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月后半旬,大京城日渐秋凉。
过了门关,朴实的马车辘辘前行。
有双小手掀起车窗帘子一角,只见车内黑漆漆一片未见主人,一会帘子就被放下了。
快到了。
八岁的小姑娘陈礼叶盘坐着,搓弄着拇指。想事情的时候她总有这习惯。
“玥儿。”有人在说话。
“玥儿?”那人重复了一遍。
她愣愣得抬头。哦,是了,是在喊她呢。她从前,不叫陈礼叶。
瞧着妇人目光所至,她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这不是一名合格的大家闺秀该有的小动作。
果然,妇人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娘...我饿...”
狭小的空间有道微弱的声音响起,似梦中呓语。
八岁的少年郎靠着妇女手臂,睡眼朦胧。
“醒啦?皓儿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家了。”面容姣好的妇人轻轻拍了拍他脑袋,哄他再昏睡一会。
家?这个字就有趣了。无神的眼睛稍微恢复一点清明,她将脑袋仰着,看到斜对角的车内顶。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她应该是死过一回的吧?
娘。或者姨娘。哥哥。这些人与物与事,她似乎都见过。就是外头赶车的车夫记不太清脸庞了。
她知道这辆马车要去哪,她甚至知道接来下要发生的一切。
只是,她不敢确定。
像再活一世什么的,说出去,只会是个笑话。
她可不敢妄论鬼神说。毕竟,细思极恐。
她还活着啊。忍不住去磨砂拇指。
那他是否也应该还活着?
也许,她应该去找他的。哪怕,他不识她。或者,装作不识?
马车时而颠簸,时而平稳,一晃一晃的,叫人乏闷。过了些时间,马车终于停下了,外头传来车夫殷切的问话,“到了,夫人。”
“嗯。”
车内妇人朝着陈礼叶的方向示意她下车,而后柔和地唤醒少年郎,“皓儿。该起了。若不起,你爹爹该恼了。”
怀中的人儿似收到了一种独有的暗示,倏地,一双明眸亮堂起来。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被吵醒了也没脾气,转头去看笑得慈祥的娘,“娘,爹爹来接我们啦?”
声若蚊吟。她还在车厢里,也算挨得近,脸上虽无波澜,内心却忍不得嗤笑。
妇人听着这话,似无影响,温柔道,“皓儿要乖。今日去见你祖父,祖母,他们都在等着我们皓儿呢。打起精神来,好吗?”
“祖父...祖母...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他们会喜欢我吗?”少年记起来了,他们为何而来。
娘很早就与他们嘱咐了。他们将来是要去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一大帮子人伺候。只要他肯努力练功。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接他们。
他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妹妹也做到了,只是没有他做的好。
接他的人原是不肯带上娘跟妹妹的。
听说,是娘给那个将要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娘给他还有妹妹都看过,只要短短两句话。
他去,她们去。她们不能去,他不会去。
这叫威胁。
他怕。他怕接他的人就这样走了。自然真的是走了。
美梦做得多了,就不会喜欢醒来的日子。
那个威胁,在等候的日子里慢慢变得圆滑,光亮,最终化无。
继那日浩荡的车队走后,某日清晨,简陋的房子门前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站着的,有佝偻的车夫,以及年轻的丫头。
现在,他们终于来到了这个地方。为了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
陈礼叶瞥了一眼陈礼皓,面不改色地掀开车门帘,日光猝不及防地打进来,她不由得侧目,稍微适应了一步跨了出去。
陈府。
高挂的牌匾下漆红的大门敞开着,有位衣着上乘,笑容可掬的中年男子拱手稳步走了过来,身后两位小厮亦步亦趋,相间恰到好处的一步距离。
“可是张姨娘携庶少爷还有庶小姐到了?”
