少年英气变成了如今的责任与豪迈。
“越儿,你要明白,王朝更替是亘古不变的事实,就算统治千年万年,都会有矛盾骤起的一刻。其间的争斗必定是残酷的,为最后的胜利,也为这千万年来一尘不变的规则与条例。”
当初血淋淋的事实,被他如此拿到面前来告诉我。
“可要是不好的结局呢?”
“胜是时运济来,败是心甘情愿。楚国的朝堂远比你想到的混乱许多,谢安两家的人虽不在,但其中千丝万缕的关系还在。加上如今各方培植的新势力,芈瑄应付不了的。”
“那若你助他,就当个能臣,就...甘居人下呢?”我满眼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越儿...”他的我的发丝绕至耳后,手停留在我的侧脸,“若他容得下我,我定不反他。当初安家被灭满门,我的确知道,未曾阻止。太后有意赶尽杀绝,他们活得了一日,余生都要担惊受怕。我不出手,一是为少个话柄在他们手上,林家不怕这样的骂名,安家也是做过坏事的。如今大局已定,可以把这些事推到任何人身上。”
“你若觉得他们的命该我担着,我便担着,尚且还有天下万民的命。就算来日我深处炼狱之中,也该有众生之念护我安然无恙。”
“周尘,你真是...自信得很。”
环儿进来,将饺子放到桌上。我吃到一个突然觉得好辣,我都如此爱吃辣了,仍觉得嘴唇一圈肿肿的。我瞪了一眼环儿。
“王爷说,吃了有福气。”她嘟哝,我转头去看周尘。
“你今后会一直好运。”
可人,总有倒霉的时候。年过了,我听过窗外烟花的声音。
“周尘...新年快乐,财源滚滚。”
我去荣府瞧过荣业,他正尝试用拐杖支撑着走路,双腿无力,手指紧抓着拐杖印出了血。看见我后,扶椅子坐下,吩咐下人去煮茶。
“我坐坐就走,不用这么麻烦。”我觉得这话好像听起来很生疏,“茶太淡,我平时都喝酒...”
“我新酿了酒,正好姑娘可以尝尝。”
我怎么忘了他会酿酒这回事。
“那个...现在腿能活动吗?”
“能走上一两步,大夫说需得多锻炼,会有好转的。”
“那就好,你们家里没其他人欺负你吧?”我小声对他说,他微扬嘴角一笑。
“不会,他们不敢,我有个霸道的妹妹。”他说这话时我总不免想起荣影拿着扫帚戳别人的样子。
“听说泡温泉能活络筋骨,我知道城外有一处,你可以试试。”“好。”
“平日训练也不可累着自己,适可而止。”“好。”
我脑中突然浮现他白衣胜雪,弹奏琴音的样子。
周尘带兵回郢都时,城内仍有不少余党残兵,加上新帝即位清除旧党,当时城中人人自危。毕竟那之前,站在德妃和林家背后的朝臣不多,臣子选择阵营,也许是为结党营私斗垮他人,但人有自己的信念,都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在往对的路上走。他们并没有伤天害理,草菅人命,比某些自诩正派的人强上千百倍。
荣业借着周尘留在荣家的兵力,掩护了不少文人士子。那些人未选择替周尘卖命,周尘仍放他们出了王城,余生永不再踏入。
周尘不是什么好人,亦不是坏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也就过去了。只是荣业这双腿,着实可惜。
“士为知己者死,姑娘不必感怀往事。”他好似知道我在想什么。
“荣业,好好保重自己,你还有很长很好的一生。”我起身告辞。
“那酒...”
“下次来的时候再喝吧。”
元宵,皇帝召朝廷重臣入宫赴宴,我扮作侍卫的样子和袁青延一同跟着周尘。自当初见了淑妃,我再未入宫,如今模样如旧,盛景依然。
舞姬们在跳舞,周尘未曾瞅一眼,只顾低头剥虾,我正纳闷他什么时候这么喜欢吃的了,袁青延就递给我一盘虾仁。
埋头吃了半天,发现有个舞姬围着周尘绕圈,丝带飘来飘去。周尘抓住个带子放在手心闻了一下,而后松开。臭不要脸!
