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前面是到燕南城路上唯一的客栈,我们吃点东西再走吧?”车夫老李对着旁边马上的陈不二问道。他想起今天早上这个年轻人来租车时的样子。别着环首刀,一副少爷出门的样儿,进了车行便道:“往长安。”
那时老李心想那家的贵公子,后来跟着这年轻人才发现,他身上一股子的先生味。每次他看着陈不二的眼睛,只觉得自己里里外外被看了个通透。聊着也没有多少话,但每一句话自己都得琢磨半天,所以便叫先生了。
陈不二点了点头道,“嫂子,小兰,我们前面休息一下再上路,如何?”自从自边塞回来后,陈不二便改了口,叫陈如雪嫂子。她成了陈不二最尊敬的人之一,因为他在哪儿认识了死去的刘有义,认识了那些个活着的死人,他们无颜前来见挚友的家人,只能默默的祝福,他带着他们的尊敬。
“好。”车里传来清音,带着难言的憔悴。
陈不二安置好了马,在老李的带领下进了客栈,地板上细腻的黄沙印着杂乱的脚印,方桌横凳边缘是时间磨留下的浆子,各色的人稀稀疏疏的坐着,算不上吵闹,也说不上清静,一间立于红尘的客栈,取着一个“沙酒”的名字。
刘小兰向着陈不二招了招手,陈不二和老刘走了去。菜已经点好,像这个一个地方,平常菜便已然难得。
“陈先生要不要尝尝这儿的沙酒?”老李拿起桌上的酒壶问道。
陈不二摇了摇头,他不是一个嗜酒的人,也不喜欢在人前喝酒。
老李并不意外,毕竟像面前这样的人,他四十八年的时间里只遇见过一次,甚至他有时候会想,也许这一辈子就这一次吧!他看了看陈不二的眼睛,平静,沉默,却总是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但并不影响他能明白浅显的意思,一种活着活着就会看懂的东西。
“年轻人不识货啊,多少人北来一游,为之一醉。沙酒、沙酒,去北难求啊。”旁边锦缎白绒的中年男子见此,品着手里的酒,自顾自的道。
“雁南路上沙酒店,沙酒、沙酒,去北难求。”三百年前酒狂古酒方醉酒一歌,从此沙酒名满天下,只是这酒还是那样,离开了北地雁南城,这沙酒便再难求到。
陈不二看了过去,一位中年男人,锦衣玉饰,全身上下写着一个“商”字,在北荒城府的那段时间,他见过这些个商人们。
“商?”陈不二眼里闪过一丝波动,带着一种冷漠。
男人霎时间后颈发凉,那人身边的刀,那种眼神他见过,从北荒营里取通关文书时见过,听说那个人是从那片草场上下来的。是的,一模一样的眼神,平静中的冷漠,与无情。突然他觉得自己有些嘴贱,干嘛趟这趟水,在其它地方还好,在这北荒,商什么也不是,在这里只有北荒骑和北荒的民。
“四海商行,许四海,有北荒骑通关文书为证。”好汉不吃眼前亏,君子不立于危墙,并且他相信自己的眼力,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与北边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主要的是他身旁的刀,北字环首刀,他是商人,商人最重要的是眼力,在陈不二转身的那一刻他便看见了陈不二身上的一切。
陈不二默默的看着许四海,然后收回目光。“打扰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北荒骑,离开了那座城,不过他却有种心安,他不希望北荒再有战争。
安静的吃完饭,小坐片刻,临走时打上一囊酒,陈不二们便再次上路。
许四海看着离去的陈不二,他有种预感他们还会在见。
自家的太爷爷曾经说过,记忆深刻是一种缘分。
“老爷那年轻人……”一旁的老头看着陈不二的背影消失后,望着许四海道。
“嗯。”许四海嗯了一声,意味深长。
旁边的黄衣壮汉看着老爷和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便继续吃自己的东西,毕竟六爷说过,让他只管打架。
天将黑时,雁南城门,陈不二看着雁南城墙,又一座饱经风霜的边城,或许是在边军待了一段时间,使得陈不二有了些许改变,对那城墙的感怀。
战火灼岩砖,岁月侵古城。
人这种东西不知何原因,仿佛对物件会有着特殊的感情。而后又不知道为何会很快忘了它,也许是它带有着一种深厚,或是历史,或是情结,这些又太过沉重,故此很快放下。
匆匆住店,匆匆吃饭,匆匆睡去,匆匆过客。就如这城的名字,北回的大雁,向南去,短暂停留,匆匆启程。
