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七日,北城大雪偶停。
今日是隆冬的寒九天,这个日子称不上特别,对廿十廿来说甚至算不上是什么好日子。
黑色星期五。
日历上说:今日忌动土,出殡,安葬。
大雪初停的天空是阴沉的,而此时北城东边的松山墓园的天顶上空却突然炸起了一簇簇的烟花,在猝不及防的时候以一种极端的,接踵而至的姿势在天边喷薄而发。
红的、蓝的、黄的、紫的,照得那原本就阴沉沉的半边天空都亮了几个度。
这个时节放烟花倒不奇怪,不过,能将半边天都放得亮堂堂的属实是不多见的。
有人朝那边望去,那方天顶上亮的彻底,像过度漂洗而发白的牛仔裤,显而易见,这场烟花称得上盛大,甚至有人议论,这场烟火比前年宋家执权人——宋衍婚礼当天的礼花都还要繁盛。
“好漂亮的烟花,是谁在告白吗?好浪漫啊!”
“谁放的啊?难道又是宋家那位?”
“好像是松山墓园那边在放。”
“谁在墓园里放烟花?真不知道这些有钱人是怎么想的。”
“听说今天是廿家长媳的葬礼,据说就埋在后面的松山墓园里。”
“会不会就是廿家在放烟花啊?”
“呵呵,有钱人真会玩儿,我要有钱,我也这样玩儿!”
......
中央城是商业城,即便是寒冷的冬日,依然不见购物之人的热情,街头巷尾皆是游人。烟花的乍然绽开的那刻,噼噼砰砰的声音让在购物中心外面流连的人停了下来,他们看向天边,在转瞬即逝的烟花里很快便迎来了一番热议,当然这也成为了第二天北城的头条新闻。
松山墓园离北城中央城不算太远,就在它的后背坡上,就算隔了个婆陀区,它的市价也不太低,北城很少有人能支付起这里的价格,能将安葬之地选在这里的差不多就是北城的富商大贾了。当然怪不得路人的那句会上第二天的热搜:#有钱人真会玩儿#。
无非是有钱人的新玩意儿罢了,有钱任性胡乱搞的把戏在北城不算少见,今日墓园里放烟花倒是刘姥姥逛观园——头一回见,人们说说笑笑了好一会儿,便才走开了。殊不知,北城东边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北城东边,婆陀后山的松山墓园。
廿十廿长跪于北城松山墓园的一座新碑前,碑是刚立起不久的,碑后的小山堆也是刚树起的,还有着前不久留下的素雪,雪消融得不快,仍有痕迹清晰可见、无处可藏。
墓园里的气氛颇有些肃穆沉重,可以说是沉痛的。
廿十廿微微抬了抬头,她跪得太久了,有些看不清英石碑上的刻字,只能看见那张那人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张照片。
黑白色调,无关痛痒的过往。
万径人踪灭,偶尔有从小山堆后惊起的鸟飞过,扑楞楞的,廿十廿盯着照片才惊觉,恍惚而过的,竟是她自己悲哀而潦草的前生。
对了,是了,黑白色的照片装下的不只是她的人生更有廿十廿的整个前半生,廿十廿听见身后山林里传来的车鸣声,低沉的哀鸣,有种震耳欲聋的错觉,大雪初停的湿润空气流转之间隐隐约约可以嗅到烟花盛放后的火药味道和粘土的泥泞清新的味道。
以及,她的味道。
山下那道车鸣声由远及近,应该是有人在山下的。
廿十廿跪在一侧,想今天应该是不会有任何人前来的。
石碑的石料算是中上乘的,隐约映着人影,今日墓园来得人不多,在新碑前左右两侧无言的站着,面色说不上好看,温度比这个冬季更冷些。
廿十廿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却不挑明,她执意这么做,谁来也没用。
大概有了一会儿,雾气散开了些,那张黑白色照片逐渐清晰,照片上的人苍白而无力地笑,廿十廿有些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
廿十廿看着照片笑开,弧度是可人的,是照片里那人生前最常看到的。
她看见石碑上是自己红色的身影,背景都是黑白色的。她想,不出意外,他们的衣衫都是合体的清一色的黑白色,在阴冷的冬季里只是无端的平添了悲凉。
再看看,那些人,每个人胸前手捧的菊花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称得上情意,称得上合宜。
相反,她,在这群黑压压的人群中跪着的这抹红色身影,拿着最艳的玫瑰,就尤显突兀,在这个场合里甚至有些刺眼。
在场的人却没有吱声,他们在等一个人。
碑前的纸钱盆里燃着火,摇摇曳曳,纸钱迅速被吞噬,廿十廿在扬起的纸钱灰烬中看见母亲的笑颜,她说她是喜欢红色的,她说人应该喝最爱的酒,吹最爱的风,爱最爱的人,穿最爱的衣,即便只有一秒的生命,她也应该是以最爱的姿态去奔赴死亡。
现在,她躺在漆黑而冰冷的棺木里,却不是以她最爱的姿态去接受的死亡。
所以,她来替她完成。
廿十廿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色连衣裙,是夏威夷风格的色调,有种妖艳而夺目的美,应该是母亲向往的姿态。
冷风渗进覆盖在她莹白的小腿肚子上的裙摆,扬起来,露出了一道小幅度的脚踝。
叫人觉得,瘦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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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
廿博岑的声音老远就穿过人群传来,少年的嗓音独有特质,却在阴风中若有若无,好似哽咽。
廿十廿一直平视墓碑上的视线终于从碑前撤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急匆匆赶来的年博岑的脸上,她从他的目光倒映中看见不可置信和自己的一截莹白。
她在莹莹眸光中泛起的泪光里想起母亲告诉她说,女孩子最诱人的就是不染风情的小脚踝,干净得忍不住叫人想要折断。
是了,她已经被折断了脚踝,奔赴不了远方了。
她永远的长眠在这块土地下,永远被屈服在这乌烟瘴气的世俗里了。
“姐,妈怎么...”
那抹红影摇摇晃晃,她恍惚间冲他笑开:“嘘,博岑,妈妈要休息了,我们安静点,再陪她一会儿。”
廿博岑止了嘴,就在她旁边跪下,和她并列着,目光里四下无人,只有一块冰冷的墓碑和小山堆。
躺在那里的,是他们的母亲,沈池秋。
廿博岑将手伸过去,握住了廿十廿的手,她在风里跪得太久了,葱白的指尖已经泛起了紫色,实在是太冷了,她只剩下自己了。
“姐......”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目视着石碑上的母亲。
再陪陪他们的母亲,再陪陪他们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