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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步入荆棘

01

等待是很枯燥的过程。但因为是江淮南,等待变得充满期待。

夏婵每天都在上学路上桐花路公交站牌附近那儿等他。有时候借口说自行车链条坏了,有时候挑时间紧张的早晨故意走路,为的就是蹭江淮南车后座坐。江淮南每次说她没脑子不想管她,但最后还是会载她一起狂奔。

夏婵每次都为这种得逞的小心思感到开心。

周五下完第四节课,广播里通知下周一升国旗全校学生必须佩戴校徽,说省里有领导过来视察。吃完午餐回教室后,夏婵开始翻桌倒柜地找校徽。

从书本夹页到抽屉缝隙,校徽仿佛消失了一样。她记得自己放在文具包里没动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找不到。

“找什么呢?”

莫奈刚打完篮球回教室,他低着头,眼睛异常明亮,凑到夏婵面前表示关切。

夏婵懒得搭理他,将作业本、课本码整齐,又蹲下身仔仔细细地搜寻周围的地面。

莫奈手一撑坐到旁边的桌面上,歪着头看着夏婵,异常自信地问:“是不是找它?”

夏婵无比烦躁地抬头,一眼就瞅见了他手上的校徽。她眉峰一沉,站起来就想去夺。莫奈举高手左右躲避,偏偏不给。

夏婵放弃,看着莫奈,眼睛一眨不眨,问道:“你想怎样?”

莫奈也看着她,表情未变,嘴角带着笑意:“不想怎样。”

夏婵深吸一口气,有些叹气地妥协:“校徽哪儿来的?说捡的我不信。”

“当然不是捡的,我可不是随便捡东西的人,再说要捡也捡值钱的。”莫奈挑衅地向空中抛起校徽,手一晃而过迅速捞起,嬉皮笑脸地靠近她,“我拿的。”

夏婵看小偷一样盯着他。

莫奈对上她的目光,无比自然地说:“无赖是吧?我知道。”

他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语气让人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夏婵一直觉得厚脸皮的人见得够多了,但不要脸成这样的她是第一次碰见。他总能轻而易举地激怒她。

努力平复心中的愤怒,她冷静地想了想前后的事,笃定不能和他计较。萍水相逢,不值得置怒,不必有过多牵扯。

“酒吧的事很谢谢你。”她伸出手表示和解。

“不谢。”莫奈点头,爽快地拍了下她的掌心。

“校徽还我。”夏婵淡淡一笑。

“好啊,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莫奈双手在桌面一撑站直身体。

夏婵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充满男性气息的空气萦绕在她的周围,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脸。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斜眼一笑:“每天跟你一起上学放学的人是谁?”

夏婵抬头看他,眼神里写满疑惑。

莫奈微微倾身,嘴唇靠近她耳边,用温柔又极具诱惑的声音软绵绵地唤道:“阿夏。”

夏婵不快地皱眉,心里琢磨着艾拉在隔壁学校不顺路,而每天和她相处时间最多的就数江淮南。为什么他会问起江淮南?

他吐出的热气喷到夏婵的耳垂和脖子上,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有一种压抑的暧昧感,夏婵洁白的脖颈染上一片绯红。

莫奈看她居然害羞了,双手撑着她的肩膀笑着追问:“难道他是你的人?你喜欢他。”

夏婵双颊飞快地烧了起来,双手往上一推拍开他的手,生气地说道:“他是我朋友,你别胡说八道。”

对于前面的话,她可以无动于衷,只是最后一句话,直接被不相干的人揭开心底隐藏的秘密,却在她心中砸下了一记重锤。

莫奈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意外,他揉着夏婵的头发,笑着安慰:“别生气,我就问问。”

夏婵挥开他的手。

闹了许久,莫奈还是决定不还校徽。

夏婵心里生着气,等到下午第一节课铃声响起,扭头警告他:“今天不还我,我不会放过你!”

