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业务高峰过去以后,初夏的工作开始轻松了一些。她开始上网看一些行业新闻,帮着带教一下实习生,了解公司里新拓的业务板块。她不能闲,闲下来她就会想东想西,想东向西她就容易不快乐。毕业之前,快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工作以后,快乐变成一件格外艰难的事情。
不忙的时候,大家开始偷偷在办公室看电视剧,有人负责放哨。最近一部大火的电视剧,让全办公室的人有了共同的话题。
关于一天天飞涨起来的房价和租金,电视剧里近乎现实的剧情让大家感同身受。只是可惜,他们更多人连东挪西凑,天天吃方便面都不可能有胆量去幻想在深城买房子的事。
男同事们对房价发表的意见很有限,买不起房的年轻男同事们开始回避起这个话题来。孟远也是这样,他认为他们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迟早要像父辈一样落叶归根,回到家乡的。只是他可能没有想到,从前的落叶归根很简单,挖个土坑人就能给埋了,现在房产中介开始发展多头业务,连带死人的生意都一起做得火热,新闻里各个地方的墓地价格都飞涨了!
办公室的男人们渐渐退出房价讨论的共同话题,中年女人们,刚毕业的女孩子们,对房价的讨论却延申到对选择男人的话题上去了,这个话题让退出聊天的男人们更加避之不及。
电视剧里有漂亮的女孩可以通过找到有钱的男朋友获得“阶级”通行证,更有成功者还获得了可保她终生衣食无忧的一纸结婚证书。婚姻可带来的福利实在让她们稳赚不赔,爱不爱的在其次,爱也不能当饭吃,喜不喜欢确实没那么重要。碰到男人变心出轨,法律在保证她分去男人一半家产的同时,大众舆论还可以力挺她作为原配或者妻子的身份去获得足够的同情。为什么不追求跟有钱男人结婚呢?为什么要觉得追求有钱男人的一纸结婚证是一件抬不起头的事?没有那一张纸,男人高兴给你钱花,不高兴分分钟甩了你。起码离婚比分手的难度系数要上升无数个级别吧?大部分事业有成的男人为了自己的面子,就算不爱你,也不至于让你缺吃少喝的,起码有钱男人变心了还能剩下钱,穷男人变心之后,你能落到什么?跟着有钱男人,你自然能够是淡定从容,优雅温柔的太太,你见过哪个挤着深城公交的女人优雅过吗?优雅和迟到扣工资相比,不值得一提。
女人们热乎朝天的讨论出这些结论,已经重复了很多天。初夏虽然不参与,但是听多了,竟然也觉得她们的观点不无道理。她想起她在周明洋面前评价Joyce的那些极端的话,不由得觉得一年多以前的自己,真是幼稚得很!她那时竟还愤青的觉得这世道笑贫不笑娼。什么是娼,人们对娼的定义跟从前也不一样了,就连小慧的三姐,也跟着她家又加盖了一层的新楼房一起渐渐抬起了头。而什么是贫,相信很多人都体会得再深刻不过。
现实中就算你想为“娼”,好像也不是你想你就能有机会。
深城不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公司附近有一个著名的二奶村,不乏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租住在里头的同事们八卦起来,好像也没有觉得她们过得有多好,似乎是很多人都被假洋鬼子和假富豪给骗了。如此看来,Joyce能嫁到据说货真价实的有钱男人,还真是该恭喜她。初夏总是后知后觉的同意别人的观点。
上班路上进入市区的那一站,公交站台不远高耸着一处新封顶的商品房,外墙巨大的横幅每天都在醒目的提醒着成千上万在此路过的上班族们,再不抢购,房子都快卖完了!车上有人盯着窗外,轻声自言自语:“还抢购,不吃不喝一年工资买一个厕所,哪个傻缺会去买这么贵的房子,卖不出去在这吓谁呢!”
站在一旁的初夏在心里默默的回应了一下抱怨的男子,“没有卖不出去房子的房产商,有的是大把买不起房子的深漂人。”同时,她悄悄推算了一下那个跟孟远年龄相仿的男子的工资,竟然还敢以一年工资去比划一个厕所的价钱,他工资可真高!初夏心里暗暗羡慕和钦佩。
让初夏郁闷的是,视野开阔无遮挡的房子,她才住了几个月,又要进入白天也要开灯的老鼠洞时代了。某天深夜,两人加班晚归,初夏差点没当场被戳死在家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竟然拔地而起一栋楼,那栋门窗暂无的新楼外墙上,架着的脚手架在有限的空间里伸展不开,只好都伸到他们房间里了。白天下了雨,初夏惦记着晾晒的衣服被淋湿,一开门,还没开灯就冒冒失失急着去阳台收衣服,结果迎面撞到一根生锈的钢筋上,当下就吓蒙了。
孟远也跟做梦一样,自言自语:“这楼啥时候盖起来的?我前几天不还站着看对面修快速路么?咋就突然起了个楼!”
