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人类社会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我们生活的时段最是波澜壮阔，在这条河流中，每个人都如一个小小的水滴，不管是飞翔于浪尖之上，仰或是潜伏于波涛之内，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命历程，都应该拥有生存的权力和生命的尊严！
我是个农民，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本应该终生生活在农村，在自家的二亩地里除草种豆，过着散淡无争的日子，偏偏被造化之手播弄，跑到城里生活。去不尽的土气和学不会的普通话常使我陷入苦闷和孤独——在农村，我是个不会种地、不懂农事的‘城里人’；而在城里，我则是个不谙世事、分不清灯红和绿酒的‘农民’……总之，我从农村跑到城里，背叛了生养自己的乡村，却又不被城市接纳，只能游离于乡村和城市的边缘……因此我曾揶揄自己，自称是生长在水泥地里的一株高粱，显而易见，高粱在水泥地里是长不好的，所以我生长的缓慢、艰辛！但我毕竟生存了下来，我活的卑微却激扬，痛苦却坚定……
几十年过去，我已近知命之年，忽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将自己的网名改为高粱熟了，并签名留言：高粱熟了酿酒去。于是在晚些时候，我用自己酿的高粱酒将自个灌得酩酊大醉……醉里不知身是客，在昏昏沉沉、缥缥缈缈的状态中，渗透在血液中的高粱酒渐渐凝结复原成一株高粱，在我体内缓慢地生长……它生长的过程就是我生命的履历，审视它，就像审视自己的过去，就像敲打自己的心房！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我被漫天风雨封闭在乡下一间闲置多年且已经破败的屋子里，我的思绪也不自觉地随着漫天风雨不尽地飘摇。
醉里不知身是客，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我是客人吗？不是，这间闲置多年的屋子是在我乡下的家里，我的老父亲就居住在另外一间上房里，这是我的家呀！然而我已经背叛了我的乡村、我的父老乡亲……从十三岁那年起，我就负笈远行，而后很少回家居住，我的根扎在这里，枝蔓却延伸到遥远的世界，过去，我常常思念家乡，浓浓的乡愁陪伴着我走过了很远的路，而今，这种情感已经淡漠了，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事实上我已经背离了自己的家乡和乡亲。
所以我用了背叛这个词。
背叛这个词很重，但是无法回避，我心里怀着深深的不安！
我们这个世界并不缺少背叛，对亲人、对朋友、对集体、对民族、对国家，背叛的方式不同，性质也不一样，有的或许可以理解，有的令人遗憾，有的被人不齿，有的遭到唾弃……孰轻孰重，相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但是不管给自己留多大的刻度，都不能逾越道德和良心的红线。否则就是真的背叛。
怨天尤人、游手好闲、吃里扒外、挂羊头卖狗肉、造假贩假、坑蒙拐骗、仗势欺人、挥霍无度、假公济私、权色交易、贪赃枉法、阴谋乱政、祸国殃民，如是等等，皆可称之为背叛。
离这些词越远越好，真的，我希望自己不是真的背叛，我也希望真诚能唤醒灵魂深处的良善。
良善之心不可灭，也不会灭！
我的村庄坐落在太行山的一个山洼里，四面环山，山势不高且曲折连绵，随便登上一处高峰眺望，登时便能体会‘苍山如海’之意境。村庄四周的山坡上多枣树、柿子树、核桃树等……此外我的村庄还有两大特点：一是住户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兴旺那会儿，也就三十多户人家；二是土多，村庄两侧与大山相连处矗立着数丈高的土岸，类似黄土高原上的厚土层。土是白土，碾碎了细细的，村里人称其为绵土，个别地方分布着砂石夹层，流水冲刷淤积而成，然而这不知是多少万年以前的事了……也许这才叫沧海桑田。村里偶尔有人取土时掘出粗大怪状的骨头，便视为宝贝珍藏，鼓吹说有消炎、解毒、止痛的功效。因为土多，所以我的村庄俗称“土岸村”。
有了土就有了土地，就能生长养育我的五谷杂粮，所以小时候我正经为此自豪过，直到自己远离故土，仍然念念不忘……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可是缺了一样东西，因此这些年无论我身在何方，无论在我寄住的城市或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这个游子身旁都不能少了家乡的一抔黄土。
