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海军联合舰队,乘夜向北洋舰队航进。
1894年9月16日午后5时,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按巡弋计划率本队、第一游击队及赤城、西京丸等大小军舰12艘,由渔隐洞锚地出发,向黄海北部一带游弋。日本舰队航行序列是第一游击队为先导,本队继之,赤城、西京丸随本队右侧航进。傍晚7时,落日已尽,夜色朦胧。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变换路线直向海洋岛方向航进。此时,中日两国舰队虽已相距不远,但彼此都还不知对方的位置所在。
1894年9月17日4点30分,黎明时分,夜色的灰暗已经开始慢慢如潮水般退去。大东沟外海面北洋舰队的水兵们已经起床了。
4点40分是点名报到的时刻,北洋水兵们精神抖擞,在甲板上列队。
4点50分,水兵们开始维护舰艇,用一种被称为“圣经石”的石块打磨甲板。
5点42分,太阳从东方海面升起。这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好天气。
6点25分,在打扫完舱面和甲板后,士兵们开始早餐。
1894年9月17日晨,天色明净,水波不兴,朝霞映海,波耀黄金。
7时许,中国运兵船载运的陆军及武器、辎重,全部起卸上岸完毕。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心情,使北洋舰队水兵们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足穿长筒布靴,外衣上缀有龙徽彩纽的军官们,在悠闲地凭栏远眺,欣赏着海上景色。
同平常一样,自9时起,舰队开始战斗操练,炮手们反复进行射击演习。
定远舰右舷处的姊妹舰镇远舰上,曾毕业于美国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原美国海军少校,自愿加入北洋舰队,当时担任镇远舰副管驾的美国人马吉芬记载:
“自丰岛海战后,数周以来,北洋海军战士们渴望同敌人决一胜负,以雪广乙、高升之耻,士气旺盛,求战心切。”
然而,与士兵们的热血雄心相对照的,却是北洋舰队的高级军官们谨慎凝重的心情。这一点当时服务于定远舰上的英国人泰勒有着深刻的印象。他敏锐地发现,北洋海军下级官兵士气正旺:
“呈欣欣之色者,大率为水手。彼等举动活泼机敏,以种种方式装饰其火炮,若不胜其爱护者,其向往之情盎然可觉。”
不过,泰勒的回忆中因为私人恩怨原因对北洋舰队的高级军官们多有不实的诋毁,这在史学界中造成了多年的混乱,使人们对于北洋舰队的这一场英勇壮烈令人肃然起敬的战斗形成多年的误解,直到近年,这一片历史的迷雾才慢慢散去透出真相。
尽管是这样,泰勒也非常清楚,北洋舰队的高级军官之所以“不若水手之欢忭”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怯战,他们只是更为清醒地认识到中日海军当下实力的强弱和差距,“熟知己方之所拙”。高级军官的这种沉郁,是深切的忧患意识,正所谓在战术和技术的细节上重视敌人,知道他们肩负的责任,知道那些光荣与梦想深藏于其中的苦难和担当。
因此,丰岛海战后,北洋舰队将士无不锐意备战。战斗准备颇为充分。各舰总结济远、广乙在丰岛海战的教训,将舰上舢板全部撤除,仅余六桨小艇一只。此举一则避免战斗时引起火灾;二则“表示军舰运命,即乘员运命,舰存与存,舰亡与亡,岂可有侥幸偷生之念。”为防止战时引起火灾,各舰均将不必要的木具、索具等易燃物品移往他处。又接受济远在丰岛海战时,因炮弹碎片飞散入炮膛内爆炸,造成炮长以下7人死亡,14人受伤的惨痛教训,将各舰上12寸口径的克虏伯炮一律拆掉,仅留舰首、舰尾的6寸火炮,以免本舰发射重炮时空气震荡,影响炮手安全。并以吊床作为保护速射炮手之用,吊床已被折叠到军舰两舷中的舷墙内,为的是战时能起到一定抵御弹片作用。各舰均涂上难以识别的铁灰保护色。沿舱面要害部位四周堆积3尺至4尺高的沙袋。又以煤袋配置冲要地点,以补沙袋的不足。沙袋内侧放置百发以上的实弹及榴弹,以便迅速供应发射之用。
在悬挂着五色团龙提督旗的定远舰上,丁汝昌发布命令,要求各护航舰艇做好准备,在中午12点左右,护卫运输舰艇返航,返回旅顺。此事在李鸿章幕僚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中有记载。
完成护航运载任务就立即准备起程,马不停蹄打道回府,这显然反映了丁汝昌内心催迫和焦虑的心情。可以分析出丁汝昌的担心,他是不愿过早与日本海军主力相遇。他完全理解士兵们的勇敢和无畏,理解他们壮志渴血的万丈雄心,但他内心的忧虑和难解的复杂无法与下属分享。
午前10时30分左右,例行的炮术操练刚完,厨房正在准备午饭。这一天,9月17日,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致远舰管带(舰长)邓世昌45岁的生日。当天军官餐桌上有一道重要的菜肴:西式烧鸽子肉,这当然是为了庆贺邓世昌的生日。
上午11时,各舰正忙于出发前的准备工作,镇远舰忽然报出紧急情况:“发现南方海面有黑烟。”
以煤炭为燃料的时代,未见舰影,首先便看见煤烟。
虽然是上午11时镇远舰发现南方海面有黑烟,但据随北洋海军参战的德国陆军军官、北洋舰队总察汉纳根的海战报告,直到中午12点,才弄清了那些黑烟是涂装成白色的日军军舰冒出来的。这是与定远舰并排停泊、位于舰队编队南侧的镇远舰的瞭望手确认的。
同敌人遭遇!
