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军已日落西山,李鸿章是很清楚的。但他总认为,依凭平壤天险,不说取胜,固守几个月以拖垮日本,总是可以的吧。却不料败得那么惨,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
李鸿章除了在直隶总督官衙内那青砖地上来回踱步外,实在没有了度日的办法。书看不进去,日常卷宗也不想处理。
他踱一会儿步,停留在英国领事送的一座青铜座钟前出神,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茫然如雾。漂亮的官服令这个老头子显得威严老成,但他深知那官服下面是一具衰老的躯体了。
李鸿章不禁想起自己的青壮年,那时,他真正可以称之为高大潇洒,他的身材和本领在人才济济的曾国藩大营是出了名的。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指去拔了一下那个座钟的一匹骏马,座钟立刻发出好听的叮咚之声。
周馥说外国人称他为“洋务之父”,的确,他觉得当之无愧,而且很喜欢这个带有“父”字的称谓。
老中堂顿顿脚,心想,此次孤注一掷,如战败,除了忍辱讲和外,恐怕别无他法。“但是,我总是给中国带来最大变化的人吧。”他在心里轻轻叹息。
19世纪中叶,当中国还沉浸在泱泱中央大国的迷梦之中时,英国、法国、美国等欧美列强已经顺利地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而中国的近邻日本在美国几艘炮舰的威逼下,大开通商口岸,敞开国门,全面学习西方,抛弃了陈腐守旧的中国儒学。
当时,少数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必须学习西方的先进科学技术。他们试图引进新技术。这些人的最初代表是林则徐和魏源。
林则徐在两广总督任所,于军务倥偬之际,派人侦察敌情,翻译洋人书报,主张练兵、制器,“师夷长技以制夷”。
魏源著有《海国图志》一书,介绍外洋各国情形。但他们微弱的呼声不足以唤醒封建君臣,也不足以唤醒国民。30年之后,魏源的这部著作传到了日本,成为日本明治维新的武器,这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了。
当时的中国士大夫,不知外洋是人境还是鬼域,不知洋枪洋炮是神奇还是妖邪,竟有堂堂提督大人,看到洋人大炮一响,硝烟四起,城倒屋塌,以为是“妖术”,企图收集马桶、狗血去破敌。林则徐、魏源等人的主张又何能为他们重视?这是笑话,也是中国的悲剧!
林、魏之后10余年,第一个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志士容闳,痛感中国落后,满怀报国之心,于1860年到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向天国领袖们提出了发展民族资本主义的7条建议。
太平天国的一个领袖人物洪仁玕也写成了他的名著《资政新篇》。但他们的计划当时没有条件实施。平心而论,农民也没有发展资本主义的要求。中国便沉寂下去,容闳、洪仁玕也无力推动这个事业。
揆度中国的国情,当时能将西方先进科学技术引进中国的人,必须起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能看到外国,承认中国落后;二是要有足够的实力倡导这项事业。容、洪虽具备第一个条件,但无力让它变为现实;庙堂之上的衮衮大员,虽有足够的权力,但闭目塞听、夜郎自大,以“天朝上国”的重臣,礼义文明之邦的子孙,何肯承认自己落后!
