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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事难断

当日在提刑司状告奕灿等人的刘氏,身着麻服丧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颓坐在地上,根本不理会童牧归的劝解,拍着大腿哀号:“我的命好苦呀……都是市舶司逼死的,柯鹭洋你出来,今天你必须要给老身一个说法……”

绍兴二年,六月二十九日。

市舶司被屠案案发倒计时:两天。

经过几日搜山,童牧归终于在北山群中的一处山洞中找到了大盗楚千手。楚千手偷技了得,但是武功一般,再加上在山中困了一些日子,吃喝不济,早已没了反抗的体力,众人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拿下了。

童牧归此时的境况,其实并不比楚千手好多少。在山中搜寻的这几日,饿了只能啃随身带的饼子,水囊中的水在进山的第一天就已喝干,后面的几天只能喝山中的溪水。他头上的发髻早已毛糙成一团,前襟和后背俱被树枝剐开了口子,脚下的官靴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脸颊上挂着两三个蚊虫叮咬的大包,红彤彤的,嵌在胡楂中间,反倒显出几分俏皮。

自北山回来后,童牧归把楚千手移交给提刑司监牢,自己则前往提刑司交差。

他刚在班房坐下,喝到数日来的第一口热茶,不等茶水见底,一名差役推门而入,冲着童牧归尴尬地笑了笑。

“头儿,严提刑吩咐让您带着兄弟们到市舶司去一趟……”差役了解童牧归的脾气,看出他状态不佳很是疲惫,话说得格外小心,生怕惹火烧身。

“噗……”童牧归径直把口中的茶水喷到了地上,手中的茶碗顺势墩在桌上,他面前的差役想躲又不敢躲,生怕童牧归将茶碗掷在自己身上。

“老子刚回来,市舶司能有什么鸟事儿?!”童牧归被气得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

传话的差役心惊胆战,连连瞄看童牧归的脸色:“听市舶司来的人说,他们的大门让人堵了,因此来找严提刑借人……”

童牧归想到自己数次向严冥夜请辞,对方非但一直不允,麻烦事儿反而一件接着一件,数日奔走的疲惫,加上心情的不畅快,使他的耐性已经降到了极点。他霍地站起身,一脚踹翻旁边的一把椅子,道:“提刑司难道就老子一个喘气的不成?有好处的时候一个个白眉赤眼地往前蹦,有事儿怎么都不见了?!”

“张捕头、刘捕头出去访案了,王捕头、李捕头公出还没回来,孙捕头……”

差役还在用蚊子声解释,童牧归根本不理他,抓起官刀挂在腰间,气哼哼地往外走。差役只得赶紧小跑着跟上,一股浓重的汗臭味钻进他的鼻子,实在看不过去童牧归的一身装扮,没法子,他硬着头皮说:“头儿,不急在一时,咱们换件衣服再去吧。”

“怎地,要饭的还敢嫌饭馊?”童牧归故意扯着嗓子嚷嚷,丝毫不顾及周围是否有人听见。

炙热的太阳、葱郁的树叶、一浪高过一浪的蝉鸣,三者是每个夏天的标配,缺了某一样,这个夏天便不彻底。这三者又是相生相伴的,唯有夏日的阳光可以在枝头洒下浓绿,枝头梢后是蝉虫安身所在,蝉虫叫则夏天到。

蝉鸣是聒噪的,在闷热天儿尤其使人心烦,倘若闻者再有一二心事,则更被搅得心神不宁。到市舶司门口维持秩序的童牧归已经在崩溃的边缘,眼前黑压压一片,人群神色悲怆,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两口薄皮棺材搁在阶下的空地上,被前方的朱漆兽首大门一比,显得更加寒酸。尖厉的哭号声划在童牧归的心尖,使他整个心房缩成了一团,他恨不得和在场的人一齐痛哭一场。

前几日在深山搜捕,他的身体严重亏空,雨后的太阳晒得大地像蒸笼一样,破烂的公服前胸后背湿了一大片。童牧归连续大声喊话,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乡亲们回去吧,这么热的天,老人和孩子吃不消的,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

当日在提刑司状告奕灿等人的刘氏,身着麻服丧衣,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颓坐在地上,根本不理会童牧归的劝解,拍着大腿哀号:“我的命好苦呀……都是市舶司逼死的,柯鹭洋你出来,今天你必须要给老身一个说法……”

童牧归身后一个名叫炀霏的市舶司差役,跳着脚骂道:“老不死的,怎么说话呢,竟敢诽谤朝廷命官,再多说一句,即刻抓你们坐大狱。”