北洋舰队参战美军军官马吉芬在战后记载,一名军官冲进定远舰餐厅,用英语喊道:“The Japanese are in sight,sir!(先生们,发现日本军舰!)”
但是北洋舰队的官兵完全没有想到,当他们刚刚发现敌人的时候,敌人已经更早发现了他们,敌人已经掌握了先机,占了先手,已经提前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样的海面,一样的万里晴空,一样的能见度,一样的以煤炭为燃料的煤烟,为什么是敌人更早发现了他们?
这同敌人的遭遇首先是来自煤炭的黑烟的伤害。让我们慢慢来看由来。
日军联合舰队的松岛舰上,海军大尉木村浩吉这样记录当时的情况:“是日拂晓,天气晴朗,微风徐徐。风自偏西北方向吹来,但烟囱喷出之煤烟却随着舰之速力渐渐地飘向不同方向。海水呈绿色,其面平滑。帝国舰队由12舰组成,皆涂成鼠灰色,前日自大同江之临时根据地起程。”
应该明显是受到那个似是而非的情报的误导,由12舰组成的强大的帝国舰队,本来以为是奔赴一场轻松愉快、既无危险又无悬念的田猎之旅,情报中所言4艘战斗力不强的北洋弱舰,日军联合舰队的官兵都没有过于放在心上。因此海军大尉木村浩吉的记录才有如此抒情散文般轻松的语气。
日军舰艇上丝毫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气氛。每日常规的操练结束后,军官们在士官办公室闲暇地休息,只有围棋初学者水平的木村浩吉甚至有闲情逸致,和“松岛号”会计长浅野乱战级局。木村浩吉回忆,这时有人跑进来说,发现舰只。
日本《廿七八年海战史》记载的日军舰艇发现北洋舰队的准确时间是1894年9月17日10点20分!这比和12点北洋舰队发现日军舰艇的时间是早了1小时40分钟。大战中分秒必争,这是可怕的1小时40分钟。
是日军联合舰队的“吉野号”前桅桅盘内的瞭望士兵首先发现了远处海面的煤炭的黑烟。3分钟后,“吉野号”打出旗语向日军旗舰“松岛号”进行了报告。
其实,这时日军联合舰队看到的还只是远处海面煤炭的烟雾,由于海面的弯曲度,这时他们并没有看见北洋舰队的船体。
浓密的煤炭黑烟在远处的海面上分散在不同的位置上升起,这太容易判断那绝不是少数的两三只船,而是一个可观的船队。
那浓重的黑色烟雾太有特色了,所以显然可以排除是英国等列强的舰队。木村浩吉在回忆中写道,登上舰桥仔细观察,东北偏北之天际,“煤烟丛腾,心想必是敌(北洋舰队)之舰队”。
是的,前面一定是北洋舰队之舰队,但日本联合舰队还是没有想到,他们遭遇的几乎是北洋舰队的绝大部分的主力。
直到这时,日本联合舰队的司令官伊东佑亨还错误地认为,北洋舰队的舰只“大概不过是运输船五六艘,载陆军在鸭绿江口登陆,三四艘军舰掩护。若如此,应把敌舰全部击沉。以此作为我联合舰队的作战对手,颇感微不足道”。(《日清战争纪实》)
司令做如此想,当然士兵们更会盲目地乐观。木村浩吉记载,日军水兵们雀跃舞蹈,如同遭遇盛大的狩猎的节日,而且真的像是过节一样,上下官兵都显得夸张而变态,居然每个人都兴奋地回船舱各自去换上了新衣服。他们似乎要盛装以待,以狂欢的精神去享受一场嗜血的盛宴。
日本的明治维新其实质走的是军国主义的路子,资本主义精神只是他们外在的装饰,这就是明治维新与中国几乎同时的洋务运动的本质差别。军国主义奉行的嗜血和掠夺,是强盗和抢劫,是非人性的法西斯,是种族灭绝。明治维新以来日本以理论的建构宣传对于侵略中国的合理性,以及此前对中国作战的种种的有利,让日军上下充满了疯魔般的嗜血狂热。
节日般盛装的日本联合舰队官兵们粉墨登场了!士官、准士官,还有司令官,都穿着藏青色崭新的军服,佩戴长剑。普通的士兵也一样换了新装。所有人都渴望再次上演丰岛海战的胜利,木村浩吉自己也准备好白木棉手帕和望远镜,开始等待着战斗号令的响起。
时间在分分秒秒中流逝。近了,又近了。出乎日本联合舰队的意料的是,海面上出现的居然是北洋海军庞大的主力舰队。
曾随同山县有朋的第一军入侵朝鲜的日本随军记者川崎三郎在《西京丸的战斗报告》中写道:“开始只见煤烟,后来出现樯顶,再靠近,见舰体……敌人却是包括清国北洋水师全部精锐之大舰队!”
