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真真
虽然大学离家不算远，真真上大学之后却极少回家。吴大明不放心，就去看了一趟。当真真活蹦乱跳从操场跑过来时，吴大明见到了一个阳光快乐的女孩儿。
走，去吃麦当劳！吴大明说
父女俩在整洁明亮的麦当劳找了个清净的位子坐下，真真要了两份套餐，她大口吃着牛肉汉堡，心满意足。
吴大明小口吃着汉堡，他的胃已不能适应这样的食物，可他要陪着女儿吃。他小心地问，真真，你怎么总不回家？不想你妈和你姥姥？
我太忙了！真真大口咀嚼着食物，满不在乎地说，
你长这么大，你姥姥为你操了多少心，你不知道？吴大明说。想着女儿小时候的乖巧。
真真喝了一大口冰冷的可乐，说，我知道我妈不容易，我姥姥更不易，可是我容易吗？
你有什么不容易，你太幸福了，从小在蜜罐里长大，人人都围着你忙。
真真却一抹嘴，望着父亲，说，我幸福？实话说，从五岁起，我就想逃离那个家了！姥姥和妈妈，她们天天都在忙，都在算计，都在操心，我吃一根冰棍，她们都得站在冰柜前犹豫好一会儿，挑出最便宜的那根来。我下楼玩儿一会，姥姥就得唠叨半天，说我浪费时间，说要是把那时间用来练琴，得有多少长进？最让我难受的，是我妈每花一分钱，都得从姥姥手里要，可是她教起琴来，却像个奴隶一样，每一分钟都要利用，好像她不把自己和我都累得贼死，就对不起老天爷一样。我的音乐感觉，没有被她们那份执着毁掉，真是幸运！
你也不想爸爸？吴大明说。
我一直可怜你，为了晚上有一口热汤喝，为了家的完整，为了可怜我妈，你就这么过了一辈子！不过，爸，你只有一件事儿算是做对了。
什么事？吴大明问，突然间，他的脸红了，又渐渐变白了。他从身上摸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女儿，说，这个学期的生活费。
真真接过信封，点了点，露出满意的笑容，放进自己新买的小坤包里。
匆匆吃了饭，真真就站起身来，说，爸爸，我还有个约会。
望着那苗条的身影飘然而去，吴大明叹了口气，把剩下的食物仔细地打了包，才迈着迟缓的步子，离去。
六十六我要出国
一个周末，大三的真真突然回了大院，让于老太和刘小同惊喜交加。这个家太寂寞了。
最近，吴大明借口睡眠不好，常去大房子居住，一个月也未必回来一次，他曾请刘小同和丈母娘一起去大房子，可于老太太一口回绝。老太说，大院合唱团离不开她。其实合唱团已安排了一个年轻的老师担任指挥，连周老太都主动卸任了，可于老太就是坚决不离开合唱团，人家也就让她象征性地担任艺术总监。有人背地里说，全艺术团给于老太养老。
真真一来，刘小同就紧张起来。她赶紧给吴大明打了电话，就去采买食物。两个老女人的伙食常就是两碗素面，外加半块豆腐。于老太的理论是，要想活得长，就得吃得少。干活儿累加上吃得少，刘小同的皮肤变得皱皱的，黑黑的，失去了光泽。真真来了，她得大肆采买一番。
于老太拉着外孙女的手，问长问短。在于老太看来，只有外孙女还能牵挂在她心上。女儿虽然和她住在一个屋顶下，两人相依为命，可是话越来越少，似乎一辈子的话都已说尽。有时候，两个老女人，一人一碗清汤挂面吃完，一晚上，竟也说不了几句话，把电视看得没了影儿，就打着哈欠各自回屋睡觉。自真真上了大学，刘小同有了退休金，她就只白天教琴了。因为教琴的价格上涨，她的收入依然不低。
于老太亲自下厨，做了红烧肉清蒸鱼丸子汤等等，吴大明赶回家时。真真正坐在饭桌边玩儿手机。刘小同在则一盘盘地上菜。
摆了一桌子丰盛的饭菜，丈夫和女儿亲热地聊天，母亲在厨房忙乎，刘小同想，这才是个家的样子！她使劲咽了一下口水，真香呵，多久没有这么吃喝过了？妈妈总是让我减肥，无论我交多少钱，就是吃不到肉，吃不到新鲜水果和蔬菜，妈妈为啥对处理菜那么感兴趣？我是一个月赚两万块钱的富婆呵，可是我多么缺嘴，呸，真不害羞，妈妈是给真真做饭，我干嘛那么来劲儿？刘小同为自己的抑制不住的食欲感到羞愧，
她贪婪地望着女儿，惊异于真真的美貌，那是我的女儿吗？多么美丽，人人都会羡慕我吧？可真真怎么没有小时候那样的亲热了？怎么母女之间，仿佛有了一层薄薄的纱，真真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我落在这个世界后边，
刘小同凑到女儿身边，正想摸摸女儿那乌黑油亮的头发，就听到厨房于老太一声尖锐叫声，怎么都坐那儿啦，快来端菜，我又不是保姆！
