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时伸手一把撩开鼾声如雷的三才的长袖,只见他右手背上赫然有一块丑陋的鸟头疤,与周围其他地方白皙的皮肤相比,那疤痕显得格外刺眼。
六朱无比爱怜地抚摸三才的头,嘴角泛起苦笑:“灵泾县自开天辟地始,从未有过曼民进贤民阁。孩子你不知世事,空作此想。也罢,终有一日会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梦。”说到此处,六朱眼角已是泪光莹动。
希时黝黑深邃的目光中射出怒意,他只见过马匹等牲口被人烙印作记,却从未想象过人竟也会被当作牲口一般烙上这鸟头疤。
“这印记一般什么时候烙上的?”希时问道。
“婴孩出生百日后,由官府派专人行烙。”秋甲沉声说道,“有此印记,我等出外行走,是否曼民,人家一望便知。”
希时拍案而起,怒道:“简直是令人发指!”希时已经出离了愤怒,他不忍想象,一个烧红的铁块贴在出生仅百天的婴儿稚嫩的手背上,“嗞嗞”作响青烟直冒时会是一种什么场面。此刻,他感觉有块火红的烙铁直插心房处,令他痛心疾首,愤怒异常。
“还有人性吗?”希时怒声道,“干这活的人就不怕遭报应?”
“噤声!噤声!”六朱眼睛瞟向一侧,神色变得惶惶不安,低头轻声急道,“工头和管事来了。”
希时抬眼望去,只见五米开外有两个中年男人正朝此处走来。
“嗬嗬,六朱何时得归,怎不见前来面禀?”束发的中年男子走到六朱面前站定,斜睨着眼睛,神色傲慢地问道,“刘管事,盘算盘算他耽搁了多少日子?”
那名头戴青黑软帽,被唤作“刘管事”的矮小男子白眼上翻,屈指细数起来,不多时恭声答道:“足足四日。”
那声音尖细刺耳,希时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六朱忙起身,拱手施礼道:“来时途中,六朱突生怪病,幸亏这位希时兄弟悉心照顾,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身弱力乏行走不便,故而有所耽搁。还望戚工头体谅!”
戚工头冷哼一声,目光朝坐在一旁、大咧咧自顾自饮酒的希时望去。他目光在希时脸上转了几转,只觉眼前这名年轻人英气勃发,绝不类似这帮曼民。他目光滑向希时的右手背,果如所料,并不见鸟头疤,不禁大感疑惑。
这名年轻人不知是何身份,竟会屈尊救一个贱民,真正是闻所未闻,戚工头心中暗道。
戚工头见众人桌上不过几样野菜,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旋即将目光收回,冷声道:“明明约期七日,而今却超出十日之数,刘管事——”
不待刘管事答腔,秋甲沉声道:“超出十日之数又当如何?工房的工钱照日核发,三餐饭食亦由我等自行料理。六朱超出约期不假,却事出有因,未曾因此落得工房一丝好处。”
戚工头被秋甲抢白得哑口无言,一时气急,脸色难看至极。
希时故作惊讶状,啧啧有声道:“那谁——戚工头对吧,朱大叔刚生过一场大病,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营养费、住院费之类的,赶紧叫财务发下来,让朱大叔好好补补,这样才有力气干活哈——”希时见戚工头和刘管事一脸茫然,无奈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说的太深奥了么——啊哈,对了!就是朱大叔身弱力乏,戚工头应予食膳之资。”
立于希时身侧的七鬼大笑道:“时兄弟,日思夜念,也不敢寄望有此等好事。这食膳之资么,便留给戚工头罢!”众汉子望着戚工头硕身肥肚,哄笑道:“正是!”
刘管事见戚工头神色不善,抢前一步,变脸嘶声道:“放肆,你等猪狗不如的贱民,胆敢对工头不敬,莫不是——”
“呐呐呐,你这副嘴脸,倒让我想起旺财来。”希时故意慢条斯理道。
刘管事神色一怔,翻起白眼问道:“旺财是何许人也?”
