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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高粱日志(下)

暑假期间到县城里办事,走到县文化馆门口,看到一副诗歌讲习班的海报,报名费六块钱,数数兜里的毛票够用,忐忐忑忑进去报了个名,并参加了为期三天的培训学习,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文学活动,有点胆怯,但很认真。好几个据说当时有点名气的诗人分别讲了课,内容无非是诗歌创作的简单技巧和个人写作中的一些心得体会,可我听得很上心。记得其中一位诗人名叫陈超,他搞现代诗创作,更擅长诗歌评论,而且是当时国内诗坛上为数不多的已经形成了自己理论体系的诗歌评论家(几年之后我购买过一本厚厚的现代诗赏析词典,就是他编写的)。我仰慕之至,虚心学习,内心里对文学的渴望从那个时候起逐渐显露出来,并开始热衷于学习写作,于是便将那些化肥种子之类的农业技术课程抛到九霄云外。同学们扔掉课本谈恋爱,我扔掉课本为他们写诗。

一九八五年到一九八六年是中国诗坛空前繁荣的时期,一大批青年诗人脱颖而出,各领风骚,热闹非凡。伴随着思想解放和时代更新的步伐,各类文化思潮也风起云涌,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时候,当一个文学青年——姑且称之为文学青年——是很时髦的事情,因此但凡有点墨水的人都想跳出来一显身手,一时间中华大地上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无以数计的文学、诗歌社团,这一文化景象使我们这个诗歌的国度显得更加名副其实!我虽然是半瓶子醋,却也不甘寂寞,跟在别人后面晃荡,好在自己稍微有点自知之明,为了见贤思齐,补充营养,在参加诗社活动的同时,开始购买图书、参加函授班学习,整天忙得晕头转向、不亦乐乎。有一段时间我收发信件特别多,连收发室的老师都替我心痛邮票钱,一次忍不住问我:“你寄出那么多稿子,啥时候能发表呀?”我不知道,但却安慰他说:“快了、快了……”

不久,我还真写出了一首有点影响的诗歌。

不怕你笑话,我说的影响范围仅限于我们维州农业技术中学,我说的影响是政治影响。我的班主任是个数学教员,白白净净,一向矜持而自律,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看了我的是个,之后他很是诧异,在课堂上一本正经地教训我说,一个中学生竟敢嘲讽我们学校的教育工作,怎么得了,现在敢这样放肆,将来岂不写出反诗来……

那首诗不曾发表,句子现在已然忘却,只记得是一首讽刺诗,内容直面教育体制改革。聘我一个中学生,缺少社会实践,当然不会有深刻的见识,诗也不可能写多好,想来不过是直露胸臆罢了,那里称得上反诗?但班主任老师对我这个一向不务正业的差等生另眼相看,抓住我不依不饶,要我做检查、要我承认错误、提高思想认识,我哭笑不得,一个星期下来,虽然被折腾的焦头烂额却不肯低头认罪……班主任见我死不改悔,连声哀叹……恨不得立即见到我的将来,见到我写出反诗,违背自己的国家、民族和人民,然后被人民审判,判处死刑……从而证明他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远见卓识。多亏了语文老师孙喜顺站出来为我说好话,才将大事化小。

语文老师名叫孙喜顺,在县教育界算得上名人了,这得益于他在作文教学方面的深厚功底和不凡的成就。我在高中一年级与他无缘,升入高二以后他担任我们班的语文课,后来也顺利成章地做了我写作上的启蒙老师。孙老师个子不高,胖胖的,待人和气,做事严谨,做人就像作文一般稳重而谦逊,与他相处,犹如面对老友,从来不曾感到一丝一毫的压力。在作文方面,我这个老师眼光非常独到,进入校门不久就听说他的能事,也算是名师出高徒,上年他推荐三篇作文参加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其中两篇获得二等奖,另外一篇力拔头筹,得了状元,使得维州中学名声大振,维州中学出作文人才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这并非虚言,那时孙老师与国内多家作文刊物有联络,曾经担任好几家刊物的社外编辑,时常向作文刊物上推荐学生作文发表,后来他将自己的积累整理成一本作文辅导书出版,书名叫《下水作文》。据我所知,经他的手调教出来擅长写作的学生有十来个,前面提到的在全国得奖的几位我无缘相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的成就如何,毕业之后到孙老师家里拜年时有幸认识了另外一位,他的笔名叫李虹,温河东岸一个村子里的,我自己正埋在退稿信里默默爬格子的时候他的散文已经在多家报刊上刊载,属于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了。

