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过周尘的命簿，这孩子是真惨，十世以来，寿命都是三十岁以上，就没活超过二十岁，有一世竟然是六个月时在床上滚，摔到地上砸得脑袋出血死了。他应该就是被戚婆诅咒过，我查了些书，戚婆其实算个散仙，他诅咒的人一般是以前做过坏事，要用悲惨命运来偿还过往的人，我望着这个熟睡的小少年，想他哪一世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你怎么来了？”他睡眼惺忪，眯着眼睛看我。
“收拾收拾，带你去个地方。”
书中写戚婆常年住在冰城边的山上，冰城是四帝君之一间瞑帝君的管辖范围。她最喜欢吃人间的酥油鸭和桂花糕，我买了许多，全由周尘背着。
人间的路好走，仙界的山不怎么好爬。地府一马平川，我好多年没走过曲折的山路。走两步喘口气，倒是周尘，背着东西还能面色自如。
“歇歇吧。”
我觉得自己年长，好歹是个冥使，提休息太丢人，一路上不吭一句。他既一说，我心安理得地坐下来。
“我们去干嘛？”
“找个好人家把你卖掉换钱。”
“你不缺钱。”
我出手是有多阔绰，才让他觉得我是有钱人？
“不，我缺，我在我们那儿就是乞丐。”
“我们家不缺钱。”
呵，你家的钱干我什么事儿？“现在拿钱赎人，晚了，快走。”
我折了根树枝，那树精抖了一下，扇我一脸树叶。“不知是修行的小灵，打扰打扰，我把枝干放回原处，使了点灵力给它接上。
“戚婆的住处你已经走过了，半山腰迷雾遮住那儿就是。”
“多谢。小友怎知我找戚婆？”
“要不是你替那小子引开落下的石子，他早被石头砸死好多回了。能这么倒霉的人，不多见了。”
我又道句谢，牵着周尘下山去。“小心点，你要是滚下去，我可拉不住。”他就紧紧拽住我，小子劲还挺大。
果然半山腰有一片迷雾。我指间汇聚灵力，印在眼下，“四方清明，破！”，破阵咒一出，浓雾慢慢散开，现出个破落的小殿。我扣了几声门，一个小仙童探出脑袋，打量我们一眼，请到前厅稍坐。
周尘将篓里的食物拿出来摆好，我看见小仙童舔下嘴唇，不停咽口水。“小仙友，吃一点吧。”我把荷叶剥开，油亮亮的酥鸭露出了鼓鼓的肚子。
“会被婆婆骂的。”
“没关系，我们买了很多。”
那小仙童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只鸭，又干掉另一只。我挡住他伸向最后一只鸭的手，“小仙友，请催催戚婆，我们还急着下山。”
他不舍的眼神略过鸭子，向院内走去。随即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谁许你们私自拿东西给他吃的，他沾不得荤腥，要损修为的！”我看见一个白头发老婆婆，怒气冲冲地走来。“别惹我发火，你们的忙我不会帮，快离开这里。”她眼睛瞪得极大，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我捂住周尘的眼睛，脑袋一偏，翻起白眼，把舌头伸得老长，眼角的血泪划过脸庞。比吓人，出身冥界的我怎么能落下风。
“说话之前嘴边的芝麻擦干净吧。”我是那么好忽悠的吗？那老婆婆瞬间没了气势，一屁股坐在我面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吃起酥油鸭。“说吧，什么事。”
“您下的咒可以解吗？”
“不可以。”她三两口吃完一只鸭，“谁被下咒了？”
我指了指周尘，戚婆打量他一番，手贴着他额头。我看见周尘攥紧拳头，就握住他的手，说了句别怕。
“我可没给他下咒。”周尘拿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油渍。
“你确定？”
“吃人嘴短，实话。”
“他这九世来都短命。”
“可能得罪了什么其他人。”
“什么意思？”
“世上修为高的不少，要想操纵一个凡人的命，多简单。”
东西一吃完，戚婆就不愿意说话。我看实在没什么可问，只能离开。下山时我的小腿软得很，每一步走得极慢，才到山底天就黑了。周尘面露倦意，想来一个小孩子也没走过这么多路，带他去冰城歇歇脚。这整座城池都是冰做的，晶莹剔透。我一踏入城门，就打了个喷嚏。冥界是阴冷，这儿可是冷得刺骨。我替周尘搓搓手，在我脚趾完全冻僵之时，终于有人来找我登记。
“冥界，白越。”
随意找了间客栈，暖和许多。六界各有自己的钱财，唯一可通用的只有人界的银子。可我的银子买酥油鸭时就花光了，在周尘身上搜出个钱袋，找到一枚金元宝，果真是大户人家。