深城速度真不是盖的。初夏早上出门,听到对门的中年夫妻在商量着搬家,隐约听到说房东可能要涨房租,因为这块也在新城的规划范围之内,不久之后估计也要被征地拆迁了。
“拆拆拆!深城干脆叫拆城好了!”初夏气恼的骂道。
新楼跟他们的家又仅仅一个握手的距离。”房东大概是嫌闭门锁户的租客太寂寞了,所以再起了一栋握手楼让我们这些外地人有机会搞下联谊,热闹一点。“孟远讲着不好笑的笑话,缓解着两人同样烦闷的心情,初夏一点都笑不起来,她实在讨厌极了搬家。
她终于暗暗鼓起勇气,也像办公室的其他女人那样,哆哆嗦嗦的将网上能查到的最小户型的房子,比对了一下自己的工资,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自己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在这个城市拥有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粗略一估算,她就觉得很绝望。
晚饭时,孟远气愤的说到他这个月的绩效工资又被扣了,初夏有点恼,想说什么,但是又咽回去了。
最近孟远接到家里催命符一样的电话,母亲的意思是让他赶紧辞职回家,别等到过年回家不好看。他没能理解母亲的这个不好看指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对母亲又在托关系给他在老家找工作的事,他隐隐约约动心了。
母亲跟他形容着刚考上省里公务员的表妹每天的工作,早上在家里悠闲的吃完早饭去上班,中午还可以回家吃饭睡个午觉去上下午的班,每天晚上不用加班。吃完晚饭还可以去看看电影,跟朋友聚聚会什么的。孟远没想到一向跟年轻人不怎么亲近的母亲,描述起表妹的工作生活来,是那样生动,以至于他一下子急切的也想要一份表妹那样的生活。母亲真是一个伟大的人生模板推销员。
初夏听完孟远言简意赅的几句话,沉默了足足几分钟,然后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你回老家去,那我呢?”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孟远老老实实回答。
这一次的冷战持续到了冬风扫落叶的时候。
马上,又一个年要来了。每一次春节,都会有一些人仿佛站在人生道路十字路口,有人往左,有人向右。他们必须去选择他们愿意的,或者不愿意的生活。
而每一年春节,都有一些被伤透了心又劳累坏了身的人离开这个让他们又爱又恨,却又留不下来的深城。可是过完春节,又有更多人背井离乡疯狂涌入这个城市。
繁华如梦的深城,永远不缺人潮汹涌。
这一年,初夏先发制人的跟家里打电话,编造理由说要面临升职加薪,春节时间必须值守很重要的工作岗位,以换来妈妈被迫接受的她过年不会回家的决定。
她渴望回家,但又害怕回家。家是港湾,但并不避风了,她宁可飘荡在外面。
孟远遵循母亲指示,例行公事一样询问了初夏的打算。
“我就是死,也会死在深城。”她放下手上的书,语气冷淡又坚硬。他有时真是搞不懂她,明明那么温柔的女孩子,为什么冷淡起来像变了一个人。他看着她戴上耳塞,侧身经过他身边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就回到房间关上门。
他忽然又气上来了,他很容易被她气到。他明明在别人面前一直是脾气好的老实人,但是他却总忍不住在她面前发火。
“初夏,你不要这么执拗。我们在这里根本买不起房子,我们留不下来。”
“在哪里生活不是生活?你为什么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非要守着你那点虚荣心不放,非得在大城市生活?”
他听到房门从里面反锁的声音,他更加愤怒:
“尹初夏,这个城市的繁华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说这里有手磨咖啡,不打烊的电影院,你都去过几次?我们只是个打工的,看到过大城市长什么样就够了!你较什么真!”
“尹初夏,我们辛辛苦苦读完大学出来就是为了让人整天吆五喝六的吗?为什么要放着老家稳定的工作,悠闲的生活不要,非要跑到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死熬活守的?”
“每天坐车四五个小时去上班,上的是什么班?值得吗?图什么?”
门“哐当”一下打开,初夏激动冲到它跟前,双眼通红,像一头愤怒的小兽,露出尖牙利齿。
”孟远,你别以为你这个小地方来的本科生有什么了不起!张嘴闭嘴大学生的。深城这个地方不缺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反手一捞就一大把了!别老跟你妈一样觉得自己多了不起,还书香门第,没见过下班后不看书只打游戏的知识分子!想要好工作,不是像你这样天天混吃等死的!”