为什么叫《下水作文》呢?按照孙老师的说法,下水就是实践。这意思不言而喻,不必赘言,事实上这包含着一种态度,认真、严谨而又谦逊。我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天某家大报刊载了一副书法对联:有天皆日丽,无地不春风。书者胡絜青,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的夫人,孙老师也喜欢书法,而且颇有功底,欣赏完书法,觉得文字有些不妥,仔细推敲之后就给胡先生写信商榷,他认为对联对仗不够工整,“有天皆日丽”应当修正为“有天皆丽日”,不久接到了胡絜青先生的来信,赞叹他治学严谨,并听取了他的意见。那封来信我亲眼见过,字写得非常非常漂亮,的确是大家手笔(后来我才知道胡絜青先生乃是著名的书法家)。这说的是治学的严谨态度,孙老师当之无愧。我自己学习诗歌创作,写过两首描写家乡风情的散文诗,拿给孙老师指正,他看过以后对我说:“这些东西我是外行,吃不准,不知道好歹,不能指导你,送出去试试吧。”我听了很惊讶,孙老师何等的功力,怎么能不知道好歹呢?虽然他不熟悉这种文体。于是我便担心自己的东西不能入他的慧眼,心中忐忑,等那两首散文诗发表以后孙老师拿着报样很高兴地找到我,又对我说:“看来我不如你,在这上面应该向你学习。”我当时的心情自不必说——这也是一种态度。

在农村,大门口有挂扁的习俗,内容无非是“竹兰梅菊”、“福禄寿”、“福寿康宁”、“家和万事兴”、“松柏长青”、“光荣门第”、“幸福之家”等等,孙老师的家也在农村,我毕业之后第二年春节,第一次到孙老师家里拜年,见到他家的门楣上挂着他亲自手书的四个大字:居安思危。这绝对不是别出心裁,更不是哗众取宠,看过之后沉思良久,感佩不已——其实这也是一种态度!

高中时期留在我记忆中的事情很多,诗歌事件过去不久,我真的犯了一次错误,把我的名声彻底搞臭了。这件事得从我一个好同学说起,他名叫张亮,生就的虎背熊腰,力壮如牛,同学们中间罕见的大块头,按照我当时的理解,他应当是三国演义里的张飞、水浒传里的李逵,英雄了得,勇猛异常,可是他偏偏性情温和,一身和气,这种个性与他的身体优势不相匹配,使我稍有遗憾。他与我关系不错,有一天作伴到6611工厂去玩儿,出了校门,沿着围墙东去,然后抄近路穿过一块玉米地,其中一片已经收割,新翻耕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香,看上去柔软而湿润。我心血来潮,对张亮说:“来,咱俩摔一跤吧。”遭遇到这样一个尤物,不与他比比力气也会留下遗憾的。他闻言接受挑战,也不答话,向一旁走出两步,身子往下一沉,环抱住双臂,铁塔一般站着,然后对我说:“来吧,动一动算我输。”我唾口唾沫在手心,摩拳擦掌,鼓足了力气冲上去抱住他一条右腿,使劲往上掀,他却纹丝不动,我不歇气,再掀他另外一条腿,左右摇摆,结果也是一样,见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好气馁,一时生出坏主意,便袭击他的要害,手在腿上用力,胳膊肘却顶向他下体,他受不住,嗷嗷叫着跳了起来,虽然是闹着玩,我也不敢说他输,赶紧恭维说:“撼山易,撼张亮难!”他不怒反笑,举起斗大的铁拳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打算请他吃饭,稍稍一想就放弃了。我身上只有一块钱,一块钱能买一斤素炒饼加两碗挂面汤,一般的人也就吃饱了,但是张亮不行,他的饭量太大了。我曾亲眼看着他一顿饭吞下去二斤炒饼,前提条件是已经在学校食堂吃过一份饭外加两个机动窝头,听上去够吓人的,但这是事实。