此时,已经不能不让日本官兵神经紧张起来了。但在军国主义精神洗礼下的日本官兵并没有胆怯和畏惧。一种更大的荣耀的渴望开始让他们激动难耐。
1894年9月17日11点40分,吉野舰用信号旗对其他舰艇发出信号:“发现敌鱼雷艇和舰队!”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官伊东佑亨立即命令舰队速用午饭。为缓解士兵临阵惶惶情绪,下令“准士兵随意吸烟(军舰上严禁吸烟),以安定心神”。同时,命令赤城、西京丸转至舰队左侧非战斗行列,以躲避炮火。
正午12点5分,日本联合舰队正式向北洋舰队发起进攻。松岛舰向联合舰队各舰下达战斗命令旗语,日军各舰桅顶都悬挂上了日本帝国海军舰旗。
不可避免的大战就要开始,但是敌人却已经占得先机。当日本联合舰队已经悠然做好战前准备工作之时,北洋海军才开始急忙面对危机。
还没有出手已经先输了一招,这伤害竟然是来自煤炭的黑烟。
日军虎视眈眈而来,战备精良,舰艇所使用的自然是举国最优质上等的煤炭,类似于后来所谓的无烟煤,虽然没有能完全避免煤炭燃烧所产生的烟尘,但相对而言烟尘更为清淡。
而北洋舰队呢?他们舰艇使用的煤炭,竟然是连普通商船都不愿意使用的国内最劣质的碎煤!这才会使舰艇产生惊人过分和夸张的浓重的黑烟,让自己过早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中。
这种糟糕的情况,北洋舰队的官兵们其实早已有抱怨。
在丰岛海战之后,丁汝昌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致信当时负责北洋舰队燃煤供应的醇亲王府总管张翼。在信中,丁汝昌的言语毫不客气,直接指责张翼所供煤炭煤屑散碎,烟重灰多,用这种劣质的连普通商船都不愿意使用的煤炭塞责海军,实在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情。
丁汝昌生气斥责说,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情况,将拒收张翼所供应的煤炭。
然而只知道腐败贪污的官僚怎么能理解前线官兵的苦心?张翼是醇亲王眼下的红人,甚至连李鸿章都要对他买账三分。
醇亲王是什么人?他是大清帝国的首席大贵族,头号花花公子。他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咸丰皇帝和恭亲王的胞弟;同治皇帝的胞叔;光绪皇帝的生父;宣统皇帝的祖父;后来当上摄政王载沣的父亲。但是最重要的,还是他的婚姻:他老婆是慈禧皇太后的妹妹。他凭这条关系当上了海军衙门的总理大臣,做了李鸿章的顶头上司。
醇亲王的特殊身份,连李鸿章也不得不对他虚与委蛇。张翼是为醇亲王办事,他根本不关心什么海军战备的问题,他关心的是怎么为自己的主子多贪多赚一些银子。以劣质碎煤应付北洋海军,张翼当然也振振有词,那是因为北洋舰队经费有限,给价不高,他不能做亏本生意。
对于丁汝昌的严词指责,张翼根本不放在心上。此时丁汝昌还是戴罪之身,怎么可能奈何得了这些圆滑世故的大官僚们?
北洋舰队的燃煤,原来一直是由唐山开平煤矿供应,甚至还是李鸿章直接保举张翼接办开平煤矿,这一切情况李鸿章当然十分清楚。但深懂官场玄机的李鸿章对此也毫无办法。
因此,大战在即,北洋舰队在旅顺港所补充的煤炭依然是劣质的碎煤。
伤害来自于劣质煤炭的黑烟,这不能不让人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