刘小同赶紧跳了起来，跑进厨房，后边跟着父女俩，把剩下的几个菜端了上来。
于老太端了最后一道拿手菜上来了，那是一款真真最爱吃的拌沙拉。用西红柿黄瓜芹菜土豆香肠碎放在大玻璃碗中，加上自制的沙拉酱。自制沙拉酱是于老太的绝活儿，用蛋黄加上熟花生油，向一个方向打几十下，才能打出一碗稠稠的沙拉酱。当年老刘在世时，也最爱好这一口。等丈夫儿子都离开人世，这道菜就久久不做，只有真真闹着要吃时，才勉强做一次。
现在，真真却似乎对大拌沙拉失去了兴趣，对其他的菜也只是蜻蜓点水地吃了两口，就不再动筷子，倒是刘小同吃得很香，这让于老太很是扫兴。
于老太不断给真真菜，真真说，姥姥，你想撑死我，我正减肥呢！
于老太就不敢再夹菜了。刘小同心想，你个小白眼儿狼，姥姥豁出命来给你整出一桌菜，你倒一点儿不知情儿！
正心寒，就听真真开口说，妈，和你商量点儿事。
什么事？刘小同望着女儿。
我想出国留学，去美国读音乐学院，我们同学有好几个都已在申请去国外音乐学院读硕士了。学音乐，只有出国深造才会有前程，我可不愿意留在国内当个中学音乐老师。
你妈不就是音乐老师吗？吴大明说
我有我自己的路。真真说。
去美国读音乐，那得花多少钱呵？于老太吓了一跳，放下筷子。
原来女儿是来要钱才回的呵。刘小同默默地想。她问，一年要多少学费才够？咱家可不是富翁。
一年30万上下吧，加上吃住，一年50万就没有问题了。我要是争取到奖学金，就还能省些钱，把研究生读下来，得100多万吧！
刘小同的心要跳出嗓子眼儿，她说，真真，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钱？
你教学那么多年，每年不是赚几十万？
都是姥姥收着。
一样嘛，真真把脸转向姥姥，说，我妈赚的钱，准是够我学费了吧，姥姥你说呢？姥姥攒了一辈子钱，不就是给我花的吗？
刘小同迅速心算了一下，她每年至少进账40万块钱，教琴近十年，供女儿出国读研究生，应该是供得起的。她知道自己的学生中，已有好几个选择出国深造，他们的家境未必比自己家更好。如果真真能出国留学，依她对女儿天赋的了解，肯定会有一个更光明的前程。
想到这儿，刘小同的目光转向于老太，说，妈妈，能拿出钱让真真去美国吗？真真肯定能有出息，我知道她的才能。突然，刘小同住了嘴。
但见于老太目光呆滞，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似乎要说什么，又说不出话来。刘小同惊叫，妈妈你怎么了？
于老太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真真双目圆睁，怒容满面，“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盯着于老太，一字一字地说，姥姥，那你一辈子拼命攒钱，为的是什么？
钱当然是留给你的。刘小同赶紧圆场。
女儿却上下打量着刘小同，说，妈妈，等我变得像你一样，钱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于老太突然双手掩面，嚎啕大哭起来，说，真真，不是姥姥不给你，我给你妈收着的钱，都投进股市了！谁知道能赔那么惨呢，就是现在全都出手，也没有几十万块钱了。连的我存款也都进去了。就是把我吃了，咱们家也拿不出钱来让你出国，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
于老太痛哭流涕，一家人都惊呆了。真真更是怔在那儿，目光呆滞，瞬间仿佛老了十岁。此刻，祖孙俩的容貌，是如此相像，把一边冷眼观人的吴大明，吓了一跳。
刘小同突然明白了于老太近年变得极端吝啬的原由。她在股市最火的时候入了市，渐渐变成一个狂热的赌徒，把她自己的养老本钱，还有女儿辛辛苦苦教琴的收入，统统丢进股市的无底洞，却永远没了翻身的机会。妈妈老了，却以为自己精明得无所不能，结果老天惩罚了她。
于老太哭着哭着，突然向后倒去，刘小同惊叫一声，赶紧上去扶住母亲，叫吴大明帮着把老人抬进卧室，然后迅速拨打了120电话。慌乱中，她在于老太的抽屉里翻腾，仅翻出了几百元钱。吴大明看着刘小同绝望的眼神，轻轻说，我身上有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