他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一套十六开本的《射雕英雄传》,上课塞到抽屉里偷着看,被我瞅见,也想看,想先睹为快,但他告诉我需要排队,后面已经排了八九个同学,不能加塞。我就盯着他,趁他吃晚饭的时间草草看了一段,很上瘾,等他吃完饭讨要,我就问他吃饱了没有,加了几个机动粮?他说两个,差不多了,同时伸手向我要书。我不依,接着问他想不想再吃一份炒饼,他仿佛闻到了炒饼的香气,伸长舌头舔舔嘴唇,又摸摸肚皮说,要是再来一斤炒饼就舒服了。

一斤炒饼?有戏了,于是我拿炒饼说事,与他打赌,最终涨到二斤,如果他能再吃二斤炒饼就赢了,假如吃不完算输,把书让给我看。他很爽快答应了,看他轻松的样子我有点后悔谈少了,于是提出一个附加条件,把吃炒饼的时间规定在一刻钟,他真实诚,又应了。长话短说,那次打赌他输了,不得不将那本书先让给我看。

我手腕上带着一块别人送的破手表,走得很慢,差不多每周都要校对一次,吃炒饼那一刻钟倒不至于慢多少,可以不计较。我坐在一边看,张亮一个人吃,他自己没戴手表,也不问时间,但我瞅着着急,眼看他要赢了,只得偷偷将指针向前拨了拨……我不吭声,等他吃完了才得意洋洋把手腕伸给他看。他有点郁闷,但是说话算数。

我老觉得对不住他,好久以后忍不住向他吐露真情,他立马跳了起来,冲我嚷道:“好啊你,没想到你也这么操蛋,一定会遭报应的……”说着抱我起来扛在肩上原地转了三个圈子,算是对我的惩罚。

我们上学那会儿吃饭是个大问题,学校食堂卖份饭,每个月十二块钱,每天一斤粮食(蔬菜不算,但很少),男学生一般吃不饱,张亮就不用说了,因此他在学校从来没吃过饱饭。老实说学校也不愿意让学生饿肚子,食堂配有机动餐,除了份饭,吃不饱可以买两份机动餐,餐劵是油印的,每张三厘米见方,上面盖了学校后勤办公室的菱形印戳。机动餐不给细粮,每个餐劵能在食堂换一个窝头。张亮也买机动餐,但是仍然挨饿,后来挺不住,干脆退校回家了。临走的时候他将自己手中剩余的机动餐券留给我,并对我说:“我父母不在了,哥哥供养我,向他要钱买饭票,哥说没钱,就给我印了些餐券,我吃了一部分,剩下的你拿着换窝头吃吧。”

他哥哥印的餐券当然是假的,我不能拒绝他的好心,就收下了……不但收下了,我也用了,好几次,后来终于有一天被学校食堂发现了。其实学校食堂在饭后清点餐券时早就发现了假券,只是因为收券的时候忙乱,不及分辨,也不知道是谁在作弊,但从那儿以后收券人就加了心,让我赶在枪口上,被抓了现行——难道真是报应来了?张亮用了多少假餐券我不知道,反正觉得委屈,他把驴偷走了,我留在后面拔橛子的时候被人逮住了。