莫奈说:“不放过我就来找我。”然后,他逃课了。

接着,夏婵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天星区时代广场紫薇北路78号。

她不明白莫奈从哪儿弄到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打电话过去打不通,回了个“不去”也石沉大海。英语课上到一半,夏婵右手握着笔,左手频繁地点亮摆放在书后的手机屏幕。

希望在翻动书页和讲题声中一点点湮灭下去。

她不是喜欢打架闹事、逃课叛逆的学生。虽然大部分时间她喜欢在课堂上发呆,装作专心听讲。

相比于名列前茅和整天混沌度日的学生,她更像一条中层温水区的鱼。在自己的世界里循规蹈矩,用所有闲暇的时间,惦记着一个叫江淮南的人。她有时候写日记,有时候胡乱画画,更多的时候是等候下课铃声或者看着窗户外面的操场。

窗对面是理科楼,文科楼和理科楼中间有一个篮球场,高大笔直的香樟树呈一圈守立,树下有一排供人休息的石凳,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面上投下大大小小的光斑,在那里,江淮南偶尔会出现。

想了很久,夏婵还是决定冒险一次,去找莫奈算账。

出教室很容易,夏婵假装肚子疼要去买药溜了出来,只是说谎的时候手心全是汗,老师信任她直接批了。

不能从校门口出去,夏婵想到了男生宿舍后面有一堵围墙,那是网游少年去网吧包夜热衷的进出口,虽然位置有点儿尴尬,离公共厕所很近,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从教学楼到男生宿舍有一段距离,夏婵保持镇定走过去。由于是上课时间,整栋宿舍楼很安静,绕到楼后,阳光已经很难照射进来。

墙外面是老式的居民楼和一条巷子,墙皮大部分脱落,露出了土灰色,大片的爬山虎挂在上面,茎蔓布满了三分之二的墙壁,卷须上的吸盘像壁虎的脚一样紧紧吸附墙面,枯死的老藤和衍生的新枝交缠在一起,盛季已过,上面有些叶子已经开始变黄。

要翻越的围墙有个很明显的攀爬落脚地,看来是踩踏次数多造成的。夏婵爬上去的时候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她一手撑在一块砖头上正准备跳,侧身的时候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她旁边就是男生公厕,为避免气味太重,公厕上方都有一个个通气的窗口,先前在下面没注意,现在站在高处,才发现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清楚最后几个蹲位。

一个留着西瓜头、胖胖的男生正慌慌张张地提裤子,惊吓之余用看外星生物的眼神瞪着她。

“你,你……我,我……”男生似乎舌头打结了。

“不好意思。”夏婵头也不抬地低声道歉,留下一脸震惊的男生,然后迅速地从墙上跳了下去。

脚踝处一阵酥麻,疼痛蔓延上来。夏婵蹲下揉着脚踝,回过神看着身后的高墙,眼睛里带着一丝怨怼。

果然和莫奈扯上关系,连运气都背了起来。

02

夏婵又看了一遍手机里的地址,走出巷子,搭公车到了时代广场附近。她对这附近不熟悉,手机导航显示紫薇北路78号只有一条巷子。

S市有很多这种未拆掉的老旧巷子,宽窄不一,分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仿如一道道与现代化建设不协调的疤。夏婵搞不清莫奈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从她了解的关于他的信息看,他不像住在这地方的人。

巷子很深很安静,每一户门上都有编号。兴许是午休时间,没人在外边,偶尔可以听见几声狗叫。她看了一会儿往里面走去,走了一段路还听见谁家在唱戏,咿咿呀呀的,别有一番味道。

目的地出人意料地敞开大门,夏婵走进去发现是个堂屋,屋内装饰得古香古色,只是显得有几分空荡,左手边的楼梯直通地下,有响亮的说话声传来,声音很熟悉。

夏婵顺着楼梯走下去,见莫奈抓着手机笑得张扬。他看到夏婵有点儿讶异,忙不迭地挂断电话:“下回聊,挂了啊!”

莫奈跑到她面前,弯腰认真地看了她一眼,惊讶道:“阿夏?”

夏婵皱眉,她不想听到其他人这样叫自己。

莫奈转过身,从角落搬来一张柠檬黄的圆凳放到她面前:“先坐。”

接着,他又去开小冰箱的门:“有咖啡、可乐、矿泉水,喝什么?”