我拿起一把虾仁往嘴里塞,呛住了转过去咳两声,看见侧门外有个小孩往屋内望,而后被内侍抱走。我凑在周尘边上问那小孩是谁,他思量一会,说了句谢家的小皇孙。
谢家当年虽被安家灭门,但芈胤是皇室血脉,轻易动不得。林家又反了安家,小皇孙就成了尴尬的存在,只能留给太妃养着。瞧那瘦弱的样子,想必宫中的日子不好过。
“怎么还没结束?”我看跳舞听琴都倦了。
“还早,靠在后面先睡一会。”
“那多不好,我就坐这眯一下吧。”
眯是眯着了,若是没有猛得一激灵向前倒去,也不至于太丢人。总之我睁开眼时就躺在周尘的怀里,大臣们不时瞥这边一眼,然后像看到什么不好的事情嫌弃地移开视线。
我连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躲到后面去。
“听闻王爷一直未曾娶妻?”
“大丈夫精忠报国,早将家事抛之脑后。”
“那这么大家业若无后人承继...”
“为国打下的功业,若本王身故,自归国与民,何须定要亲族来承?”周尘话说得太好,我不禁想给他鼓掌。
“王爷忠肝义胆,下官佩服。”那臣子敬了他杯酒。“只是府中诸事仍需有人打理,何不早日找个佳人长伴身侧?”
这些官,自己家务事都不见得能搞清楚,非要捣鼓别人的。
“本王自有打算,不劳瞿大人费心。”
我看见那小孩又蹭出头来望,内侍费了劲把他逮走。我让周尘把桌上的糕点递给我,然后偷偷溜出前殿。
“不知这位大人是?”内侍问我话,小皇孙的眼神在糕点上打转。“殿下,不可随意吃外面的东西。”内侍一把牵过他,想来皇孙也已四岁,瞧这身板,与三岁的无差。
我不能说周尘的名字,朝堂上也不认识几个人,想了一会还是沉默。谁知道这内侍心里有没有什么鬼主意。
“那好,我不给你吃了,陪你玩一会好不好?”
我转过身去,在锁千囊里摸了半天,就找到个陶响球,是当初给七皇子做的。我拿起糕点开始吃,看他摇着玩了会下,然后还给我。
“不喜欢?”
“我玩好了...”他唯唯诺诺的语气。
“送给你了,留着吧。”本就是不知名的小东西,他接过后十分高兴地握在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
“芈胤,不过他们总叫我殿下。”站在外面风冷,小皇孙打了个喷嚏。
“殿下,咱们回宫吧。”内侍对他说。
“小殿下,回去后记得吃汤圆哦。”我说完,他垫脚看了一眼桌子,盘里的糕点已被我吃光了,他不是不吃嘛...
“御花园里有颗桂花树,做出的桂花糕可好吃了,以后你就能大饱口福。”不要在乎眼前这一两块。“我只告诉你一个,别人都吃不到。”
“那你以后进宫的时候,我也分给你吃。”
“好。”
看着他俩走后,我发现周尘站在殿外的台阶上望我。
“怎么出来了?”
“外面太冷,你没带披风。”说着拿了件披风给我围上。
“那孩子带些弱气,平日里没养好。”
“皇上顾着面子,才把他留在宫里,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宴会结束,我坐在马车上看见后面还跟着一辆。
“皇帝赏的,我推脱不了。”想来是刚才那几个舞姬。“到时把她们放在后院里,你不用介意。”
“我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过皇上一片好心,你就这样把别人晾着,怕不太好。”
周尘突然靠近我,我往后坐一步,背靠在木板上。
“本王就是不对她们感兴趣,怎么办?”
“可...那...行吧,随便你。”
他头枕在我肩上,我没推开他,听得他说,“有时我也觉得累,可我已经抽不了身...”
取信于帝王,取信于朝臣,取信于天下人,都非易事。
因着凡人只有几十年好活,万千才干显露得淋漓尽致,盛世风骨长留史册。我们的命太长,浑浑噩噩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