一句话,让妇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瞬息的功夫又收起了眼底的漠然,应答,“正是。”
妇人掀起帘子那一下,柊管家瞧着雪白的玉手眯了眯眼,有些明了陈家四爷为何金屋藏娇了。
不一会,妙曼的身姿端着一股从脚底往上拔的雅致下了马车。
这回看的真切了。婀娜多姿,玉貌花容。原该是妖娆的人儿,却带浑然天成的淡如菊。如此看来,这位张姨娘不容小觑啊。
啧。这还是两个娃儿的女人了。陈家四爷果真好本事。
“有劳柊管家亲自跑一趟了。”妇人这话说完,身侧的女侍从袖口摸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
柊三嘴角上扬,轻蔑的表情稍纵即逝。待身后的小厮收下银子后换上谄媚的嘴脸。
“张姨娘这边走吧。莫让老侯爷老夫人他们久等了。”
毕恭毕敬的礼仪就是比之宫里,也是不差的。
张兰椿瞧着一双儿女,未见慌张与怯懦。皓儿只是私下对她比较依赖,于人前已是一小大人模样。玥儿性子冷,也不是对新鲜事物一惊一乍的年纪了,不过这孩子眼神有些空,恐怕不会讨喜。
从正门,走去偏堂议事厅,实则一刻钟都不需要。
愣是让她们走了两刻钟。一路上,柊三絮絮叨叨,将这院子多、多美,阖府上下有多和气,一一给张氏说道说道。可这些话,愣是一个字都不涉及谁是谁。
张氏的本事在哪?就这废话连篇的,她全程一个黑脸都没给,边上两娃儿走的更是一个眉头都不皱一下。倒把他自个给累着了,这边走边聊,还不带喘气,也是个技术活了。
陈礼叶慢悠悠地赏了一路上的景色。这个地方她还不熟吗?她在心底摇头。
这般明着拖时间,也不知是哪位的手笔。从前她还去猜测了一段时间,也是无趣。
远远地看着一间屋子外立着两位较为年长的婆子,柊三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落在陈礼叶眼里,让人啼笑不得。
“怎的让人从正门进了?唉,这还没认祖宗呢就把人给得罪了呀。”
“这都什么时辰了...得多金贵,步伐子迈大点怎么了...老夫人就差甩脸色走人了。”
“可不是。瞧大夫人的话,明嘲暗讽的。”
“嘘!这话你也敢说。”
“都闭嘴吧,人过来了。”
还未走近,她就听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听力太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陈礼叶知道,她能听见,她哥哥自然能听见,她阿娘更是能听见。她瞧着妇人挺拔的后背,这功底非一日之寒啊。她姨娘心大,她从前眼拙没能看出来。张氏后来倒是明明白白教她知道了,自此她成了陈府最出色的那一个小人。
想到这些,她蹙眉。嗯,小人可容易得志了。
“三位且在此等着。待小的去禀报一声。”说着人就进去。
就一会的功夫,门内传来一声,“进来吧。”
张氏后脚跟刚踏进屋内,一具茶杯从正座方向飞了过来,她虽面露讶色,但却纹丝不动。从她身后一少年闪身上前,二话不说将茶杯踢飞,正向着四夫人所在的方向。
张氏暗道不好。
“母亲!”
“砰!”
娇呼与茶杯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
“放肆!”高位上一声呵斥。
扑通一声,刚进来的三人跪在地上。
这位置,在所有的座位之下。
气氛僵硬,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
看戏的还是这戏中人,心在刚才那一刹真的是吊起来。乖乖呀,这新来的姨娘这么嚣张的吗?
“祖父、祖母。还请为孙儿母亲做主。”刚才惊呼的妙龄少女跪在了前头。即便跪着,仪容仪表未见半分失礼。
“四房丫头这是做什么?”老夫人在上座,语气有些冷。这一跪,倒是先声夺人。
这一声问得陈芸仙心里有些怵,可她即冲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措辞。
“祖母。孙女只是害怕,他们这是想伤害我母亲吗?”少女脸色还有些惊吓过后的苍白,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担忧。
四房的丫头还算厉害,知道攻心。无论对方是真想还是没想,只要老夫人回了这话,那老四媳妇就彻底得了庇护。可惜是个没眼见力的,茶杯那是侯爷扔的呀。大房主母兼掌事,瞧着这一出,端起茶,慢慢品了起来。她也被老爷子那一手吓到了,这后面的事,不成倒让她有些遗憾。四房啊,那也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这茶杯是老夫先扔出去的。是不是老夫也想伤害你母亲?”