“上房一间。”
“两间。”
那小伙又伸手，我看了周尘一眼，他摇头。冰城消费水平有点高，若把我丢在这儿，可能一日都活不下去。
屋内陈设还算整齐，有股淡淡的花香。“睡吧，我去街上逛逛。”
“街上没人。”
“不然...你想我和你睡一张床？”
“不...我...”他的小脸瞬间红透了，结结巴巴的。“我害怕。”
小孩子真麻烦。我搬来凳子坐在床边守着他睡，他眼皮一直晃动，最后干脆睁眼看着我。
“快睡，讲故事唱歌我都不会，哄不了小孩睡觉。”
“你会一直保护我吗？”想来今天戚婆的话确实吓着他了，凡人的命脆弱，特别像他这种得罪了什么人的。他十世以前的踪迹我查不到，这个局也破不了。
“不会，你要自己保护自己。”自身强大，比什么都重要。“若你以后封侯拜相，自有天盛宫的仙气罩着，邪魔妖祟不敢害你。”我忙得很，怎么可能保护这么个小东西。
“好。”他呆呆点头的样子甚是可爱，我替他掩紧被子。
小眯了会，醒来时看到他已睡着。我关上门，念了个保护咒。
这不是冰城的闹市区，街上十分空旷。我抬头望向最高的山顶，那是间瞑帝君的宫殿。宫殿的顶端，是一颗珠子，吸收尽太阳的余光，照耀着夜晚的冰城。
我尝试用灵力登山，奈何周围仙气过盛，一运气浑身刺骨地疼。突然想喝人间的酒，地府没有甘甜的泉水，酿出的酒不比人间的香醇。
我等着守卫给我开城门，“姑娘才来，怎么要走，那个凡人呢？”
“大哥，你明日帮我把他送到这个地方，他家人会重谢的。”我将写着地址的纸条给他。
烈酒入喉时，我方觉得身体回暖。想起我第一次喝酒时，呛的流泪。而如今，怎么也喝不醉，怎么都不敢哭，不敢想。
我记得有人说，不愿再见我。
有人替我挡了一剑，他说，这一剑，还了你的情。
我记不起曾经快乐的时光，仿佛那已是上一世的事情。
“姑娘，丑时已到，我们要打烊了。”
我才想起自己身上没钱，今日竟也喝起霸王酒，“东城周明家去取钱，我是他们家的...表妹。”
临走时，我又顺了坛酒。吹着冷风，越喝越清醒。冥厌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吓得打了个嗝，他眉头紧锁，一脸嫌弃。
“大人怎么在此。”我退后几步，毕恭毕敬地作了个揖。
“你怎么在这里？”
“小的...来逛逛。”我这一身酒气，他也不会信我出来干正事。
“我察觉到方兰的踪迹。”
自从那道士死后，方兰就不知所踪。
“在这里？”他点头，我打了个颤，我一天没事瞎跑干嘛。
跟着冥厌出了城郊，他对我施下隐身咒，身形气息一并隐去。竹林中藏着个小屋，一直冒绿气。我努努鼻子闻气味，确实是方兰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小撮妖气，妖界可真喜欢凑热闹。
小屋下了结界，想来我法力若些，去破除结界最合适。我用灵力幻化把剑，找个结界的薄弱点插上，念了破阵咒，结界像玻璃碎片一样散开，划了我脖子一刀，擦破些血。
屋内似有动静，一个妖打开门。我故意打破院子角落的花盆，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并不在意，我干脆直接上前踢了他一脚。他大范围内下了现形咒，看见我坐在花坛上，冷嘲了句不自量力。
“我的地盘，你这妖来也不提前通报一声。”我翘起二郎腿，用灵力使得一列花盆向他砸去。
“人界的地方，轮得到你们冥界插手？”
“说话挺冲啊，打一架才知道有没有本事。妖族别只有嘴上功夫吧。”他环视了我周围，没发现异样。用灵力幻化把满是倒刺的刀，我看着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把鬼留下还能饶你一条命哦。”
他不再回话，拿起刀径直对我发起攻击。我边守边退，尽量给冥厌争取时间。
吃了十五个灵果，还是有些用处，我明显感觉运气时全身顺畅很多。我在竹林里躲来躲去，那妖一刀就砍掉一排竹子，不给我藏身的地方。
小屋砰地一声破开，他并不惊讶，反倒有种得逞的笑，看来屋里设了机关。不过他可能有点小看了我们护法大人。冥厌施咒定住方兰。这妖见此，立刻退回去，挡在方兰面前。
“妖王御下不严呐，放任你这种小杂碎来人间作乱。”嘴皮子功夫，一定要占上风。
“你们带不走她的。她不归冥界管。”
方兰已被炼化成精怪，凡六界有什么奇怪的生物，都归入妖族，难怪他敢这么理直气壮。
“不需要带走。”冥厌话一出，方兰就燃了起来。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才是真正的地狱之火。方兰全身嘶嘶作响，我闻到烧焦的味道。她突然动起来，一团熊熊烈火向冥厌而去。