“我不渴。”

他这样客气倒让夏婵有点儿意外。她坐下来,发现这里竟然是个改装的地下音乐工作室,地方宽敞但是很乱,几十平方米的地方,四周摆放着各种乐器,墙壁上贴满了照片,木质地板上铺着地毯,懒人沙发上还凌乱地堆放着衣服。

正对面的玻璃窗很大很明亮,靠窗有一张书桌,电脑开着,上面散落着书、没开封的泡面、东倒西歪的摆件和乱七八糟的A4纸。窗下竖着一把木吉他,还有一排绿色的植物,有几盆开着粉色的小花。

“给你讲个笑话,笑死我了!”莫奈拿着两罐咖啡走过来,开了一罐递给她。

莫奈仰头灌了一口咖啡,嬉笑道:“刚我哥们儿跟我说,他今天遇到个奇葩同学,差点儿吓得他尿失禁。你猜怎么着?他去男厕所方便完裤子还没提好,一抬头就看见围墙上一个女生看着他。哈哈哈!”

噗的一声,夏婵一口咖啡喷出一半,剩下的呛在喉咙里,进不去出不来,她死命地咳嗽起来。莫奈急忙起身帮她递纸,给她顺背。

他懊恼地开口:“你不用这么大动静吧。”

夏婵脸憋得通红,半天顺过气,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

他像想到什么,奇怪地看着她:“话说回来你今天也爬围墙了,会不会……”

“不会。”夏婵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莫奈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

夏婵站起来,昂着下巴,摊开手:“我来找你了。校徽呢?”

想不到他故技重施,眉间带着得意,站在她面前,指着窗边的吉他,扯开话题:“来都来了,听我唱首歌。”

“来都来了,不如去这个景点玩玩。”“来都来了,虽然贵也吃个新鲜。”“来都来了”这个强盗逻辑适用于外出旅游被人坑时的心理安慰。

在这里反被莫奈贯彻得很到位,他吃定她不会拒绝。

莫奈不顾夏婵刀子剜肉的目光,过去抱起吉他,走到麦克风旁边,表情张扬中带着狂傲,眼睛盯着她,俯身对着麦克风一笑:“我最爱的摇滚,一首披头士的I Want to Hold Your Hand(《我想握住你的手》),献给台下这位漂亮的阿夏小姐。”

I'll tell you something

我想对你说什么东西

I think you'll understand

我想你会懂

When I say that something

当我对你说

I want to hold your hand

我想握住你的手

……

他漆黑有神的眼睛看着夏婵,带着坏坏的笑意,浓浓的眉间泛起温柔。音乐节奏轻快又欢悦,他的歌声醇厚又充满磁性,黑亮的头发随着他身体的跳动一上一下。

唱歌的他和平日的他完全不同,那是一种从心底发出的自由嚣张,致命般帅气,他身上仿佛有无形的吸引人的磁场,让夏婵觉得他酷极了。

一曲完毕,莫奈放下吉他,大步跨到夏婵面前,问道:“我唱得如何?”

他的衬衫领口因为刚刚的投入敞开了些,从夏婵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漂亮的锁骨上有一层薄薄的汗珠。

“唱得很好。”她老老实实地承认。

听到她的肯定,莫奈高兴地笑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是我爸的一个老房子,空着没人住,我就捯饬捯饬来搞音乐了。你别看现在没人啊,以后它可是一支著名摇滚乐队诞生的摇篮。”

夏婵“哦”了一声,不想打击他,挤出一丝敷衍的微笑。

随后莫奈主动提出一起回学校上最后一堂课,校徽也还给了她。

事实上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冷面阎王”数学老师原本拿着三角板在讲几何体分析题,中途被两声报告打断,他伸长了脖子指着夏婵和莫奈,恨不得吃掉他们:“逃课居然还敢回来!出去!”

他们两个人识趣地往走廊上站,莫奈用胳膊捅捅她,声音满含喜悦:“阿夏,一起罚站哦。”

“不要喊我阿夏。”夏婵疲倦地靠着柱子。

莫奈咂了下嘴,想到这是她第一次逃课罚站,还是被他害的,心里难免不痛快。他趴在栏杆上,看着远方湛蓝的天空,道:“抱歉,连累你了。”

莫奈叹息了一声,夏婵心里一紧,淡淡地回应了他一个“嗯”字。

“可我不后悔。”他笑着说。

夏婵干脆闭上眼睛。

闭眼后世界清静了很多,耳边只听见呼吸的声音,衬得周围安静无比。

莫奈见她烦躁没再说话,靠着扶栏,微笑地看着她的侧脸。

楼梯间有上来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下下砸在人的心上。夏婵恹恹地睁开眼,看到来人,错愕慌乱的表情僵在脸上。

“我有话说。”江淮南阴沉着脸走到她前面,拉着她的手示意跟他走。

“江淮南,我现在有事呢。”夏婵有点儿急了。

“什么事?逃课?罚站?”江淮南语气里有浓浓的失望,带着敌意的目光扫向她身侧,“艾拉下午找你你不在,打电话问我我也一头雾水,问你老师说你没上课,我还给你编了请假的理由。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他收回目光,道,“难道打扰你约会了?”