刘氏听到这句话像被雷击了一样,挣扎起身,想要闯进去与炀霏理论。童牧归瞪了炀霏一眼,急忙张开双臂将刘氏拦住。刘氏一介老妇,哪里能突破童牧归的阻挠,几番挣扎后,她扯着童牧归的袖子哭喊:“你这天煞的克星,在提刑司你护着自己的叔叔,今日又来给市舶司看门,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哪有袒护任何人?你的事严提刑已经受理,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的。”童牧归被人当面指责,气得涨红了脸,有些语无伦次。

刘氏扯着童牧归,冲着台阶下围观的人喊话:“乡亲们呐,那日老身清清楚楚听到他叫逼死我丈夫的人作叔叔,提刑司的捕头又来给市舶司撑腰,不是他们勾结一气,难道是老身瞎了眼吗?”

刘氏一只手抓着童牧归不放,另一只手又抓住炀霏的胳膊,想要把二人拽下台阶。炀霏被纠缠得恼了,扬起另一只手打了刘氏一耳光,口中骂骂咧咧不停。

“没有王法啦,老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刘氏愕然,下意识松开了抓着二人的手,她一个转念,冲着市舶司门前的石狮子撞去。人群一阵惊呼,万幸周围人多,旁边有手疾眼快的差人将她拦腰抱住,只擦破了额上的一点皮。刘氏求死不成,万念俱灰,精神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整个人瘫软在地。有人上前扶着她倚靠石狮子坐下,刘氏再不言语,紧闭的双目滔滔涌泪。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童牧归来不及反应,待到明白过来,心底长叹一口气,不忍再看刘氏。他把双拳捏得咯吱作响,冲着炀霏红着眼睛咬牙道:“你还嫌这里不够乱吗?你既这般厉害,叫我们来干吗?衙门口死了人于你们有什么好处?若因为这事,柯提举今年的风评有亏,看他怎么收拾你!”

炀霏平日仗着市舶司的势力,一贯在市面上飞扬跋扈,根本不把童牧归放在眼里。此时眼见童牧归衣衫褴褛,更生轻蔑之心,他故意不搭话,一手掩着鼻子,另一只手在面前扇着,下巴抬得老高,眼睛看向别处。

差役阿苏奉柯鹭洋的命令,把童牧归等人从提刑司请来,见场面难看,一时很尴尬。他连忙上前打圆场道:“童总捕莫生气,天气炎热,难免昏头昏脑的,千万别见怪。我们市舶司人少,比不上提刑司的兄弟们各个身手了得,关键时刻还得您出马,才能镇得住场面。”

童牧归心里晓得,市舶司的人是对他久久没能劝散闹事的人群不满,故意一白脸儿一红脸儿唱戏给自己看,无奈此时身上实在难受得紧,不愿同他们计较。

围堵的人群中有几个披麻穿孝的稚童,不谙世事的他们对生死离别没有概念。在整个白得耀眼的队伍群情鼎沸时,他们仍旧追逐嬉戏,不时眨动春桃一样水汪汪的眼睛打量周遭的一切。老妇人寻死未遂,孩子们脸上的笑容瞬间蒸发不见,扑到她的身边,有喊祖母的,有喊婆婆的,哭成一团。

童牧归用指节狠狠扣了几下胀痛的额头,一甩袖子走下台阶,苦口婆心劝告起围堵的人群。刘氏毕竟上了年纪,悲伤过度加上难耐暑热,脸色越来越差。围堵的其他人折腾了半日,也已是身心俱疲,眼见柯鹭洋不肯露面,只得搀扶起刘氏,抬起棺材悻悻然离去。

发丧的队伍已经离开,童牧归不愿在此处多留一刻,招呼提刑司同来的差役往回走。

此时的他感到眼前金星乱跳,双腿软绵无力,每走一步,身上都似有千斤重。

腥咸的海风裹挟着潮气,吹在身上没有丝毫凉意,只让人感到闷热难耐喘不过气来。偶尔有农人赶着耕牛慢吞吞地走过,牛皮泛着油光,牛腿上沾着的稻泥因为阳光炙烤而龟裂,随着走动扑簌簌往下掉。