冥厌强行压制她，撑不住吐了口血，面色有些难看。他在大修为中境，不至于这么大动灵气对付她，看来有人在方兰身上下了最后的保命符，冥厌不仅要抵抗恶鬼的灵力，还要对付符咒的反噬。
方兰身上的火还没停，冥厌今天是绝了心要灭掉她。我尽力去挡妖怪，只求恶鬼的魂魄早点散尽。
竹林中突然飞出许多箭，箭头黑色，淬了毒。我给冥厌设下结界，再没力气抵抗，一只箭划过我肩膀，我吃痛哼了一声，捡起地上沾血的箭头。
能解决一个算一个吧。我腾身跃起，拿着箭头自方兰眉间狠狠往下划。
“快出来。”传来冥厌沙哑的声音。
地狱之火，难道不是对我们冥使无效吗？我感到全身灼热，如在烤架上一般，头发滋啦作响。数个小鬼欲从方兰的身体中往外挣脱，有小鬼抵住箭，冲我嘶吼，我只觉得震耳欲聋，头痛欲裂。不甘就此放弃，手下越发使力，直到最后一丝灵力消退。我看到地狱之火烧尽了方兰的魂魄，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我瞬间跪下去，感觉不到疼。
冥厌得了空，迅速调整灵力。拿剑对付那妖怪，我听到竹林传来低沉的一声“撤”，那个黑影消散，我慢慢闭上眼，再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我的魂魄受损严重，要静心养着。当初我刚当上捕灵人时，魂魄时而会被震碎一块，得紫音他们替我捡回来调养。只是，这次有点不一样。紫音说我已经睡了两年，南风和贺意完全掌握了公务，我可以继续睡下去。
我再睡，连个破捕灵人的位置都没我的了。可我如今残躯破体，哪儿都去不了，只能缠着他们给我讲故事解闷。听闻冥厌把我拖回来时，我就剩三魂三魄，是紫音拿了魂灯去那小竹林里把我的魂叫回来的，忙落了两天两夜就只找回三魄。心想我只能留个残缺的魂魄，幸好在冥界入口处又找到一魄。
冥厌他，是真的把我拖回来的吧，都要到家了还把我抖掉一魄。
我问冥幽关于地狱之火的事，原来地狱分十八层，火也分十八层。我们这种级别顶多修得到十层，冥厌是真正握有十八层地狱的烈火。就算我是修了几千年的灵，也受不住一直烧。如今想来也只是后怕。
冥帝赏了我很多补品，我吃后只是臃肿得快，仍不见好。看着镜子里自己奇形怪状，有点受打击。我的三魂七魄要好好合在一起修炼，才可以修行成功。听闻天庭温泉之水有疗伤的奇效，禁不起大家的一致请命。冥帝只好报告给天庭，天界答应冥界每五天可派人去取池水。
温泉之水泡起来果然舒服，直到守温泉的仙女把南风赶出来时，我勉强修成人形。
“你不知道那仙使说得多难听，不就取她们点水嘛。谁叫她们不往温泉里加水，舀干了又如何，你泡过澡的水还回去，她也不要啊。”
“苦了我这三年去给你打水，好好谢我。”
我把冥帝给的补品全部给他，他十分满意本人知恩图报。我也很期待他长胖之后鬼哭狼嚎的样子。
七哥给了我一千年的灵力，紫音小笛他们都分我些，我还没来得及说点感动的话，就被紫音扔到密室闭关去了。
第五年的时候，我费劲口舌求紫音放我出去。她只留给我两字，休想。
接下来我每年最快乐的日子就是鬼节，可以通过石缝看他们一眼，然后吃顿好的。
第十年的时候，我终于出来了。倒不是他们大发慈悲，而是我用灵力幻化的锄头挖了五年，挖出个通道。
紫音看到我时表示很高兴，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我已经好了，你看，我趁机修了修形，是不是漂亮许多。”我冲她抛了个媚眼，她回了我个白眼。
在石洞里可憋坏我了，出来后我每日都找别人聊天，最后剩下冥帝和护法时，我觉得差不多了。
好吃好喝后，我问南风七哥去哪儿了。
“不晓得，你闭关后他只在鬼节时出现过。你不知道，紫音姐有多凶猛，硬逼着大家那个时候必须全部回来。”
“若不是每年可以见见你们，我早闷死在里面了。”
紫音不许我单独出去，我只能跟着别人一同去收魂。
门匾上写着大将军府几个字，南风去收魂，我在院中转了转，池塘里的金鱼栖息在石板下，我扔块石子进去，它们吓得散开。
院里传来一阵哭嚎，我看见南风出来。
“魂魄呢？”
“装在锁灵囊里了，快走吧，去下一家。”
大门被人重重推开，一个身着戎装的人进门。听到院内哭声，他愣了一下，随即向院内跑去，他经过我身旁时，我看到他眼中的疲倦和血丝，转身去瞧他的背影，我枯燥的许多年，他已平平安安地长这么大了。
“是谁？”
“周明。”
我停留一会，觉得夜里有些冷，“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