江淮南的脸色有些严肃,夏婵看他生气了,着急地去扯他的袖子,拉他离开:“好,我跟你说清楚。”

看他们离开,莫奈吹了声口哨,意味深长地痞笑。江淮南回头厌恶地看着他,莫奈无所谓地耸耸肩。

直到两个人一起在楼梯间消失,他眼睛里的光逐渐暗淡了下去,脸上显出深深的落寞。

又剩他一个人了。他苦涩地笑笑,掏出手机,戴上耳塞,将音量开到最大,然后靠着夏婵靠过的柱子,闭上眼睛。

风吹过,世界阒寂。

03

夏婵低着头跟在江淮南后面走。天空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

说不出为什么,对江淮南她总小心翼翼地,不愿他皱眉,害怕他生气。认识他太久了,从年少懵懂到情窦初开,满世界都是和他有关的小心思。

那是少女爱情萌芽的声音。

随风而动的树叶在江淮南的头顶沙沙作响,他一只手插进裤袋,一只手随着步伐微微摆动。

夏婵的目光越过他清瘦的肩膀,落在他的侧脸上。她有一种做错事的不安感。她深呼吸一口气,打算向他坦白。

江淮南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面无表情。夏婵急忙移开视线,不敢看他的眼睛,动了动嘴唇,话却堵在喉咙口。

“我帮你补习。”江淮南手指向不远处的公示栏,声音带着一丝无奈,道,“上个月你的成绩排名我看了,很差。”

夏婵退后一步,神色黯然地解释:“江淮南,我没去约会,我找东西去了。”

“午自习或者放学后,我来找你。”

“莫奈跟我没关系,他平时嘴欠,常常逃课,这次拿了我的校徽跑了。我承认这次翻围墙是我不对,我下次不会了。”

“作为交换条件,中间我口渴,你端茶送水。”

“江淮南,我真的……”

“阿夏。”

他喊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带着一股莫名的冷硬。

夏婵没再多说一句。

似乎她的情绪总被他影响,似乎她总在后面不知所措地追逐他的脚步,江淮南的声音并不大,却有一贯的坚决,这该死的坚决。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夏婵心里很失落,身体像被抽去力气般,异常疲倦。

“我相信你。”身边传来江淮南轻柔的声音。

江淮南轻挪身子,看向渺远的天际:“阿夏,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现在的你应该认清自己要去的方向,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知道你聪慧,可你不愿意把你的优点用在你的未来上,你太过偏执。时间不多了,你输不起。”

心里一痛,泪水陡然盈眶而出,支撑的骄傲溃败在他面前,她像掩饰心事般擦着眼泪。

看啊,他总这么容易就能搅乱她的一切情绪。

眼前这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不知道她想去的方向,是他。

“你仔细想想。”江淮南直直站着开口,眼睛里的光难以捉摸,他看着她,好像又透过她在看别的东西。

在雾气氤氲的泪眼中,她看到江淮南的身影和回忆不断重叠,然后背对她离开,一步一步,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那天江淮南离开的身影太决绝,让夏婵恍惚间以为像一个告别。

再次见到他是在星期一放学后。

星期一升国旗莫奈没来,上午班主任铁着个脸教训了夏婵一顿,要她转告莫奈一起交份五千字检讨。

傍晚她值日,艾拉来找她,进门捧着个手机笑得乐不可支。

夏婵一边扫地,一边笑她:“乐什么呢?”