马车上,刘小兰打开窗户不解的看着前面的陈不二,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的赶路。是了,对陈不二而言,他早已习惯了这般,去往长安,那么便去往长安,此外无它。而对于刘小兰而言,这样太过匆匆,失了许多乐趣与风景。
陈不二喜欢只做一件事,如果是为景致而来他会更加懒散缓慢,但他不习惯在做事的时候去分心放松,他的心很小,小到只能做一件事。
终于在这般的无趣下,刘小兰打开了窗户,叫住了陈不二。
“不二哥为什么走这么快啊,都不在雁南城看看。”
陈不二愣了一下,或许是习惯使然,每个人有着他自己的调子。她们毕竟不是自己,也不是北荒营的那群汉子。
“对啊,先生、道宫入学要初春,现在才九月,还早呢。”
陈不二看着车里的陈如雪,等着她的话,他习惯如此,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次她们是事,便如她们的想法。有的时候女人真的太过麻烦,或者,别人太过麻烦。
陈如雪轻轻点了点头,“是有些快了,看看这北也好。”
是啊,与其让她们闷着,挂着死去的人,或许对于女人过于残忍。
“嗯,慢些吧!我后面跟着。”陈不二一边调转马头,一边对着老李道。
轻车慢马,大道朝阳。只是在这慢马上能做什么呢?炼不得刀,习不了技,又不愿这样空渡时间,终究是要想出办法的。
时间对陈不二来说有些紧了,或者陈不二有些急了。能不急吗?过了这个冬就十七了,十七岁的男子一事无成,那些个许下的承诺该怎么办。
北方的血剑,时刻被记在心头,那诡异的布刀,垂天的幕,血写的春秋,追血的剑。陈不二不禁想当自己而立之年是否也能有他这般的手段,成为这天下可数的那群人。
盘卧,盘卧,哪儿不能修行,哪里不是修行呢?只是要得其法,着实有些难,但却值得一试。
人间秋景胜,卧马酣睡人。这马前的车啊走走停停,这车后的马啊,亦跟着走走停停,只是这马上的人啊,趴窝似的卧在马上,看着好不别扭,就连马上的人自己也觉着别扭。
刘小兰看着这道上的秋景,这壮丽的山河平原,然后望了望后面的陈不二,噗嗤一笑。
“娘亲,娘亲,你看不二哥,好好笑哦。”小姑娘的心性永远有些跳脱,或者说纯真。
陈如雪打开边窗望去,也不禁抿嘴一笑。
确实好笑的姿势。
女孩看见娘亲一笑,也跟着笑了。男儿怎知女儿心,情之一字女儿更显用心。陈不二或许明白,只是他习惯自己承受,故此不会安慰,故此年幼的女孩只能自己想办法,安慰自己,安慰娘亲。
这天马车一路未停,却是行得极慢,一路上的远丘,枯草,老树,越往前方看,越是能看见那隐约的更多的树木。日落西山,群星隐现,直到那大日完全翻山,星河便全然倒入,那漆黑的夜幕下,璀璨的群星。
这夜里的清风吹起老李那已经苍白的头发,抬头一看那天上的星辰,一颗一颗,一闪一闪,哪怕他已经赶过无数次的夜马,可是它们依然带给他一种震撼,平时不会注意的东西,当你真正的想窥视它们背后的秘密,你才会发现它们的伟大。
“看什么呢?”陈不二从后面上前,见老李正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
“诶!小先生,在看天上的星星,就觉得很好看,嘿嘿……”老李看着陈不二又回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陈不二抬头,是啊,满天星河,那星光苍白的洒下,清楚的映着这世间的每一个东西。
有人说那是无数年前的光,每一次闪耀或许就是一颗星辰的灭亡,只是还有另一个更加精彩的说法。
“你知道吗,有人说这天上的星辰是那玲珑的棋子,而那星辰后的夜幕是那芥子的棋盘。”陈不二看着天,嘴角微扬着道。
“小先生莫要诓我,这怎么可能呢?这么大的棋盘。”老李摇了摇头,“汉皇都下不了。”
陈不二笑了笑,“没有说是人在下啊。”
“我就说嘛,如果真有那也只能是神仙,人怎么可能。”老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神仙会死吗?”陈不二忽然问到。
“神仙怎么可能死呢?小先生说笑了。”老李奇怪地看着陈不二。
“那它不会认的。”陈不二指了指头上的天空,然后往后去了。
“它?……”老李抬头看着天上,没有看见陈不二指的那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