这件事情性质很严重,好几天里我都在配合后勤处接受调查,起初我自作聪明,一口咬定餐券是我在学校后勤处买的,我不能出卖朋友,决不能。但后来在后勤处没完没了的攻势下实在扛不住了……油印餐劵虽然简单,也不是想一想就能搞出来的,餐券是在哪儿刻的版?在那台油印机上印制的?后勤处的菱形章是在哪儿刻的?赃物藏在哪里?这些问题我统统回答不上来,于是在经历了漫长的思想斗争以后吐露了实情,承认我用的餐券是张亮留下的。

想起这件往事,我就像是吃了个苍蝇。我们学校后勤处老师的手段不管高低,反正我是做了叛徒。叛徒往往下场不好,而我这样做除了没能得到信任外,让已经退学的张亮替我背黑锅的传言几乎将我黑死。

不单是我的人品受到审判,被同学们诟病,我还被记了个大过,留在我的人生档案里。

关于吃饭,有一个细节很难忘记,但是每每想起心里都犯膈应,说出来也未必有人相信。上学那会儿,吃饭往往饥不择食,而且只关心份量多寡,很少有人抱怨味道不好,通常情况下中午有一份菜,白菜粉条汤,偶尔加几块豆腐或肉片,偶尔的时候那味道便很香,吃完菜,汤也要喝尽,喝到最后,菜汤里十有八九会出现好几粒异物——形状和颜色我就不再描述了,这时候我们会怎样?照吃不误,大不了绕开那些异物,或者沉淀一下,把饭盆子倾斜,小口将汤喝尽,剩下那些异物完全暴露出来才罢休。虱子多了不咬,见多了不怪,那时候的胃口让饥饿熏陶的实在顽强极了。但是也有胃口不好的学生抱怨饭菜里经常有老鼠屎,他们会捏着鼻子把剩余的菜汤倒掉。

后来据我考证,饭菜里那些异物并非是老鼠屎,而是爬墙虎的遗物。

写到这里,连我自己都感觉啰嗦了,但是关于住宿的一些往事真的是不吐不快……刚入学那会儿,二十四个学生住一间屋,大通铺,热闹得很,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空调,甚至连电扇也没见过,但是我们宿舍有炉子,砖混结构,仿佛大青蛙一样蹲在门口,夏天的时候闲着,和我们一起忍受酷暑,到冬天来了仍然和我们一起忍受严冬——我们不会生煤火,天天晚上灭火,后来干脆就停了。其实这不算什么,真正让我们烦心并为之斗争的是老鼠,我们宿舍里的老鼠有一项嗜好,喜欢啃同学们的枕头,晚上宿舍里人多老鼠不敢出来,到白天里,我们去上课,它们则跑出来捣蛋,而且专拿枕头出气,它们会把枕套咬破,把枕头里面的荞麦皮倒腾出来,撒得到处都是,同学们不得不把枕头藏起来,卷进被子里面,但是这一招很快被老鼠识破,哪怕你包裹得再严实,也能钻进去,有时候捎带脚把被子也咬了,糟害的愈加厉害。一段时间以后,二十四个枕头差不多都被咬了洞,有针线的缝起来,没针线的就用一根绳子扎住,像是扎着个马尾辫。后来有一位同学出了一个点子,在墙上钉橛子,找根绳子把枕头吊起来,这一招果然管用,大家纷纷效仿,一时间二十四个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枕头高高低低吊在空中,组成了一道难得一见的奇特的风景……可是这样一来老鼠不干了,于是某一天晚上,一个同学在尖叫声中醒来,他的一只耳朵被老鼠咬破了。

相对其他同学,我从家里带的钱已经不少了,可总是不够花,高中那几年,扔在文学爱好上的钱可不是个小数,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就有二百来块,这还不包括我零散购买的图书杂志。二百块钱放到现在也就是一顿饭的事儿,可在当时五毛钱能下一次饭馆,学校食堂一个月的伙食费才十二块钱。