艾拉瞅见她,叫嚷着扑过来抱住她,哇哇大叫:“夏夏啊,你上周竟然逃课!我惊呆了。”

艾拉的行为引得周围几个学生纷纷侧头看过来,夏婵把她按坐到自己座位上,说:“你低调点儿。”

艾拉嘟着嘴左看右看很无聊,捞过夏婵的书包,哗啦啦倒出书本,翻了翻发现没吃的,又把书给她装了回去。

“等会儿去串串香呗。”艾拉拿起手机,头也不抬地问。

串串香是学校附近一家烤肉店,门面不大,生意很火爆,不早点儿去还排不上号。艾拉和夏婵常往那儿跑,江淮南去过一次,皱眉说垃圾食品。夏婵和艾拉笑话他不懂享受人生。

“她没空。”

夏婵低着头扫着地上的纸屑,一双白色球鞋出现在视线里,她挺直身体看到江淮南斜挎着一个双肩包站在面前,微笑地看着她们。

艾拉本在高兴地发微信,听到江淮南的话立刻炸毛了,她跳起来抓着夏婵问道:“夏夏怎么啦?你们不会瞒着我在一起了,想撇下我一个过二人世界吧?”

夏婵拉着她的手,给了她一个脑崩儿,道:“你别整天胡思乱想。”

“哎,你呢?”艾拉用手肘撞了撞江淮南。

江淮南笑着回答:“我们是要去过二人世界,不介意带上你。”

艾拉眼神惊恐。

夏婵晃晃手中的扫把,道:“补习啊,傻子。”

艾拉点头说声“啊”,又急忙摇头,说道:“不去,不去,你知道我最讨厌学习。”

江淮南笑而不语。

他们三个认识的时间久,混得熟。艾拉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撮合江淮南和夏婵的事也没少干,江淮南每次都四两拨千斤地应付过去,看不出拒绝和接受。他的心思高深莫测,夏婵认为他是理智想把重要的事放在首位,时机未到。每次艾拉推波助澜,她就尴尬一笑。

补习在每天放学后附近的肯德基店进行,对于夏婵的偏科项地理和数学,随堂考、月考试卷,课后习题册,江淮南会画上红线和蓝线,红线是要点,蓝线是批改痕迹。

要预习、复习的章节,他就拍照回去自己先做一遍,第二天挑夏婵没弄明白的,继续给她讲。

夏婵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厉害,文科生的题理科生也会。

他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说自己是全才,夏婵立马乖乖闭上了嘴巴。

接下来的时间里,按照这种补习模式,夏婵的确进步很大。宣传栏上的红榜,她的名字出现在了上面,并且保持着向前推进的趋势。

有一次莫奈拦住她,问她是不是在谈恋爱,因为他看见江淮南每天在楼下等她。他们一起吃饭散步,一起回家。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莫奈探寻的目光像要在她身上凿出个洞。

尔后,莫奈围着她转了一圈,俯身在她耳畔呼气,提醒道:“阿夏,你很可疑哦……”他的语气有威胁的意味,夏婵落荒而逃。

周三江淮南出的题夏婵全解答出来了,路灯还未亮起,江淮南和她就走出了肯德基店。

江淮南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前进。夏婵跟在他身后,调皮地踩着人行道上的格子地砖线。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说话。

当他们路过一个小区篮球场时,江淮南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那里有几个小学生在打篮球,说是打,不如说是玩,动作没一个规范的,活像杂耍。

夏婵忽然想到因为补习,原本喜欢在球场上奔跑的他被她占用了太多娱乐时间。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揣摩到他的心思,问道:“你想去教他们玩会儿吗?”

江淮南点头。

夏婵马上高兴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我去买水,给他们每人也买一瓶。”说完,她已经朝街对面的小卖店跑去。

04

回来的时候江淮南正弹跳起来投篮,篮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嗖”的一声进筐。周围的孩子发出整齐的惊呼声,他脸上带着一种开怀的笑意。

“好棒啊!”夏婵一手抱着水,另一只手用力地挥着。

她跑过去将水和几包零食分给那些孩子,然后老实地退到场边,守着他的书包看他打球。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表情都让人着迷,夏婵托腮全程出神地看着,不知不觉到夜幕死拢。她幻想他们以后的画面,她陪他打球到他脊背弯曲,他伴她看夕阳到她白头苍老。

她在洪荒的岁月中一如既往地迷恋他,飞蛾扑火,不可自拔。

另一面,顾彤的酒吧生意风生水起,艾拉三天两头去“零”跟顾彤腻在一起,夏婵没空陪她玩,从艾拉那儿了解到了酒吧不少情况。

母亲吴栀子和任笛正式进入热恋阶段,考虑到夏婵的感受,两个人基本在外面相处避开她。中间他们去了一趟杭州旅游,打电话要给夏婵寄吃的,夏婵随口说了几样。

从父亲去世后,夏婵逐渐意识到吴栀子希望有人陪伴,以前是顾忌她的感受,现在夏婵长大了,吴栀子也开始为自己打算。虽然夏婵不喜欢那个任笛,看到他总联想不到父亲之类的字眼,但是只要他对吴栀子是真心实意的,她会试着去接受他。