行至半路,童牧归实在走不动了,但是他不好意思在手下差役面前露怯。略看看四周街道,此处距离他的好朋友杨志勇家不远,他决定到杨家喝口水,小坐一会儿。

“你们先回去,我兄弟家在这儿,我取点东西就来。”童牧归打发走了同行的差役。

杨志勇年长童牧归两岁,以经营镖局(严格意义上说,宋代只是存在镖局的雏形,并不叫作“镖局”,而称作“标局”,亦称“标行”。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习武尚勇的风尚,在其他宋代历史背景故事中亦多有镖局出现,如《金瓶梅》第五十五回中:西门庆“家里开着两个绫缎铺,如今又要开个标行”。《水浒传》《包公案》中也有类似镖局组织的出现。此处直名镖局,乃为情节需要,便于理解)为生,平日里惯使一杆长枪,踏岭破寨鲜有敌手。他为人好打抱不平,颇有侠义之风。绿林道上的朋友,念着几十年前老令公杨继业养下杨家七郎八虎,保家卫国,赤诚忠勇,便送了杨志勇“杨九郎”的绰号。

童牧归到杨家时,院门儿敞开着,院中有谈话的声音。他与杨志勇素日交好,因此并不见外,未曾敲门便大咧咧径自往里走。

杨家是两进的院子,前院住着杨志勇的几个徒弟,杨志勇一家四口则在后院居住。前院中央搭着一架凉棚,毛竹做骨,茅草堆顶。棚下置有茶桌、小竹椅。棚两边置着两口深缸,里面半开的睡莲骨朵斜舞出来,清幽之中透着雅致。有几个供人练功的木人桩杵在墙角,除此之外,便再看不出这是一个习武之家。

抬眼瞧去,凉棚下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杨志勇,头戴半旧万福巾,身穿白纱褙子、皂麻灯笼裤,腰里勒着板儿带,足下踏着牛皮底快靴。他的面相与身材、穿着有些不相称,只见他面白无须,淡眉细目,单看脸像足了念书的秀才。另外两个人都是长者,其中一个童牧归认识,是住得离此处不远的李老汉,另一个虽然不认识,但是观面相与杨志勇极似,想来应该是他的父亲杨老汉。

杨志勇察觉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童牧归,见他衣着狼狈、面有菜色,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赶紧起身相迎招呼道:“童兄弟怎么来啦,快进来,你嫂子刚用井水镇凉的绿豆汤,快坐下喝一碗。”转而向杨老汉介绍道,“爹,这就是我常跟您念叨的童兄弟,咱们这儿提刑司的总捕头。”

“伯父好。”童牧归强打精神,赶紧上前两步,抱拳向杨老汉问好。

一旁的李老汉笑眯眯地看着童牧归搭话:“童小子,你这是在哪里滚的一身土?你阿爹最近挺好的吧?”

童牧向李老汉一抱拳,笑答:“李叔叔也在呀,有劳您记挂,家父一切都好。”

“来来来,坐下,坐下说话。”杨志勇边说边顺手摘下童牧归头上戴着的幞头放在茶桌上,“摘下来凉快凉快,我家里没老爷,不用那么大的规矩。”

杨志勇与童牧归年纪相仿,脾性相投,又都是练武的人,二人甚是交好。他搞不清童牧归为何有如此窘态,又知道他的脾气——问得急了则越发不说,只能迂回打听。

“大热的天,这是顶着日头从哪儿来?”

“上午刚从北山回城,紧接着又去了市舶司,大太阳下劝了这半天,渴死我了。”童牧归抱怨道。

杨志勇端过来一碗绿豆汤,递给童牧归。

“可是老刘家围了市舶司?”李老汉问。

童牧归点了点头算作回答,把手里的绿豆汤干了一个底朝天,在市舶司门前有些中了暑气,此时才觉得好受些。他心里暗骂:市舶司的人净是怂包蛋,平日里能把铁鸡搓出二两油,青天白日让人家围了衙门,自知理亏就全都缩了头。市舶司每次有事,惯找提刑司借人擦屁股。一边是上命所差,一边是乡里乡亲的,童牧归两边都不能得罪。

“这雨连着下了许多日刚放晴,刘家是被钱迷心了吗?”杨志勇紧锁着眉,心里也觉得沉甸甸的,“头几天那么大的风,呼呼的,像吹哨一样,这样的天气竟敢放洋,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拿别人的命也不当回事!”

