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新来了一个实习生,90年出生。这让初夏觉得可怕,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滩上,连90后都出来了!恐慌和危机感像野草一样在荒芜的心里疯长,她日复一日被缠得要窒息,唯恐自己被拍死在沙滩上。
某日不修边幅去楼下买早餐时,被一个孩子喊了声“阿姨”,她更是仓皇逃回家里。哪怕她自知在这样的公司,再提大学生优越感都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更何况深城还有那么多的大公司,她无法想象她不曾见过的世界。她想想在酒店的时候,舍友鄙视厂妹时的优越感,跟孟远自恃大学生的可笑竟然如出一辙。
安于现状的人们害怕被人俯视,却只能通过俯视别人来获取优越感。他们靠贬损比自己更无出路的人找到自身价值所在,并时时处处贩卖他们不自知的自我良好。
孟远一提“大学生”三个字,就燃起了她积郁已久的内心熊熊大火。现在再也不是那个大学毕业时国家包分配工作的年代了,也再不是那个高考完就疯狂烧书的年代了,更不是大学毕业以后企图靠一张毕业证就能改变命运的年代了!可为什么连同在深城工作生活了两年多的孟远,也还要那么迂腐?她觉得实在荒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一劳永逸的呢?稳定到底是什么?这世界早就不是孟远,孟远父母和尹家庄的人想象得那样了!
她不打算回家过年。因为她发现她开始讨厌被人拿出来比较,因为所有的比较都只是为了证实尹家庄的人“读书无用论”是对的。比起一年到头在外辛苦搬砖,过年回家却要把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的光鲜打工同乡,永远为了好挤春运火车而穿着旧毛衣牛仔裤回家的尹初夏是混得不好的最佳样本。父母脸上的光逐年暗淡下去,她觉得压抑、迷茫,像困在黑暗隧道中的小兽,她四处寻找光明,却始终难见出路。
她还是没忍住要东想西想,哪怕是年底已经很忙了,稍有闲暇,那种可怕的危机感就会侵袭她。她实在佩服孟远的状态,毕业两年半了,她已千疮百孔,偶尔看他,还是少年一般。
她一反常态的坚决和尖锐,让孟远再次觉得陌生和遥远。他佝偻在沙发上蜷缩着身体,像是战斗中战败的伤兵,奄奄一息。
生活中的好事往往不团结,坏事却结伴而来。伴随他感情失意的同时,是公司业务重组,他的处境尴尬。他在心里问自己:“不是说好要回老家的吗?为什么还会失落这份工作的得失?”他向来不擅长思考问题,他经常跟她开玩笑说,他不能想问题,因为他左脑是水,右脑是面粉,一思考,脑子一搅和,就更加是浆糊了。
母亲催过年回家的电话一天天密集起来,说是今年过年回家有重要的事情要等他一起。
过年,过年,谁发明了过年?一年一度的春节,不再是家人团圆的温馨,更多是这一整年来的收成大考验。混得好的,急切的盼着过年回去光宗耀祖,热衷于走亲访友高谈阔论,像万众瞩目的明星那样谦虚又不经意的透露自己这一年挣的数目。哪怕平时在外面吃了再多的苦,在亲戚好友们聚焦过来的仰望羡慕嫉妒佩服的目光中,都觉得值得了。成了家的比收成,没成家的比婚事。孟母去年过年时好不得意的跟办公室那个孩子留学美国的大姐狠狠扳回了一局。日常博士儿子不离嘴的大姐,抓住春节大家都回来过年的机会,四处托人给年过30的留美博士儿子相亲。孟母将尹初夏的照片给办公室的人看,当大家得知还是这姑娘主动追求孟远的,大姐眼睛红得落血一般。
孟远想起母亲那天的样子,就觉得更加心烦气躁。
而同在一个屋檐下的那头小兽,日子也并不好过。回家过年这一劫纵然是躲过去了,但是妈妈一天天问起她和孟远的打算,也让她烦闷不已,她自然知道妈妈嘴里的打算是指的什么。
她已经24岁了,拿妈妈的话来说,她的同龄发小们,孩子都抱俩了。“什么年龄做什么事情!”这是妈妈这一年来跟她强调最多的一句话。她觉得无奈。
上大学时,她跟妈妈讲班上同学谈恋爱,妈妈痛斥了世风日下,拿着父母辛苦挣来的钱,在学校谈恋爱,是没有教养不自重的行为。做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习。而一毕业,就仿佛从前国家包分配工作一样,妈妈仿佛也以为国家会给每个人包分配个对象,好让她在什么年龄立即能办成符合她年龄的事情。妈妈对她的“种种异常”异常敏感,不错过一丝风吹草动。她想起每逢过年被父母亲戚七嘴八舌包围的尹林,可怜的尹林,毕业三年半,连他的大学学费都没挣回来,还是光棍一条。她想起尹林的沉默,越发同情起他来。
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女人过了25岁就没人要了,眼霜都救不了鱼尾纹,更是让她心惊胆战。她从家人宠爱的长不大的孩子,到成为日渐不被待见的“阿姨”,居然只用了短短两三年的时间。二十四五岁的人生,仿佛都被按了快进键,工作,结婚,生子,每个人拼命赶在该有的年龄,将该做的事情做完。没有人关心你喜不喜欢,快不快乐。
妈妈的催问,让她不得不再去多看两眼那个窝在沙发上仿佛已经腐烂了的男人。她对这个眼前要共度一生的人感到茫然。