女人,在任何年龄都渴望爱情。吴栀子也不例外。夏婵不会剥夺她的权力,也没资格剥夺。

第三次月考结束时天气已经转凉,夏婵为了感谢江淮南,带他去一家火锅店吃饭。

江淮南的母亲是大学老师,父亲开公司,他从小生长在一个幸福富足的家庭。他妈妈身体不太好但严厉强势,所以江淮南一直听她的顺着她,包括衣食住行。江淮南很少吃垃圾食品,也极少在外边吃饭,帮夏婵在肯德基补习期间,他从未尝过一个汉堡、半块烤鸡肉,反倒是夏婵饿得慌,边做题边点一大堆油炸食品来啃。

这次吃火锅,夏婵想让他体验下平民生活。

她抬脚进店,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江淮南坐到她对面。

夏婵翻着菜单,抬起头看着他,虽然心里清楚,但还是再次确认道:“你不能吃辣,会过敏,是吗?”

他皱着眉,看着她,眼神里有不解。

夏婵笑道:“那我们点鸳鸯锅,一半清水一半辣。我喜欢吃辣。”

因为只有重口的辣才能刺激到味觉。她在心里说。

“你肉吃得少,偏爱牛肉,那我们就以蔬菜素食为主,豆制品对身体好能补充营养,我多点几份,西兰花你不喜欢,还有……哦,对,香菜你很讨厌,不能要,葱花和蒜也少点儿……”她拿着铅笔儿勾画着主菜。

眼前的人未开口,表情复杂。

“差不多了。就这样可以吗?”她举高选好的菜单放到他面前。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江淮南心如微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点单、说话,最后招手叫来服务员,又加了一杯可乐、一杯白开水。

他只喝白开水。

她的心思这么明显,热情、执着,就像笃定不会输一样。他知道有些话要跟她说清楚。

江淮南能清楚地记起他们相识的那一天,天气灰蒙蒙得像谁刚哭过,他站在院子的栅栏外,看着司机师傅满头大汗地和工人们在小洋房进进出出,帮忙搬家,那时候他家刚发生重大变故,母亲伤心难愈,父亲带他们母子离开远方的城市来到S市重新生活。

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忽然听到一阵哭声。他顺着哭声看到十岁的夏婵背着一个天蓝色的书包,双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站得笔直,与她僵持的一方站着一对带孩子的父母,孩子号啕大哭,叫嚷着“滚开,她打我”,父母骂骂咧咧地指着夏婵,喊着“野孩子、没人教、长大是个祸害”等难听的话。

夏婵个子不高,小小的身体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们推她一下,她前进一下。她眼睛里迸射出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寒光,一字一句道:“是他先朝我吐口水、抢我冰激凌。”

那对父母或许是被她阴鸷的气场镇住,也或许是怕她父母在附近会找麻烦,推推嚷嚷却不敢动手。

哭声让人心烦,夏婵不耐烦地看向那个大哭的小男生,厉声道:“再哭!我还打你!”

小男生吓得打了个嗝,看着自己的爸妈,得到他们鼓励的眼神哭得更厉害了,还挑衅地看着夏婵。

江淮南看了一番,分辨出了孰是孰非。

他走到夏婵后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对着那两个大人说:“你们有错在先,不能欺负人。我爸妈在检察院上班,你们如果想用大人的方式解决小孩子的争吵,我可以叫他们过来。”

“他们在那里。”他手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奔驰。

那对父母被他打断,停止辱骂,看着他手指的方向,又看着那栋价格不菲的小洋房,半信半疑。

那个化着浓妆的女人,吊高眼角瞅着穿着普通的夏婵,对比一身小西装的江淮南,不相信地问:“你跟她什么关系?”