那次现代诗讲习班之后我又连续上了两届《诗刊》函授,接着又是中国文学函授大学,这个函授大学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开办的,为期三年,高中毕业两年之后才学完。函授大学教课内容包括马列主义文艺理论、马列主义经典作家论文艺、文艺心理学、文艺美学、小说、散文、诗歌、电影剧本创作的基础知识等等共二十九门课程,看到招生通告上这些内容,仿佛一大堆香喷喷的蛋糕摆在眼前,令我垂涎欲滴,心向往之,便铁了心要参加学习,可是函授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是六十块钱,我想上,却凑不出钱来报名……我的经济来源无非是父母的血汗,之前我榨取老人的已经够多了,这么一笔钱,蒙上脸也张不开口,眼瞅着报名截止日期一天天临近,始终想不出对策,心里十分郁闷,连吃饭都没劲。不成想在报名的最后时刻柳暗花明,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听说后,主动掏出六十块钱给我交了学费。

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一段青春美丽的故事,你一定会这么想,事实上的确是这样。

出于尊重,没经同意,我先不提及她的名字。

她高挑身材,俏丽消瘦,一双眼睛明如秋水,性格外向,脸上时常挂着笑容,显得健康而快乐。一次我无意中在其他同学那里看见自己的一首小诗被人谱了曲子,很是诧异,追问下去,才知道是她的创意,原来她竟然会谱曲。这之前我俩很少说话,当然,这之后我俩也很少说话,但是我知道她也喜欢诗歌,只是从来不肯把自己写的诗拿出来示人。我上《诗刊》函授的时候邮购过一本诗歌基础理论书籍,书名叫《诗的技巧》,她曾向我借读,可是没多久就归还了,那种书不同于读小说,走马观花可不顶用,慢慢看吧,但我听别人说她将那本书抄写了下来……我赞叹于她的勤奋和执着,看来她是真心喜欢诗歌。这之后我们虽然同在一间教室里,却却一如既往不怎么交话,直到她为我垫付那年的函授学费。我很受感动,正寻思着应该如何还她,可是就在这时候她退学了。据说她也是吃商品粮的,户口转到了市里,家庭条件不错,退学是因为家人为她找好了工作。

这也是因为爱,因为对诗的热爱,她慷慨解囊,帮助一个同样爱好诗歌的同学,我希望她的慷慨里包含着期待,我也希望自己不辜负她那份期待!

岁月如梭,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那些年里人民币像是吃了激素,拼命地疯长,等到我在市里见到她,归还那六十块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要是计算利息,当然也毫无意义,心里便滋生出若许惆怅。想想当时的情景,瞅瞅自己眼下的境况,曾经的那份期待宛如结在心上的一张网,不知道从哪里开头,也不知道在哪里终结。那次,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到她家里做客,我给她带了几瓶自己家里产的蜂蜜,她收下了。借钱的事,我没有提起,她也没有提起,我们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本想定个饭店,好好请她全家吃一顿饭,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和羞愧之意。不巧的是她要陪伴自己的老公去参加另外一个事先预定的约会,我只好放弃了。

这个故事美丽却哀伤。

如今又是好几年不见了,但是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学生时代的那件往事,我对她怀着深深的感激!

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到高中毕业,我们班有七八个同学以各种方式先行一步,告别了校园生活,他们或情愿、或无奈,反正都走了,仿佛进入另外一个时空,此生此世很难再相遇。我想或许每个离去的人都不会忘记一起度过的日子,或许那段日子会影响到每个人的一生,因此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只要曾经有过,便一生拥有。他们走了,我们坚持到最后的还不是一样的结局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点临近,我们满腹惆怅!