李老汉的儿子就在船上干活,晓得其中内情,他重重地一拍大腿,感慨道:“能活着谁愿意找死呀,还不是上面逼得紧?眼看现在已经月底了,他们也是份银没交够。这几天要是交不足银钱,市舶司轻了不给发出海公凭,恼了封船也是常事,一家老小都指着这条船吃饭,只能冒险出海走一趟。”

“那刘氏前几天已经在提刑司大堂闹过一回了,若知道今天这边是她,我是断然不会来的。”童牧归抹抹嘴,把空碗递向杨志勇,示意他再给自己盛一碗,口中小声嘟囔,“市舶司这帮狗娘养的,老天爷早晚收了他们。”

李老汉四下张望了一下,眨巴着一双黑豆大的眼睛,掩口对杨老汉说:“老哥你到泉州不久,怕是还不知道,我们这儿第一大财主钱家,同市舶司的关系极好,好到市舶司可以为了钱家不管别人死活的程度,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还有这事儿?”杨老汉大惑不解。

二老的对话落进了童牧归的耳朵里,他知道李老汉所言非虚,便把自己在衙门听到的情况说了出来:“千真万确。今年头上官家不是刚迁都到临安吗,自然要修建一番。如今北边已经那样了,只能伸手管咱们东南要银子,泉州海商纳税就又提高了三成……”

李老汉摆摆手打断了童牧归,道:“不对,不对,你兄弟回来跟我念叨,无论舶商、海商,缴的税钱翻了一倍不止呀?”

“问题就出在这里,朝廷加三成,实际上每户交税翻倍。是因为钱家的税摊到大伙身上,所以才这么多。”童牧归越说越气。

李老汉在泉州城里生活了一辈子,晓得童牧归话中的厉害,感叹道:“我的个乖乖,咱们这里就数他们钱家买卖最大,旁人比他家不过九牛一毛。一城的买卖,钱家占了十之七八,他家的税摊到别人身上,只怕要压死人嘞。”

“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但凡大小和他们钱家沾边儿的案子,一律摸不得碰不得,我们提刑司一点脾气都没有。现在只求妈祖娘娘保佑,他们别反咬原告进行打击报复,我们就烧高香了。”童牧归在边上继续发泄着他的不满。

杨老汉眼巴巴地问:“你这个总捕头也不管事儿?”

童牧归面色颓然,有些自嘲:“我这总捕头算什么,在衙门里屁都不是。转运使司厉害吧,是我们提刑司和市舶司的上宪衙门。我们严提刑请示公务那是需要通报的,曲大人有空才会接见。钱家找转运使衙门办事,人都不用亲自走一趟,写二寸宽的纸条送过去,所写之事即到即办。”他越说越气,屁股下面的小竹椅被扭得咯吱作响。

童牧归忙着解决市舶司的闹剧,与此同时张奔也没闲着。

数日来的走访已经让他有了自己的判断,今日准备到刘家做最后核实,没想到吃了软钉子。刘家门楣上高扎白练,院子当中摆着纸人、纸马等冥器,正堂当中摆着香案牌位,整个院子都笼罩着燃烧纸钱的烟气,本家的亲故正在打扫、收拾东西。

张奔拿眼睛扫视了一下,没有看见自己相熟的人,只能拉住一个后生相问。

“劳驾问一下,刘氏夫人可在?”

“你找活的还是死的?死的去找龙王了,活的到市舶司要说法去了。”后生愣头愣脑,说话不着边际。

张奔觉得后生说的话不中听,脸上有些挂不住,板起脸来呵斥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到了大堂上老爷问话,难道你也这么回吗?”

“我又没犯法,太上老君找我,我也这么回。”后生瞥了张奔一眼。

张奔气不打一处来,想要教训一下后生,手已经抬起来,眼珠儿一转,心里动了另外一个念头。他放下手,脸上换上和颜悦色:“兄弟,这几日你一直都在这里吗?前几天可有人来欺负他们孤儿寡母?”

这个后生心眼儿实,见张奔笑嘻嘻的,以为对方怕了自己,他立即面有得色:“有。前几天还闹上了提刑司大堂呢。”

后生的话正中下怀,张奔是故意将话头引到奕灿身上,拿定主意要找童牧归的短处的。

“有几个来吊唁的不怀好心,那人大吵大嚷说:‘提刑司八班总捕是我侄儿,他原本就让我状告你家,他自会为我做主。’刘大婶气不过,拉着那人去打官司。那人又说:‘爱到哪里告到哪里告,我侄儿是总捕,告到哪里都不怕。’这样的人就是狗仗人势,依我看他的侄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后生不待张奔询问,眉飞色舞地把当日的情形复说了一遍。

张奔见后生所说与刘氏那日在大堂上的控诉能够对上,心下欢喜。他向后生道了谢,也不等刘家人回来,转身离开,返回提刑司交差。

身在杨家的童牧归还不知道张奔的这些小动作,他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开。

杨志勇见状起身相送,因为厮混得熟,二人也没多做客气。

童牧归刚要转身走,杨志勇惦记邀请他加入镖局的事,忙出言叫住:“童兄弟,咱们商量的事儿,提刑大人怎么说?”