而今我回来了，我的村庄，我的故土！
冬瓜披白纱，茄子穿紫袄，白菜一片绿油油，又青又红是辣椒……
这是我那个年代的小学课本上学来的，至今耳熟能详，不幸的是我对农事的了解也就停留在这里。说实话，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却不懂得农事，难道这还不是背叛吗？课本上学到的丰收景象我这次回来没能看到——这时候是春夏之交。我看到家乡的山绿了、田野绿了、村庄也绿了，放眼望去，一派生机盎然……几十年峥嵘岁月，几十年风雨沧桑，如今村子里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高速公路修到了村前，村里的路面硬化了，房舍翻新了，村口修建了公园，安装了健身设施，乡亲们的脸上洋溢着新时代的笑容。然而独自走在乡间，心里却不知不觉滋生出一丝的遗憾，时代进步了，生活富裕了，一些原始的、自然的、纯净的东西也跟着失去了。村前的小河干涸了，洗衣服姑娘们那银铃般的笑声消失了，夕阳下悠闲归来的牧牛不见了……还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村里的人少了，尤其是年轻人少了，那些离开村庄的人或者和我当年负笈远行一样，或者背井离乡打工谋生，或者干脆搬到城里定居。
社会的发展自有其规律性，人的认识却是多样化的。
有个新词叫与时俱进！
伴着“高举旗帜，开创未来”的歌声走出村子，村西是一片宽阔的庄稼地，越过这片土地向北，地势逐渐升高，层层梯田或荒坡逐级向北面延展，最终和山体相连，通向田间的小路还是老样子，两旁的荆棘虽然多年不见，并不陌生，对我夹道相迎，偶尔一两根新枝条探出调皮的脑袋拦住去路，让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我走得很慢，向上走出去大约一里多地，老远看到一个荒坡下几株挺立的白杨树，我的心不禁肃然！
那里有一块坟地，那里埋葬着我逝去的亲人！
老人们都说黄连苦，逝去的岁月有时比黄连更苦。
我坐在坟地里，坐在亲人们身旁。逝去的亲人们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穿过几十年的尘埃，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和期待，我能体会到他们冰冷的身体和深重的呼吸……如今他们已经化作了尘土，他们的魂魄却飞翔于五月的空气中，像鸟儿翱翔于湛蓝的天空。我看不见他们，但是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知道有根细细的长线将我们连接在一起，我是他们留在人世间的一颗种子，我的身上凝结着他们深远的希冀。
但是我已经好久不曾回来拜祭，我已经走得太远了。我知道亲人们不会责怪我，可是我心里却怀着沉重的愧疚！我匍匐于地上，头枕着黄土，泪水流淌在渗透着先人骨血的土地上。我嗅到了黄土地温暖厚重的气息。
日本侵略者占领老家的时候，在村南的龙翼岗上修筑碉堡，日本人的军车便就近从庄稼地里穿过，糟蹋了不少庄稼，我的曾爷爷和一位乡亲找他们理论，要求他们的汽车绕开庄稼地从山脚下通过。一个日本士兵听不懂人话，却用手中的武器做出了无耻的回答，他举起长枪，冲着曾爷爷扣动了扳机，一颗罪恶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
几年之后，我的爷爷也死于战火。
这时候已经到了解放战争时期，战斗的烽烟刚刚熄灭，噩耗就传到家中，奶奶抱着我的父亲到数十里地外战场上寻找亲人的尸体，不慎踩响了地雷……父亲无恙，奶奶的一条腿被炸断，因为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伤口发炎溃烂，高烧不退，生命垂危……那时父亲刚两岁多，家里无人主事，全靠好心的亲戚乡友帮衬，见奶奶奄奄一息，又无药可救，打算放弃。多亏本家一位好心的姑娘不忍弃之，设法用土办法搭救，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精心护理，奶奶奇迹般地从鬼门关逃了回来。虽然一条腿留下残疾，命却保住了。
搭救奶奶的那位姑娘后来嫁到了邻村，离我家只有三里地，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按辈分尊称她“老姑”，小时候我经常到她家里去玩儿；我父亲不忘救母之德，也时常去探望，直到老人辞世。