于是,在镇压太平天国过程中与洋人掌握了地方军政大权的曾国藩、李鸿章等封建官僚以并不称职的身份,居然办起了洋务,这是“误会”,又是必然。
李鸿章等人搞洋务自然不是为了赶时髦,他们作为封建政治家,根本目的在维护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清王朝。19世纪60年代,当清王朝受到农民起义的直接威胁时,他们兴办洋务,制造洋枪洋炮,屠杀起义民众。
李鸿章驻兵上海之后,多次同英法侵略军头目打交道,他手下还有一支全副西式装备的常胜军,淮军也以洋枪洋炮武装起来,还请了外国教练。他自己说,他的军营中每天都有外国人进出。在这个过程中,他直观地感觉到,用西洋的坚船利炮对付手持弓箭长矛的起义群众,十分有效。他看到了西洋的“长处”。
自捻军起义失败后,清王朝与外国侵略势力的矛盾又成为主要矛盾。在列强掀起的第一次割地狂潮中,李鸿章等人办洋务的动机主要是为了对付外国侵略。这同当年林则徐等人的思想基本上是一致的。早在镇压太平天国时,他们就同时看到了洋人的威胁。
同治元年(1862),清廷掌握实权的洋务派奕(左讠右斤)、文祥在奏疏中说:
“治国的根本在于自强,根据当前形势,以练兵最为重要,而练兵又必须先制武器……现在许多人都说英、法诸国完全仗着船坚炮利横行海外,但是,船为什么坚,炮为什么利,则没有多少人去追根穷源。即使有人留心这事,而洋人又不肯传授技巧,所以中国人无法知其奥妙……现在江、浙还在同太平军打仗,我们借口学习制造以攻剿太平军,可以不露痕迹。这是不可丢失的机会!如果等到太平军平定之后再去学习制造,那么,纵然西洋技术人员肯教,他们的政府也会阻挠……应对西洋的各种机械火器,实心实意地钻研,以收到弄清其奥秘的效果。”
李鸿章同奕(左讠右斤)、文祥等人的想法也是一致的,同治二年,李鸿章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他说:
“薛焕等人老劝我对洋人应当疏远而不宜接近,我不以为然。我营中每天都有洋人往来,虽然感到麻烦,但是,我了解他们,他们也就不敢要挟我……我曾去过英法提督的兵船,见到他们的大炮精良,子弹细巧,器械漂亮,队伍严整,实在不是中国所能相比的……我深以中国的武器不如外洋为耻辱,所以一再劝诫将士,虚心忍辱,以学到别人的几种秘密,对我们会有所帮助……驻在上海这么久,如果学不到洋人一点儿先进技术,以后就后悔莫及了。”
“如果我们的武器和西洋一样,安定国内有余,敌外国人也无不足。俄国、日本以往不懂技巧,国家就很弱……现在船炮渐渐能与美法争雄了。中国的士大夫若也能如此,那么,百年之后,就可以自立于世界。所以,我请求老师站出来,倡导这件事。”
同治三年(1864),他又给奕(左讠右斤)、文祥写信,提出了变法的主张:
“我以为天下的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士大夫沉溺于章句小楷的积习,武夫们又多为粗鲁不通学问之辈,不留心世务,以至于所学非所用。无事的时候,嗤笑外国器械为奇技淫巧,认为不必学;一有战争便惊慌失措,惊叹外国的利器神奇莫测,以为无法学……日本以海外区区小国,尚能及时改辙,知道取法人家的长处,我们中国到了穷极而通的时候了,也当毅然变法了。”
李鸿章大声疾呼学习外国先进技术以对付外国侵略,固然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但同时,也适应了中华民族反抗列强侵略的需要,是应当肯定的。他抨击中国的科举制度,主张变法,是很大胆的。当时,除容闳等少数先进人物之外,洋务派中还没有人如此明白地提出这个主张。
李鸿章着迷于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神奇,他甚至自己也深入开始学习了解西方现代科学技术的种种细节,这让他与国内其他的那些叶公好龙的口头派有了本质的区别,让他真正有了一种开阔开发的世界性视野。
李鸿章曾有一份奏折,详细介绍蒸汽机运作原理:
“镟木、打眼、绞镙旋、铸弹诸机器,皆绾于汽炉,中盛水而下炽炭,水沸气满,开窍由铜喉达入气筒,筒中络一铁柱,随气升降俯仰,拔动铁轮,轮绾皮带,系绕轴心,彼此连缀,轮转则带旋,带旋则机动,仅资人力以发纵,不靠人力之运动。”
李鸿章积极学习新鲜事物。曾经有这样的一个段子,是说,一次,李鸿章让一个留洋学生给他讲解“抛物线”原理,留洋学生掉书袋照本宣科,解释了半天,李鸿章仍是一头雾水。留洋学生急了,憋出了一句话:“撒尿就是抛物线。”李鸿章笑了,终于是恍然大悟。
但此时的李鸿章,主张向西方学习,只是从片面的感性认识出发的。他只看到了洋人的坚船利炮,主张学西人的军事技术,至于其他方面的长处,他还没有接触过。所以,他最初所创办的都是军火工厂。
但是,人的认识是随着实践的发展而不断加深的。在举办军事工业的过程中,自然遇到了许多问题:要向洋人买钢铁、买煤碳、买原料。李鸿章认识到,一旦有战争,必然要受外国人制约,而且,既要事事购买,中国大笔的银钱必然要流入外洋。所以,李鸿章渐渐注意到民用工业的兴办,于是中国出现了第一批近代工矿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