他盯着女人充满怀疑的眼睛,字正腔圆地回答:“我是她哥哥。”

是的,他当她妹妹,从初见开始。那时的他刚刚失去一个弟弟,所以他们才会搬家,才会离开那个充满回忆的城市,来到陌生的S市治疗伤痛。

他认为夏婵出现在他生命里是注定的,她像跌落凡间的天使,双翅布满伤痕,而她一直在悬崖口迎着冷风成长。他认定有了她,他年少的过错会得到救赎和宽恕。可是他终究辜负了。

“吃啊!”一双秀白的手在他眼前不住晃着,“灵魂出窍了一样。”

夏婵弯腰过来,将盘子在他面前一字排开,然后把调料端到他手边:“芝麻酱、辣椒酱、西红柿酱、蒜蓉、麻油,自己调。”

中间的火锅咕噜作响,各色食料在汤中翻滚,袅袅上升的白雾中,两人眼前一片朦胧。

坐着的少年很安静,就像浑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般。思绪穿过过往和未来,在他眼前弥漫成雾,一切变得很不真实。

05

夏婵火急火燎地用长筷翻动锅里的丸子,夹起一片牛肉往江淮南的碗里递,说:“肉片容易熟,打个滚就行。”

江淮南用筷子抵住她的长筷,拒绝了。

“嫌弃啊?不给你吃了。”夏婵白了他一眼,偷偷用余光瞟他。

“阿夏。”他喊了她一声。

夏婵被他这突然一声弄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他,然后开口问:“嗯?”

江淮南一脸沉重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他抬头看着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眼睛一眨不眨,许久才缓缓地问道:“你喜欢我吗?”

“啪——”

失去抓握的长筷掉落,有一根滚落在锅中,溅起了热汤。

“什,什么?”夏婵缩回手无措地搓着,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皮肤好像被灼油烫了一下。

江淮南脸上表情未变,执意地重复道:“你喜欢我吗?”

面前的江淮南似乎丝毫不关心这句话对她的影响,他询问的眼神只求一个冰冷认真的结果。

夏婵张张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犹豫许久才道:“喜欢啊,当然喜欢你,你替我补习,等我一起上学,给我撑伞,帮我买早餐,感冒你给我送药,节假日还会带东西来看望我和我妈,以前我被人欺负,你总护……”

“阿夏。”他低声打断她的话,眼睛里的柔光俨然湮灭,“你清楚我问的什么。”

“我清楚我说的什么。”她忍不住反驳,脸上浮现一丝倔强。

她深深地厌恶这样的自己,在他面前一击即败,毫无战斗能力。

他叹息的语气灼伤人心,害怕去面对的事情让她如临深渊,仿佛只需要轻轻一碰,便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夏婵开玩笑地说道:“是不是你不喜欢这家店?那我们换别家,好不好?”

“我跟你说一件事吧。”

“离这里不远的‘樱之花’寿司店不错,要不我们去吃寿司,那里的杧果奶昔也很好喝。当然,不想吃寿司也没关系,还有很多……”

“你听我说。”

不想听!不想听!她此刻一点儿都不想听到他的任何话。

什么都错了,不该是这样的开场白,不该是这样的时间和地点。

也许她会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穿一件好看的裙子,化个精致淡雅的妆容,对他深情地说出多年的话。

也许她会写一封很长很长的告白信,买一本他找了很久的书,夹在里面不经意地送给他。优美的文字描绘加上煽情的语句,她相信江淮南至少会认真考虑。

也许……

太多的也许,总而言之不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他像早看透了她的心思,只等一个契机一针见血地逼她承认的店铺里。

冰凉的冷汗爬满她的后背,多年的情愫涌上心头,她的心乱得像黄昏后的潮水,起起伏伏,没有定数。

“阿夏……”好半天,江淮南幽幽的声音才钻进她耳朵,“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她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淡淡地继续开口:“那天我弟弟江淮北去世刚好一年。”

他提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夏婵眸中带着困惑和讶异。

他平静地看着她,微笑:“我们年纪相差一岁四个月,性格却截然不同。他从小喜欢跟着我,下雨不带伞找我,上学黏我,放学也闹我。他很聪明,可是不把聪明用在实处,在学校是有名的捣蛋鬼。我妈逼我给他补习,他就从柜子里翻出一大包零食,关上门要我陪他玩游戏。”

他片段式的话让她胸口闷重。

“我烦他他也不在乎,就一直这样相处。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让我清静一会儿。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哥哥你活得太没意思了,你规规矩矩的,听话懂事,成绩好脾气好,什么都好,就像妈妈心爱的漂亮玩偶,太不快乐了。”