爷爷去世后奶奶和父亲寡母孤儿，开始了更加艰辛的生活，为了生存下去，奶奶将父亲托付给娘家人照看，自己到数十里之外的矿区，在有钱的人家里当佣人，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我奶奶是个普通的乡下女人，生于乱世，但性情高洁，她青年丧夫，终身不肯改嫁，虽然贫贱但矢志不移，懿德流芳，泽被后世……奶奶老年吃斋念佛，得以善终。
奶奶之后，祖坟里还葬着我的两位母亲，她们一个生我，一个养我，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生母姓贾，生长于冶河岸边，得山水之灵秀，端庄聪慧，性情温和，但造化弄人，红颜命薄，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的那几年正是我们国家最艰难困苦的时期，所以没过几天安稳日子……然而生活再艰辛，命脉却要延续，母亲先给我生了个姐姐，然后生下我——就是因为生我，母亲流尽最后一滴血，带着无穷无尽的遗憾散手人寰……风木与悲，杜鹃啼血，亲人们无不肝肠寸断。
生母死了，我却活了下来，后来村里算卦的人说母亲是我克死的，我深信不疑，所以我一生下来就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几十年来，每每忆起自己的生母，我都心如刀割，满腔酸楚，我始终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表达自己的愧疚，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生身之母的似海恩情，唯有埋在心底的一种隐痛，稍稍一动便令我寝食难安。
人啊，如何才能摆脱命运的羁绊！
小时候，我偶尔到坟上去，那时候生母的尸骨尚没埋入祖坟，孤苦伶仃地停候在祖坟不远处的荒地一角，坟头和四面长满了茅草，夕阳西下，衰草凄凄，阵阵冷风吹过，枯黄的落叶上下翻飞，而附近的那几株白杨树则日日夜夜拍打着手臂，像是唱着一支哀婉的歌。
这种景象在我的脑海中储存了许多年，直到生母的骸骨迁回祖坟后仍然难以忘怀。
日子一天天向前延展，我们的生存环境也渐渐好转。
有些东西放不下，有些东西却不断添加进来，生活虽苦，却不能断裂，好几年之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关怀、照顾我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继母。
说到自己的继母，首先想起了孩提时的一幕情景，那年我大约五六岁，继母到村前的小河里洗衣服，我跟着在河边戏水玩耍，因为过于淘气，没一会儿鞋子和衣服就弄湿了大半，养母叫我消停点，我玩的兴起，哪里肯听，后来干脆跳到河中，扑通扑通溅起不少水花，我自己在水中咯咯大笑，岸边洗衣服的婶婶大娘们一个劲抱怨，时下已是深秋，河水转凉，养母训斥不见效，便一把拽过来，把我摁在膝盖上，一只手从后面扒掉裤子，一巴掌落下去……却是轻轻的，我没感觉到疼痛，趁养母迟疑的一瞬挣脱开，提着裤子跑掉了。
这是我对继母最初的记忆……那时我庆幸自己没挨上打；等长大了我情愿那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屁股上；再后来，我理解继母的迟疑了！
继母也叫后娘。继母有自己的难处！然而这是她一生中难于回避的羁绊。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泪眼朦胧——午后的村子里寂静祥和——我停下来，扯起衣角擦擦脸，然后到门外点上一支烟，缭绕的烟雾里，我依稀听到了洪门寺的钟声，听到了虔诚的佛号声声……
洪门寺位于我们村十里之遥的冶河岸边，是佛教净土宗的道场。继母老年笃信佛教，身患绝症以后祈望摆脱轮回之苦，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她拒绝住医院治疗，在洪门寺居住了一段时间，伴着暮鼓晨钟安安静静地度过了最后的岁月。
当时我在辽宁营口的一个发电厂工作，距离老家太远，一直没能守在床前尽孝，直到最后时刻才请长假赶回去。我在寺院里陪伴了一个月，期间养母很少说话，也很少吃东西，形容憔悴，但慈祥平静，仿佛已经看破生死，安然等待来自西方世界的召唤。养母是一位勤劳、善良、朴实、宽厚的女性，一生勤勤恳恳，无怨无悔！所以在她弥留之际，冶河两岸好些佛教信徒赶到寺院念佛祝愿，声声佛号漂浮于寺院上空，肃穆而庄严，后来天上升起一团五彩祥云，养母的魂魄渐渐与母体分离，驾着祥云飞去，留下那具被生活挤压、被病魔侵蚀的消瘦不堪的躯体……
