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蜷已昏睡过去了一日。
杨稚将其安置在小舟上,鹿搬站在码头上默默注视两人。
鹿搬早已剃去长发长须,此时杨稚的面前,站着的仿佛就是十五年前意气风发的鹿搬,除了脸上多了几道皱纹。
“杀的了吗?”鹿搬没头没尾地问出这句话来。
“当然杀的了,你别忘了,我可是会天剑引啊。”杨稚笑道。
鹿搬点点头,十几年前他也曾见识过天剑引的威力,至今仍觉心有余悸。也许,也只有那样毁天灭地的招式,才能跟超脱于尘世间的东西一战。
杨稚问道:“活干完了,以后什么打算?要不要加入我的栽星社?”
“我也说不上来,”鹿搬眼神迷离地盯着安静的无岸海,“也许我会买艘船,或者买艘云槎,一直往无岸海里驶去,看看无岸海是不是真的没有岸。”
“所以你想去当海贼王?”杨稚笑道。
“海贼还有王的嘛?”鹿搬皱眉沉思道,“不过说到海贼,婆娑岛附近好像真有股海贼在游荡。”
杨稚联系起陈蜷之前说过的话,鬼脸遮掩下的面色一寒,“你设下的迷途阵能维持多久?”
“百来年没有问题。”鹿搬面泛自豪,杨稚眉头却锁得更紧。
“你说的这股海贼,大概在什么方向?”
“婆娑岛以北百里左右,还有一座孤岛,他们就住在岛上。”
杨稚忧心忡忡地负手思索了一阵,看着小舟中熟睡的少年,暗暗下定了决心。
“若真要去无岸海那头,不管是船还是云槎,都给我留个位置。”杨稚朗声笑道。
“一定,我位置给你留着,你可千万不能不来。”鹿搬站在码头上,瞧着杨稚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迷途阵中的背影,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虽然自己不愿承认,但这恐怕便是他和杨稚之间的最后一面。
毕竟谁又能真的杀死天上的仙人呢?
婆娑岛的码头上,飘着鹿搬沉重的叹息声,久久不散。
一出迷途阵,杨稚便驾着小舟,朝婆娑岛北方前进。
行了约莫百里,果然瞧见一座孤零零的小岛浮在海面上,岛上乱七八糟地搭着些房屋,房屋连着房屋,形成了一座小山寨。
岛上此刻停泊着几艘大船,看旗帜和装饰便能认出是海贼的船只。
杨稚远远地把船停下,凌空踩在水面上,脚印一个接一个,直指眼前的海贼城寨。
肖乾在哨岗上打了个哈欠,他今年才十四,还不能跟大人们乘船劫掠,只能按照吩咐做些看门的轻松事儿。
他们这伙人原是蜃州边上小渔村里的人,近些年来蜃州城向四周附庸的小村镇们收的赋税愈发繁重,逼得全村人弃渔从贼。
都只看见蜃州城的繁华,却看不到蜃州城对四周的压榨,数百万的穷苦百姓用血汗养着城里风风光光的百万人口。
肖乾每每想到这,都不由地啐一口痰。
他自认不是好人,肖乾所在的这股海贼,从贼后,也相继抢了邻近的一些村庄,被抢的村庄走投无路,只能投贼,再去抢其他人。
肖乾年纪还轻,尚未杀过人。但他曾听许波扬叔叔吹嘘,砍过的人头能在腰间围上一圈。纵使是吹牛皮的大话,也听得他心生向往。
肖乾摸着手里的弯刀,幻想着刀刃切过别人脖颈的销魂场景,嘴上嘿嘿笑出了声。
“乾儿,可以吃晚饭了。”
肖乾在哨岗上瞧见娘亲对自己挥手,高声应了一句。
他把弯刀插回腰间,要爬下哨岗时,往寨子外又看了一眼。
夕阳垂在天边,红得像血。
夕阳里站着一道人影。肖乾呼吸一滞,才发觉那人并非站在夕阳中,而是浮在数丈外。
那人脸上戴着张哭脸面具,长发在空中拂动,像朵乌云。
肖乾把手按在刀柄上,却没有拔出来。
他看到那人一步一步踏在虚空中,朝自己走来。背后是巨大的血色的夕阳。
肖乾从未注意过在海上能看到这么大的夕阳,巨大到令人喘不过气来。
那人已然走到肖乾面前。
“你们这,一共有多少人?”那人哑着嗓子问。
肖乾觉得那人的声音和他瘦弱的身形有些不搭,身子柔弱得像女人,讲的话却是沉沉的汉子音。
肖乾不知为何,面对那人的询问,竟然情不自禁地给出回答。
“一共九十五户,三百二十六人。”肖乾魔怔了般回答。
拔刀啊,杀了他。肖乾心底有声音在喊,可他却拔不出刀来,他按在刀上的那只手抖得像在油锅里炸着。
肖乾浑身被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就像那人身后的血红夕阳,密不透风地罩得自己几乎窒息。
“谢谢你。”那人轻柔地开口,声音不像先前的那样低沉沙哑,就像是肖乾的娘亲喊他那样。
肖乾回头看向自己的娘亲,他想告诉她其实她做的饭很难吃,但是他没机会了。
肖乾的头飞旋着,天旋地转中他看见哨岗下男人们持着刀冲了上来,还看到娘捂嘴呼喊着,喊得什么他听不清。
快逃啊,别冲上来,带着我娘跑啊。肖乾想冲男人们喊,他看到了据说人头能挂满腰间的许波扬叔叔,他举着刀朝那人冲了过去。
那人依旧浮在空中,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像一柄剑。
那人轻轻地点在许波扬叔叔的胸前,在他的衣衫上炸开一个血洞。
果然是在吹牛啊许叔叔,肖乾嘲笑着想。
肖乾的视线落回自己仍旧立在哨岗上的身躯,脖颈处喷出半丈高的血柱,那柄爹亲手打造的弯刀,静悄悄地藏在刀鞘里。
而后肖乾的头颅重重砸向哨岗的楼梯,他再也看不见了。
杨稚的黄庭剑指射着剑气穿过最后一个贼民的身躯,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娃。
“三百二十六。”
杨稚吐出一口浊气,脱力似地倚靠在门扉上。
他杀得有些麻木,寨子里的血溅的到处都是,他的长袍上却没有沾染上一滴。
他做出了选择,在小自然炉的安全和眼下的三百二十六条人命间,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只是为了一个“以防万一”。
错就错在你们要在婆娑岛附近做海贼。
杨稚自言自语道,他穿过残肢断臂,双脚踏在血泊中。
杨稚走回到了小舟上,熟睡中的少年对十丈外的屠杀浑然不知。
杨稚看向自己踩水过来的那一串血红脚印,夜沉了下来,黑暗降临。
他十五年前就做出了选择。
天上的那位仙人,你在看吗?
这也会是你以后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