“他啊……”江淮南的声音缥缈得如苍老的老人,“和我一样大,说出的话却像个小大人,让人啼笑皆非。可是……他说痛了我的心……”

江淮南的脸色变得极其复杂。

“我的确不快乐,淮北懂我。此后不管妈妈说什么要求我什么,他就对着干。妈妈没有办法,常要我开导他、带好他,这正达到了他的目的。淮北以交换的条件让我学会放纵,陪他打一次街头篮球,他还我一次成绩进步,陪他去网吧一次,下次妈妈骂他他不还口……就是这样的一次次,淮北让我知道了什么是自由和玩耍。”他嘴角挂着笑意,像是回忆起了美好的事。

“可是纸包不住火,慢慢地我成绩下滑,迟到次数也变多,妈妈被老师叫去询问,问我出了什么事,然后知道了这一年我和淮北在学坏,她生气极了,打了淮北一顿。”江淮南脸上线条柔和,脸庞于升腾的雾气中有些忧伤。

他勉强笑道:“然后,淮北离家出走了,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三天后他托同学带口信给我,要我单独去见他。他还是老样子,从不认为自己有何不对。我劝他回去,他要我陪他去一个地方就回家。我们一起去了,可是他……再也没回来……”

在夏婵的记忆中,江淮南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或许是他的表情过于伤痛,她脑海中出现了江淮北不羁叛逆的背影。

夏婵问:“发生了什么?”

她离他太近,以至于能看清他眼里的水雾。

江淮南仿佛着了魔般说道:“那是个郊外的深水湖,水很清澈,风景很漂亮,淮北想游泳。我不会游泳劝不了,他没管我跳了下去。我在岸上着急地看手表,只希望他玩够了就回去。”

他停顿了。

夏婵慢慢吐气,道:“后来呢?”

“后来他玩得欢快,越游越远,越游越远,等到我发现不对劲已经迟了。淮北在湖中央脚抽筋喊救命,我知道贸然下去我也会死,疯了一样去喊人帮忙,救援的人赶来已经迟了……”

其实结果毫无意外。

第一次如此残忍地将记忆剥开,他的语气平静得像说了一个别人的故事,可是那压抑的哽咽和痛苦是真实存在的。

她要说些什么呢?沉默是最有效的安慰。

不知多久,他眼里带着几分凄然,道:“阿夏,你和淮北很像,骨子里的东西太像了,你吸引我靠近,我们的相遇是一场债,我就像一个负债累累的瘾君子,把对淮北的愧疚、自责、罪恶感全转移到你身上,对你好,关心你,把你当妹妹,倾尽我所有去赎罪。只有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些。我只管我自己的感受,可是我忽略了这样对你造成的影响。”

听他一五一十地道尽昨日伤口,又说出现今难堪,她的指甲紧紧抠着手心,有些迷茫地喃喃自语:“原来是当妹妹啊……”

“我早该说的。”他蹙眉,像是懊恼,又像在自责。

其实现在也很早。她在心底回答。

“告诉你,是为你好。”

为她好……

夏婵在心里冷冷发笑,想反驳却没有任何力气。

江淮南顿了顿,声音像是来自蛮荒之地那么不真实:“对不起。”

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在看不见的黑暗中,一瓣一瓣,带着酸涩的呜咽声,经久回响。是她的心吗?不不,她的心不可能这么脆弱。

明明店内开着空调,她却感觉全身冰冷,满腹悲凉。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江淮南,看了很久,从他的眉眼到他的薄唇,从他的过去到他的现在。

她发现这个曾让她无比熟悉亲近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儿看不太清了。

真残忍啊……

她忽然笑起来,笑得太用力眼泪都流出来了。

太过容易的感情果然都是假的,江淮南一句“对不起”已经抹杀了一切。

她可以等他,可以为他改变,哪怕爱情来得晚一些,只要它是真的,都没关系。

可是倘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正确的轨道,这场实力悬殊的棋局中,江淮南只当她是捧盒的看客,只因她手中有他需要的棋子。

一招一式,一进一退,他都是与自己过招,她又拿什么期待结局?

输赢如何,从来与她无关。

黄昏下的夕阳,苍凉而宁静。

它守望过那些晨钟暮鼓的日子,无悲无喜。

你说再见,我说好。我的孤独使人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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