孟远同样气得表情抽搐变形,却发现她没有打算像从前那样瞬时气短后悔的意思,而是不惧他的气愤,双眼死死盯着他,像是勇敢的战士英勇迎接敌人的挑战那样。
反倒是他,心里在一点点的崩塌着什么,僵持之下只有保持刚才的气愤才能让自己自找台阶下。
他气呼呼的收拾东西,大有再一次离家出走的架势。他记得这个小兽一样的女人曾经跟他强调了无数遍,她不能接受他动不动离家出走,可是她自己不是也生气跑出去过吗?凭什么要做她接受她喜欢的事?对,她越不接受,那就越要让她难受。他想了想,又进房间把他的衣服一股脑儿打包好,在她面前,让她看到她是如何气走他的。
声势浩大的离家出走在刚走出楼栋大门的时候就被笑盈盈的房东拦住了。房东提醒他这个月房租没交,下个月开始房租涨120块钱,他敷衍着“好的,明天再缴。”温柔的女房东却递给他已经写好的房租收据,那意思是现在此刻就必须交,万万等不到明天。
他尴尬的笑笑,放下手上行李,背对着女房东,搜罗了身上所有的钱,转身接过了那张房租收据。
“妈的,连吵个架都不顺心!”他狠狠踢着巷子里一只空易拉罐,英雄气短的再合计了一下身上的钱,连今晚在网吧通宵一个晚上的钱都没有。
手机不识脸色的响起来,竟然是小兽的妈妈。他纳闷,毕竟他们很少联系。
“孟律师,你知道初夏为什么不回家过年吗?我老觉得她有事瞒着我。”
孟远觉得初夏这下有点过分了,过年都不回家,这在孟家绝对属于不孝子孙。
“你最近见过初夏了吗?她好久不跟我打电话了。”尹妈妈很担心。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初夏没有跟她说他们住在一起的事了吗?
他搪塞了两句,挂了尹妈妈的电话。他脑子里晃过一个念头,想以刚才的电话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回去看下那头张牙舞爪的小兽平息下去了没。他拎着这么一袋子衣服,没有钱,也确实无处可去,他总不能睡大街吧。
这个念头闪过即被他自己掐灭,不管是什么形式的妥协,他都觉得丢脸。他觉得自己没错,为什么要他一个男人跟女人先低头服软。他在她眼里居然是混吃等死的?想到这里,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他决定回去,不是为了妥协,而是为了他的尊严,为了她讽刺他的父母。他就算能接受她对自己的侮辱,也绝不能接受她对他父母的出言不逊。
他敲门,气呼呼的将行李丢在门里,然后在门外就开始脱鞋。他并没有感觉到像往常那样马上迎上来接行李的那头小兽,他扔在地上的行李,在他的余光里,并没有被屋里的人提起来收拾。他有些进退两难。
他有点泄气,但是他不能,他必须靠愤怒去维持自己的尊严。“你贬损我家是什么意思?我妈招惹你了吗?”他没事找事,底气并不足。
“孟远,你听好了!我妈就是农村妇女,她没见过世面,才把我们家族里隔了大半辈人才出的一个大学生当宝贝一样稀罕。你爸妈既然自诩书香门第,就该知道现在外面最不值钱的就是大学生吧!真不知道你们一家子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从哪里来的?”
孟远见她竟然敢对他的父母出言不逊,当下气到说不出话来,初夏趁胜追击:“你爸妈不就是在夜大混了个文凭吗?哪里来的自信心以书香门第自居?还有你那一天到晚看谁都居高临下的妈,不就是接了你爷爷的班在政府一个小科室里挂了一辈子闲职吗?居然好意思以吃皇粮自居,瞧不起我爸妈没有退休金?打电话张嘴闭嘴门不当户不对,仿佛我是隐形人一样,你们母子俩打电话时当我耳朵聋了吗?对,你妈说得对,我配不上你,那我也就不高攀了你孟大律师!你回去继承你的家业,走你的阳关大道,我住我的耗子洞,就是死在深城我也不会离开。”
自打毕业以后,她都很久没有这番底气跟人如此气势恢宏的针锋相对过。她忍了很久的话,像溃堤的大坝,几番跑出来的理智都没能拦住。
被激怒了的孟远,像立即准备战斗的战士一样,瞬时蓄了满腔怒气,能量满满得欲去极力挫伤对方以解心头之恨,但在听到对手最后几句话以后,他又一秒钟丧失了勇气。他想提起行李转身扭头出去,可能会体面一点。但是随着房门狠摔锁上的一声,他的潇洒转身没也就毫无必要了。但又觉得面子挂不住,于是找了个理由安抚自己,为什么必须是他离家出走呢?她不是已经离家出走过一次了吗,要走该是她走啊!凭什么被伤害的是他,他还要出去睡天桥。想到这里,他又闷不做声的把沙发收拾出来,准备长期冷战了。他想,她会气消的,她会低头的。
自此他们各自占据一方天地,她睡房间,他睡客厅沙发。她起床,他还在睡,她目不斜视路过客厅。他晚上回来,她已经锁门睡着了。两个人默契的错开彼此有交集的时间,互不干涉。20平方米的耗子洞都显得空间阔绰,他们基本遇不到对方,尤其是他,几乎看不到她的影子,只能从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和干净的厨房卫生间去判断她依然住在家里。
这一次的冷战,为他们日后的冷战提供了丰富可借鉴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