她向往过爱情,渴望冥冥之中能遇见一个相携终生的灵魂伴侣,钱钟书杨绛是她心目中爱情的理想型。但是她遇到了孟远。她那么在意喜不喜欢这件事,她喜欢他吗?她从没怀疑过自己喜欢孟远这件事,她为孟远学习做家务,做饭洗衣服,她为孟远忍受孟家父母的轻视和无礼,她甚至能忍受他终日沉迷于游戏,还能坚持耐心的去鼓励他,提点他去上进。曾经,他是她心目中光芒闪耀的律师。而现在,他只愿意留一个坐在游戏面前的背影给她。她几次三番觉得心冷,又三番几次觉得自己矫情。她觉得他虽然有错,但是他还不不至于坏到要跟他分手的地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虽然他们还没有结婚,但是同居一个屋檐下,她已默认他们就是携手一辈子的伴侣。她抱着这样的想法,即使她再难过,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过眼前这个人。一生只跟一个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深受妈妈的影响。
跟她无法选择工作一样,她仿佛也没有办法选择她的感情。她在最孤独的时候遇到了孟远,她渴求温暖,孟远时机刚刚好的走到她身边。她需要来自对方明确的肯定的立场,而不是梁昕那样让她去意会却从不表态的样子,孟远符合了她的这点要求。她恼恨过梁昕,但也最终释然,再好的男人,不主动,也宁愿错过。她好像不曾真正喜欢过谁,她只喜欢喜欢她、肯定她的那个人。这让她觉得对孟远很抱歉。这种抱歉让她深感对孟远的不公平,她觉得自己不厚道。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是她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
总之,孟远没有劈腿,没有家暴,没有吃喝嫖赌一系列不良嗜好,她没有要离开他的理由。她不想成为一个负心的人。
她因为要找一个提供食宿的工作以解决在深城的立足问题,于是她选择了酒店行业,于是她就只能顺着第一次的选择,接下来去选择旅行社,邮轮公司。仿佛她这一辈子的职业生涯都已经被当初那个小小的包食宿的念头给框住了。假使她当时选择的是包吃住的工厂,她想她也可能就是从小工厂跳到大工厂,依次在这条路上不断做选择。她因为孤独,渴求温暖,有个人愿意靠近她,于是她就只能跟着这个人成为恋人,夫妻,一直到生命尽头。
一切都是那样自然的发生了,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的。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她这一生的尽头,她不知道哪里不对,她只是感到恐慌。
有时候决定人生的,竟是那样一个不起眼的念头。你不知道你何时萌生的一个日后不值一提的念头,就有可能改写了你的人生。
踏上一个开始,往往只是受迫于当时处境,而顺着这个开始一路往下选择的人生,这就是命运吧。要想去中止这自然而然来的人生轨迹,则需要很特别的理由,超出寻常的勇气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初夏没有勇气去抵抗四面八方来的压力,她想孟远也是。
你没有按照自己想要的去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你就只能按照被动选择的生活一路挟裹着往前赶路。从前,你可能只是不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你想要的是什么。而往后,你连去思考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的立场都没有。因为那叫不安分。初夏不想被人说“不安分”。
而偏偏,人又是一种总在追求意义和自我价值的动物。
她矫情的痛苦,迷茫,又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
“这是你毕业后回家过的第三个年,你不能再这样晃荡下去了!”孟父在年夜饭上以这句话开场,可想而知今年这个年会过成什么样子。孟远默不作声的低头扒了一口饭,味同嚼蜡。
在听到父母商量正月里给他和初夏定亲的事时,他惊得放下饭碗,“这样不好吧?你们都没见过她父母。”
“我跟你爸都已经印好了请柬,都已经发给我们同事了。亲戚四处的就等拜年时捎给他们。”母亲好像是在决定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情。她并不需要他发表什么意见。“那你就打个电话给你岳父岳母。告诉他们一下正月里无论如何把亲给定了。再拖下去,我们没脸,他们脸上也挂不住。”
孟远一下子局促起来,“岳父岳母”这对他来讲,是个很陌生的身份。他一共也没给初夏的父母打过几次电话。母亲这是给自己出了个难题。
母亲看出来他的为难,“你都成家立业的人了,他们家那边的事情以后你自己去看着办。你不能什么都依赖爸妈。”
突如其来的人生大事叫他惊慌,他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也不知道怎么跟初夏讲,他自打回家,就没跟她联系过。纵使他气已消了,但是也不知道要怎样跟她开口讲话。但是他知道父母是不会给尹家父母打电话,他们也从来没有给初夏打过电话。他一个晚上没睡,大年初一早上他以拜年的名义给她打了个电话。
很显然她没睡醒,她懵了半天。但是等她听完他的意思之后,她立马暴躁起来,“我是你们孟家往脸上贴金的专业道具吗?你爸妈给我爸妈打过一次电话了吗?我要定亲了,我就只是被别人通知,有人问过我的意见吗?”