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在身旁悄然溜走,高中毕业的日子逐渐临近,我们这所农业技术中学不能像其他普通中学的学生一样参加全国统一高考,除了保送两名三好学生上农业大学,其余的等拿到高中毕业证以后,从那儿来的回那儿去,这是大家早就预料到却又无法更改的现实……事实上从我们毕业第二年起农业技术中学的牌子便摘掉了,维州中学又恢复为普通中学。要说坑人,也就是坑了我们那一届。我有自知之明,实话实说,对我来说能否参加高考结局都是一样的,我潜心学习写作耽误的功课太多了,即便让我参加高考也铁定考不上。所以在最后的判决时刻,很坦然地接受了不能走进考场的残酷命运。

得到终审判决那天晚上,课堂上早到了熄灯时间,我们班好些同学却不忍离开,大家静静地坐着,不看书、不写字、不说话,在难以承受的沉默中等待着,像是等待一种无望的幸福降临。高中三年,既短暂又漫长,刻苦也罢,虚度也罢,都是一种人生经历,改不了,也抹不掉,自己走的道路只能自己消受,所以每个人内心的滋味都不一样,但是每个人又有着相同的心事,就是对校园生活的留恋和对未来的迷茫,一旦离开校园,何去何存?大多数同学心里没有着落,越是这样对现有生活的留恋越甚。

有的同学整晚上没回宿舍,躺在课桌上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

然而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二〇〇七年秋天,高中毕业二十年,我们全班同学在县城搞了一次聚会,包括先行离去的,凡是能联系上的全到了,一共四十个,未能联系上的有四五个,大家在一起盘点这些同学,追忆最近一次联系的情形,大多有好几年没有消息了,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们时下的境况。一个县不大,也算得上人海茫茫了。这些没能到场的同学有一个例外,我说的是已经夭折了的那位女同学。她的名字同学们大多忘记了。有一个同学喝酒的时候哭了,在提起那位女同学的时候——为苏文静哭泣的同学是她当年的同桌吴玉梅,当年,好些同学认为她对苏文静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时她并不认可,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负疚感渐渐加重,甚至逐渐转化为一种负罪感,平心而论,她并不是罪魁祸首,她之所以这样无非是像我们一样为了寄托惋惜之情和思念之义。后来我从侧面了解到,自从苏文静死后,这个浑身散发着石榴花香气的美人再也不曾吃过石榴,她独特的嗜好也随着那起不幸的事件消失了……写到这里,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三十多年前,回想起那个温顺、平和、善良、胆怯的小女孩……其实这也是苏文静在学校那段短暂生活留给所有同学的记忆……同学们静默了好一会儿,算是为她默哀吧!人间天上,相信天上的岁月和人间的岁月一样在流逝,相信她能在天堂里看见我们、能听到我们的祝福,如果有来生,期望她在来生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也期望所有的同学们都能在纷繁尘世里获得幸福!

补记

恩格斯说过:任何社会文明的进步都是以道德沦丧为代价。我没有学习过这位伟人的著作,只能断章取义,觉得这句话很可怕!从走出校门那天起,从诗歌逐渐衰落那天起,我就生活在一个给汽车装上了轮子的时代,飞速旋转的车轮将我尚不成熟的思想碾压的支离破碎。从乡村到城市,再从城市到乡村,时代的滚滚洪流仿佛钢厂里腥红的铁水一般将我熔化。在农村我找不到生长自己的土地,在城里我迷失于灯红和酒绿。物质文明的空前繁荣使精神世界里出现巨大的落差,理想和现实的裂缝愈来愈深,使人茫然无措,使人蠢蠢欲动……天使把球送过来,举着球拍召唤说:“接球吧,接住了你就变聪明了。”

结果我变糊涂了。

那天说过,我在寻找一剂良药,不言而喻,我寻找良药不是为了治疗生理上的疾病,而是精神上的疾病,是生活中的过失,治病救人这个词就包含着双重意义,所以,我需要寻找清热解毒、益中补气的良药;我需要清理、解除脑子里的冲动、浮躁、懒散、苟且、犹豫、傲慢、偏激之毒素;我需要补充内心里或是精神世界里的刚正、持重、勇敢和浩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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