父亲告诉我：“不要哭，念佛吧……”
我泪如泉涌。
忽然之间，内心里生出许多愧疚，我应该多回家看看，我应该多陪伴母亲一段时间，我应该多尽点孝心，但是我做得很不好……人啊，为什么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为什么非要在事后悔恨？时间不能倒流，人性的弱点令人生厌。
当我离开家门时父亲跟着就老了
一棵树站在村口，东西张望
我走过的路总是刻在父亲额头
愈远，皱纹愈多
就像他耕耘过的土地
我是父亲田里的一株庄稼
在他密密的皱纹里深重地呼吸
我走的太远了，父亲
你站成了村口的风景
我则漂泊成思乡的一个泪滴
现在，多想回家去
看看父亲，看看父亲站在村口的身影
那一根根枝条
分明是父亲风雨中无法下落的手臂
遥问我的归期
哦——父亲！
父亲是一棵大树，我还是那株高粱。
这是我在国外工作时写的一首献诗，献给父亲和母亲的，诗虽不好，却是真情流露，思量再三，决定抄录其中章节插在我的日记中，作为我生命中温暖的部分。又是好些年过了，如今时变境迁，留在记忆中的温暖却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消退。现在我终于回到家中，回到了父亲身旁，说不上多少亲热的话，只能静静地守候。守候就是一种幸福！父亲虽然活着，可与我那些已经入土的亲人们相比，父亲的命运也许是最不幸的，我爷爷年轻时死于战火——父亲幼年丧父；我母亲年轻时死于产后风疾——父亲青年丧妻。人生的悲苦莫过于此。此外我的曾爷爷、我的奶奶、我的养母，这些逝去的亲人们无一不是父亲生命中的最亲近的人，每一个亲人的失去都是他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痛！死者长依依，生者当勉励，失去的或许能够得到解脱，活着的人却必须遭受痛苦、必须承载思念……因为生活还要继续，灾难终将过去，如今父亲已经年逾古稀，风烛残年里，年轻时候艰辛生活留下的伤病正折磨、销蚀着他衰老的身体。
我守候在父亲身旁，心里常常忆起一些久远的往事，但是却从来不愿意说出口，生怕触动了老人隐藏的痛，因此我和父亲聊天的话题无非是些家常里短的小事，老人能够察觉到我的心思，除了这些，就询问一些我的工作情况和在外地的生活，向来不涉及沉重的话题。
其实做儿子的不需要计较太多，惟不能丧失一颗赤子之心。
槐花已经谢了，余香犹存，乡村的院子里宁静祥和，父子俩安闲地交谈，没有人来打扰。多年来，这大概是我最安闲、平静、幸福的时刻。
从第一次离开家门算起，至今已有三十八个年头，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三十八个春秋里该有多少世事变迁、多少兴衰更替，但我却依然一无所有，一袖清风。我走过不少地方，从事过多种职业，但没有一样能干的很好，所以至今一事无成，贫困潦倒，想起曾经的豪情万丈，看看眼前的空空行囊，不能不万千感慨！然而回头自省，自己这一生就像小学生作文，总是错误连篇，尤其是在关键的章节上，一步错，步步错……但是我并不想一错再错，而是一直在努力地修正自己，因此也可以这样说，我这一生事实上是在反反复复的纠错过程中走过来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是我的错误太多了，要命的是我改正错误的方式方法恐怕也不对头，犹如疾病，消除疾病的方法必须是对症下药，否则不但不能治病，反而会加重病情。
所以我试图寻找一剂良药！
季羡林是我非常敬重的国学大师，在他的散文集《忆往述怀》中，提到一个很可怕、很古怪、很难理解又似乎很容易理解的观点——文人多落魄，文章憎命达。大概意思是说，文章写的好，命运就不亨通；命运亨通的人，文章就写不好……我想这和‘百无一用是书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不是那个能把文章写特好的人，但我肯定是一个希望把文章写得特好的人。我很愿意把自己定位为一介书生——如果书生中也有差等生的话。我不会因为大师的观点害怕，反而会因此沾沾自喜。
有些东西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便不能勉强。这也吧，那也吧，什么观点都不重要，反正人得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