孟远一下子气也上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总是会那么大火气,动辄像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难道你是早就不想跟我在一起才找茬吗?我们会定亲,会结婚,难道这不是我们在一起顺理成章的事儿么?”
“孟远,你是你父母的傀儡吗?是你跟我定亲,难道日期不该问一下我的意见吗?你跟我商量过这事吗?”小兽又亮出了尖利的爪子。他也不甘示弱。
“你这是蛮横不讲理!我爸妈已经将请柬发出去了,这时候再改日期合适吗?”
“你爸妈定的日子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定的日期他们爱找谁来定亲就找谁来定亲。”小兽的爪子撕到他出血了。
他愤怒的哆嗦着,听着手机里响起来的“嘟嘟嘟”的挂机忙音,撕碎了手上拿着的一张请柬。
初夏拒婚,这件事惹怒了整个孟家。她在大年初一上午还没过去就收到了孟远表哥,表弟,表妹齐刷刷的电话,她一律回击了回去,然后将手机关机,气呼呼的将头蒙上被子。
发怒的小兽不好惹,孟远算是见识到了。他小心翼翼的跟父母赔着笑脸,找着拙劣的借口,去掩饰小兽的粗鲁无礼。他承诺让她打电话给他们赔礼道歉。这件事在大年初一的晚上才告一段落。
然而,她竟然关机了!
孟远像风箱中的老鼠,两边受气。整个春节,不出意外的,就这么不欢而散了。父母甚至也没有再提给他在家里找的工作,他每天在家里忐忑的揣摩着母亲的脸色,但是并没有读出什么明确的指示。急切想让他回家工作的父母,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他们对他承诺的那个没教养的女人会致歉抱了期待,但是最终期待还是落空了。他们的台阶没了,在一众亲戚同事面前摔得鼻青脸肿。
养的儿子开始为别人说话了,他们觉得伤心绝望,就当是没有这个儿子了,他们比从前更加痛恨起那个姓尹的女人,是她拐跑了他们乖顺听话的儿子。
他出门的时候,母亲都没有像从前那样送他。
他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他在那头小兽面前痛哭涕流,他诉说着他求知而不得的母爱,他回忆着他被比较的毫无存在感的孤独的童年。他伏在小兽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他能感受到小兽的爪子随着他的伤心渐渐缩回去了,她在他的受伤溃败中变得有温度了,她摸着他的头,安抚着他。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失去过她。甚至,他可以反过来忍耐她的坏脾气。
让她又一次嘲笑自己的幼稚,是妈妈打过来的电话。妈妈愤怒的控诉着孟家对她们的不尊重,也痛斥着她的不争气。他们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孟家不来提亲,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这让尹家在这个春节里遭受了亲戚不少质疑和看热闹。妈妈对孟家的不满,和对孟远的不满压抑了很久,全部倾泄出来。
她十分疲惫,想想她之前原谅孟远父母时说服自己的理由,她跟孟远的感情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跟孟远父母没有关系。她真是幼稚!她总是打脸,最终不得不同意她嗤之以鼻的别人的观点。这让她越来越不自信。
也许一个人验证自己是否有所成长的方式,就是看他是否觉得昨天的自己幼稚可笑。
感情怎么能是两个人的事情呢?分明就是两个家庭之间的较量锕!她这才发现,这场感情里,她和孟远只是配角,主角是他们各自的父母。没有人关心过她和孟远的感情怎么样,比起感情中的那些鸡毛蒜皮小事,显然在亲戚面前丢脸是更严重的事。
她觉得荒谬!
她也觉得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她也始终没理出个头绪来。她脑子里塞满了一堆她觉得不对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件事她能理得清楚。
做人真是累锕!
谈婚论嫁累,工作也一如既往的累!归根结底,可能做人本来就是一件极其累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