“国安部门卫葛大爷养的一条狗。”
希时话音刚落,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我等猪狗不如,你就不一样啦,真的跟条狗一样喽。”希时哈哈笑道。
刘管事见希时以狗作喻,讥讽自己,不由得勃然变色,本就不甚体面的五官更显难看。“你……你……你……”刘管事气急,却是口不应心,半天说不出一句驳斥之语来。
“罢了罢了,何苦作此口舌之争。”戚工头突然接口,神色已是恢复如常,颇为大度地摆摆手笑道,“明日便要上石,你等饭罢也早早歇息吧!”
七鬼脸上现出疑惑之色,众人也是颇感意外,都不再言语。秋甲却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戚工头突作此语,刘管事大感不满,只是虽有他词却也不便出口。
希时目光如炬,注意到戚工头眼中闪过一丝阴毒之色。
“可得提防这老小子,说不定会有什么花招。”希时待戚工头和刘管事走后,低声对秋甲道。
秋甲冷哼一声:“且看他有何手段。”
六朱面现忧色:“都是因我而起,倘或因此连累众兄弟,叫我于心何安。”
秋甲拍拍六朱肩膀,朗声笑道:“不关你事。”
“时兄弟,你并非曼民,却以诚相待我等,着实令人敬佩。我七鬼敬你一杯,先饮为尽!”七鬼举起黑陶碗,张嘴开喉,将酒倒入口中。
“哇,照你这样子喝法,我岂不是要连睡个三天三夜?”希时笑道。
“时兄弟你且随意!”七鬼不知希时酒量深浅,恐他勉力支撑,忙道。
“既然七鬼哥喝得一滴不剩,我要是不干,那就太说不过去了。”说罢,希时也是一饮而尽,扣碗示众。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
秋甲心中亦是激荡难平。他自小便在外行走过活,只因右手背上的鸟头疤,受尽世间白眼恶语,更甚者当面以“曼民贱猪贱狗”斥之,其中心酸苦楚,外人不足道。眼前这位不知来自何方的年轻人,行事却是迥然不同,非但不以“曼民”为非,反而诚意结交,其心可感,其情可敬!
“来,众位兄弟,今日不醉无归!”秋甲举碗大声道。
“不醉无归!”众人心思与秋甲无二,均感念希时在戚工头和刘管事面前出言相助,举碗朝希时祝道,“时兄弟与我等痛饮至天明!”
希时见众人热情似火,心里猜到了八九分,暗暗感叹劳苦大众的感情真是朴素,自己不过帮忙说了几句话,便让眼前这二十来个精壮大汉近乎感恩戴德。想到此,希时胸中也是激情难抑:“好兄弟,不醉无归!”
西州希家个个酒量奇大,希时老爸更是以“酒桶”自嘲。不知是幸运亦或不幸,希时也继承了这一基因。不过他虽酒量惊人,却从不好酒,平时聚会节日,能不喝则不喝,非喝不可时也是浅尝辄止。
这几天来连番奇遇,又与众人格外投契,希时便索性破了戒,来者不拒,不多时便已是一二十碗下肚。六朱和一些酒量不佳的大汉,早就昏然醉睡过去。秋甲、七鬼和余下的四五个精壮大汉,被希时惊人的酒量折服,视其为天人。
几轮下来,就连酒量为众人之首的秋甲也是支撑不住,沉沉睡去。一时间,茅草棚内鼾声四起。希时却仍神志清醒,只有四分酒意。
到底是几十碗姊妹烧下肚,身子刚躺下,希时便觉尿急,忙起身走至一处尚未竣工的营房后放起水来。夜空中月色水润媚人,希时扶着昂首激吐的弟弟,心中倍觉遗憾。一直以来都忙于执行任务,平日里收到的近百封示爱情书和约会纸条,自己竟然都没时间处理,真是太可惜!
哎,世事难说,如果不是因为成了特工,自己也不至于连美女的手都没牵过。
前几天,三班媚眼如电的班花妹妹、国安部娴静淑雅的特工姐姐,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分别约自己去西州宾馆房间里畅谈人生,自己若不是穿越了,只怕这会自己这位弟弟正奋奋然品汁探穴呢。
希时正想着,忽然听到近处有人说话,细辨之下,其中一人声音尖细刺耳,分明是刘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