上座的侯爷语出惊人。
四夫人脑仁疼,不曾想侯爷这态度分明是维护那几个人。她从容站起来,微微弯腰低头,“侯爷想岔了,芸仙绝非此意。不过是个意外,孩子也是被吓坏了。”
是吓人的人不好。
“嗯。老四说那娃是个苗子,试了试。倒是连累老四媳妇了。柊三,回头从库房里挑些好东西给四房送过去。”
面对陈府侯爷前半句冰凉的话,跪地俯首的少年郎似毫不知觉,跪着一动不动。旁人从侧面看过去,人是连眼皮子都不见多眨几下。
这话还不拔凉吗?还是小儿愚蠢没听出来?
若是家里正经的小主子会受到这样的测试?众人看在眼里,心思那是千转百回。
要说不重视吧,老爷子都坐在高堂上就足以说明情况了,但要说十分重视吧,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亲爹都没来。
“是。”
这是补偿四房,也没说怪罪那妇人。众人还是看明白了,就刚才露的那一脚,侯爷对这小少年郎很是满意啊。
老夫人看了陈芸仙有些忐忑的双眼,“起来吧。四房丫头回去以后将家训再抄一抄吧。”
陈芸仙听了耳根有些红,仍是恭敬回话,“是。芸仙知错。”
大人们的事情,她插手了,该罚。
老夫人又指了指匍匐在地,却也安静如斯的妇人,身边伺候的婆子识时上前,低声道,“老夫人,那是张氏。”
“张氏。自今日起,你便入我陈候府门,守陈候府规。可有异议?”老夫人话里没有一丝为难,只这威严是扑面而至。
一个妾。没有必要为难,那样太难看了。
人带到她跟前来,她还不明白自家儿子的意思吗?便是抬举了,也要看她有没有本事受得住。
藏了十多年,她也很想看看老四那样骄傲的人究竟折服在怎样的人手里。
今日见了,是有几分姿色,气度也不凡。关键时刻稳得很。最重要是生的好儿子,那孩子是个好苗子。倒是那木讷的女娃看不出个所以然。
老夫人想着这些,那边张氏已经谢恩了。
这一二三房聚在一起,是各怀心思想着看四房笑话,哪里想等了半天,这事情便匆匆结束了。那可不能白白废了这些时间。
“四弟妹,四房即添了人,若缺了什么只管开口便是,我好让管事的去准备。”大房梁氏笑吟吟地开口。
四夫人眉眼突突。
果不其然,三房那张素日里就没饶过谁的嘴就张开了,听着就是来添堵的,她的声音辨识度极高,尖声细语,“这四爷忽的就往家里塞人,今早听了老夫人派人来传话我还愣了好一会,就是如今未回过神来呢。”
四夫人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令她难堪的话,也不过如此。老夫人没让她坐回去,她转过身对着三房,脊背挺直,依旧一副温顺的模样,“四爷心里自有数,哪是我等妇人可以左右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劳各位嫂嫂费心了。”
梁氏倒是不怕她们,想笑便尽管笑吧。如今这亏还是自家丈夫给的,不吃也要咽下去。且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小儿今日便让陈二领了去。”侯爷似想到了什么,特地嘱咐了一句。
陈二说的是陈家庶出的二老爷,侯爷的胞弟。
柊三在一旁点头应是。
四夫人有些被噎住。呵,这是在防她?
公爹是如此,丈夫也是如此。是以为她怕了这妇人?还是以为她家云佑怕了这小儿?
一个庶出的孩子,只配当棋子。
她很是想大声告诉他们这些人,眼前三人,她丝毫不放在眼里。
所以,求你们戏不要太多。
“好了,都散了吧。老大媳妇留下。”
得这一声吩咐,众人也不敢多话,井然有序地离开。她们走的时候那三人还跪着,得等她们先走。
每个人路过的时候或多或少瞟了几眼。妇人姿色没什么好说的,小儿长得也俊俏,就是那女娃,半天了沉默不语,脸也埋得深,身板瘦小的很,愣是没让人瞧出个所以然。
走在最后的是四房的丫鬟,收到自家小姐的眼神,装无心之失,在陈礼叶露出来的袖口上踩了个脚印。
这得走的多近才会踩到。大家又不瞎,却无一人说话。
陈礼叶不作声。
来日方长。
只是有些好笑,她还不知道原来陈芸仙这般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