童牧归心里有些犯难,搓着手苦笑道:“自打年初到现在,我向严提刑提过几次了。他应该是同意的,只是现在提刑司人不凑手,一时没有补缺的人。”

“哦,是这样呀。要不你抽空再跟大人说说?”杨志勇有些不甘心。

童牧归一巴掌拍在杨志勇的肩膀上,笑着应道:“行,他再不应,我索性脱了这身官衣,直接过来投奔大哥。”

“哈哈,兄弟说笑啦。”杨志勇被童牧归逗乐了,“原本也不急,只是接了一单生意,七月十一二日去广州,想着你念叨过好多次最仰慕苏学士,去广州正巧途经惠阳,回程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小住几日,咱兄弟无拘无束,岂不快活?”

“那敢情好,届时我也与大哥‘日啖荔枝三百颗’。”童牧归一扫刚才的阴霾,转忧为喜,“现在已经是月底,这几日便发薪俸,我领了钱再把手上的事儿向他们交代一下才好。初二,最晚晚不过初三初四,一准儿来。”

“好,那咱们就这么说定啦。”杨志勇也很高兴。

童牧归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必须把辞职的事儿说定。

今年年初,提刑司总捕头一职出缺,原本张奔是总捕一职的最佳人选,严冥夜念着童牧归的父亲做捕快兢兢业业二十余年,又因公受伤,于提刑司有功,力排众议,提拔当时尚是低阶捕快的童牧归当了总捕。

童牧归回到提刑司时,严冥夜着便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的抹眉梁头巾,穿一衣领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鸾带,下着丝鞋净袜。他坐在后衙书房,手捻胡须,若有所思,张奔正站在他的面前汇报这几日走访刘家沉船案得到的消息。

严冥夜看到童牧归进来,抬手示意张奔暂停,他在椅子上动了动僵直的身子,询问道:“市舶司那边此次又是什么情况?”

童牧归答:“回大人,是前几日前来告状的刘姓遗孀。刘五壮等人下葬,他的家人气不过,堵了市舶司大门,人我已经劝回去了。”

“大热的天,辛苦你了。”

严冥夜毕竟不是铁打的心肠,看见眼前童牧归颓靡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没想到童牧归进山这几日如此辛苦,他极力找话题遮掩道,“柯提举也真是的,每个月都要闹上一两次这样的事。前几日本官翻旧案卷,有一半的刑讼,或多或少能与市舶司处事不公牵连上。”

严冥夜和市舶司提举柯鹭洋官职同级,抱怨几句情有可原,童牧归深知自己位小职卑,纵然心中不忿,朝廷命官也不是自己可以品评的,因此垂首站在书桌旁并不接话。

在一旁垂手而立的张奔抖了一下眉毛,赔着笑脸道:“这个刘氏也是太泼辣了,像一条疯狗一样随处乱咬,卑职奉大人的命令已经查明,刘家沉船乃是刘五壮未经市舶司许可私自下海导致的,不干别人的事。”

“怎么不干别人的事?”市舶司发生的一切在童牧归心头盘桓不散,数日来的疲累化作无名之火,“是市舶司欺人太甚,不然他怎么会冒险下海?应该顺着市舶司好好查一下。”

“童总捕,您是在下的长官,教训几句自然是应该的,但是此案大人交由在下处理,您的叔父牵扯其中,您是需要避嫌的。听闻今天在市舶司,您与刘氏还因此发生了冲突?”

张奔的话里夹枪带棒,一双吊梢眼中满是戏谑。他不满童牧归已久,好不容易抓到了他的把柄,不肯轻易放过。

“你是说我徇私舞弊?”童牧归本不是受气的主,只被张奔轻轻一撩拨,顿时就炸了。

“不敢,只是在下在走访的过程中得知,那个奕灿在被告发之前,曾提着礼物到过您的府上。”张奔的声音轻飘飘的,但是言词之中充满了挑衅意味。

提起奕灿送来的点心,童牧归就想起前几日奕灿在大堂上让自己颜面扫地之事,心里更加埋怨奕灿不会办事,自己明明没有招惹狐狸,无端沾上一身臊气。

“他与我父既是老友,买两包点心走动一下怎么了?”童牧归极力争辩。

张奔存心在严冥夜面前出童牧归的洋相,他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内心不由一阵畅快,随即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可怜兮兮地看着童牧归道:“不怎么,叔侄二人多多亲近,外人怎么敢多嘴,属下好心替您遮掩,您怎么不领情呢?”

童牧归闻听此言,哪里能受这份窝囊气,当时两只眼睛就立了起来。他用手指着张奔的鼻子说道:“在大人面前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再乱放一个屁老子撕烂你的嘴,大不了脱了这身皮不干了。”

“你们两个闹够了没有,眼里是否还有本官?”

严冥夜将手中的毛笔往桌上一摔,喝断了二人的谈话。

张奔急忙噤声,垂首肃立,不再搭言。

童牧归余怒未消,冲严冥夜拱了拱手道:“大人,士可杀不可辱,张捕头冤枉我。”

严冥夜被他二人聒噪得心烦,对童牧归动不动就拿辞职相威胁十分不满,暗自埋怨童牧归恃宠而骄,没有容人之心。张奔以公挟私,严冥夜心里也明镜一般,但是他也知道张奔没有凭空捏造陷害的胆量,肯定是被他摸到了什么短处,才敢如此张狂。此时,他有心借张奔的口,打压一下童牧归的气焰。

“本官既把这件案子委派于你,你便要认真负责,身为公门中人,岂能儿戏王法?你查出了什么,便一一回报,若有隐瞒包庇,本官治你渎职之罪。”

上司言语中偏向自己,张奔顿时像小儿吃糖般面有得色:“卑职走访了那天在刘家灵堂吊唁的人,很多人可以证明,奕灿亲口说‘提刑司总捕是我侄儿,他原本就让我状告你家,他自会为我做主’。刘氏气不过,拉着他出来打官司。他又说‘爱到哪里告到哪里告,我侄儿是总捕,告到哪里都不怕’。”

童牧归心中懊恼到了极点,一腔委屈说不出来,心里恨恨地把张奔和奕灿诅咒了一遍。以他的了解,奕灿确实能说出这样的话,但这多半是人在应急反应下拉大旗扯虎皮。他现在是有苦说不出,既恨张奔不怀好意断章取义,同时又怨奕灿口无遮拦为自己惹麻烦。

“奕灿那日在大堂上已解释过此事,本官觉得合情合理,以后休要再提。”严冥夜见自己的目的达到,转而安抚自己手下的情绪,岔开话题道,“按道理,市舶司出现这种情况,应该向上宪衙门请援,或者要求节度使衙门出兵解围,实不该咱们去。还不是因为这里面他们亏着心,不敢张扬,这些本官心里都明白。”

“卑职不敢有怨言。”童牧归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你们都下去吧。”

实际上,不仅童、张二人心有不平,严冥夜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主管一路刑狱,看似风光,可是身为北人,上任以来可谓步履维艰。泉州的现状就像一摊烂泥,既无从下手,又摸不清头绪。在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各方关系都要梳理明白,为了完成工作,少不得将自己的做事准则一降再降。

张奔向严冥夜行礼后,冲童牧归挤了一下眼睛,转身退下。童牧归则站在原地没动。

“童捕头,还有事?”

严冥夜看他没有走的意思,便停住了手中的笔问。

童牧归在衣襟上使劲搓了搓手,一咬牙回道:“大人,卑职……卑职和您说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严冥夜怔了一下,知道他又在提辞职的事情,心中好一阵厌烦。但是身为一路提刑,他还是有些城府的,并不把这些写在脸上,随即答道:“童捕头,你是本官的左膀右臂,实在是离不开你呀。”

“大人,卑职家中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家父常年吃药,实在是难以维持生计……”

严冥夜打断道:“生活上有何困难尽管同本官说,现在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接手你的工作。”

“大人,卑职……”童牧归还想再争取一下,可是实在不知如何说是好。

严冥夜叹了一口气道:“唉,张捕头也是认真查案,没有别的意思,你此时辞职岂不是在负气?”

“大人,卑职没有……”

严冥夜想终结这个话题,赶紧把这位难缠的属下打发走,于是另扯了一件事道:“永宁村村民蒋铁柱来报案,说是自家父亲的坟被盗,尸骨不见了。你既有空,明天便去看看,其他的事回来再说。”

童牧归素来见不得别人作难,拉不下脸来把事情做绝,今天身心疲惫,实在不愿多做纠缠,只得先悻悻地把差事答应下来,改天再找机会说请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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