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们回来了!”
“我们今日打了许多猎物回来,娘快来看看吧!”
杨延浦和杨延训一人拖着一个竹筐,自从出了马厩便一路欢呼着,将两筐猎物运到了厅堂门口。
折赛花打开两个竹筐的盖子,从延浦身后拔下一支箭,翻看着筐里的猎物,问道:“你大哥与二哥呢,怎么不见他们?”
延训扒开另一筐猎物,从箱底提出一只大雁来,笑道:“大哥与二哥在拴马呢,稍后就来。娘快看,这是大哥双箭齐发,射下来的雁,多漂亮的羽毛啊!”他的话音刚落,延瑰、延贵和延彬就从厅堂后面窜了出来,齐齐围到他身边,挥舞着胳膊:“四哥,我们也要看雁,你快把雁放下来,让我们也好好看一看嘛!”延训摸了摸延彬的头,将雁放在地上。三个幼弟蹲下身来,仔细地观摩着大雁,延浦则在一旁讲起大哥射雁时的情景,引得他们三人惊叹不已。
一旁的折赛花虽然也盯着大雁,思绪却并未在大雁身上。这大雁是延昭用箭射下来的,男女订下婚约后纳采,便是男方以雁为聘,送至女方家中,莫非延昭心中已有中意之人,否则凭白无故的,他射雁来做什么!一想到延昭今年已有十八,却总是拖着自己的婚事,选了晋阳多少名门淑女,皆不能入他的眼,延玉比他小了两岁,都已经定下了婚事,可真是急坏了她这个做娘的,这三年来更没少惹他爹大发雷霆。可是话说回来,延昭是什么性子,她这个做娘的自然最是清楚,婚事上虽拖沓了些,可她总觉得延昭心中有数,只是时机未到罢了。这孩子向来头脑清晰,行事稳妥,一直以家中长子的身份来要求自己,又怎会不知婚事于他的重要?
她愈加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想,焦虑之余,竟也多了几分期待。延昭一出现在她面前,她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随自己来到花园的凉亭之中。
他们一家人之间从不拘于礼数,如此单独郑重的问话,实在是平生少有,杨延昭正有些不安地侍立在一旁,只听母亲问道:“昭儿,这里只有你我母子二人,娘想知道,你今日射雁,是不是因为早已有了意中人?”
杨延昭心头一跳,仍强自镇定地攥紧了拳头,暗示自己不要慌乱,笑道:“娘,孩儿今日射雁,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哪有什么意中人。”
折赛花看着延昭,挑了挑眉头,又看向亭外的碧桃花,不紧不慢地笑道:“哦?果真如此,我倒要写信回复你爹爹,等他从代州回来,便为你迎娶侍郎王大人之女。你知道你爹的脾性,从前是我劝着他,他才没有逼迫你成婚,这次可由不得你了,延玉都赶在了你前头,你要做个表率才是。”
延昭最怕母亲这副不怒自威的样子,顿时感到不寒而栗,忙跪下请罪,道:“娘,孩儿从实招了便是,孩儿的确……的确有意中人。此事说来话长,三年前,孩儿从洛阳归来,途经潼关,恰逢赵宋皇室出猎巡行,有一女子为辽国轻骑所掳,无人相救,孩儿出手救了她,并把随身的化瘀止卸药给了她。她执意要报答,知晓我身属北汉,便把随身的玉佩赠与我,只盼来日在汴京相见……自那以后,孩儿真是魂牵梦萦,再难相忘,才屡屡与爹娘相抗。是孩儿不孝,还请爹娘成全。”
折赛花听到真话,总算放心了,扶起延昭,笑叹道:“哎,你这孩子,心思藏得未免太深了些。怪不得你爹从前总说,你是最像他的,不论武功,单说这份心计,真是如出一辙!只是,你与那姑娘毕竟身属两国,她又是随皇室巡行在外,只怕身份尊贵,你们不知到何时才能相见……这样等下去,若是教你爹知道了,必定不依你!”
延昭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枚玉佩,不顾母亲略显震惊的神色,放到她手中,道:“孩儿已经等了三年,难道还怕没有相见之日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此玉佩为凭,她一定亦在汴京等候着,孩儿怎忍心辜负了她?”
折赛花反复端详着这枚凤凰衔珠的白玉佩,能够以凤凰为雕饰,又是上好的白玉石,必定是皇室中的人才能拥有,可如此轻易便把这象征皇室尊威的玉佩许给他人,倒像是不在乎皇室的身份,这姑娘可真是奇怪。但看延昭日日将这玉佩藏在怀中,一定是对这姑娘下定了决心。她把玉佩重新交还到延昭手中,感叹道:“想不到我儿竟如此痴情……你放心,此事我会替你瞒着你爹,只是……若实在无望,你切记不可强求,只安心在这晋阳娶个官宦人家的女子便是了。”
延昭听到母亲这番话,已是喜出望外,将玉佩重新揣好,行礼道:“多谢娘亲教诲,孩儿记下了!”
大雁仍然无声无息地躺在厅堂外的湖山石旁,弟弟们都已散去,想必是去校场上练武了。延昭独自提起大雁,路过花房时,又寻了一把铁锹,这才往园中一条偏僻的花径中走去,终于在曲径通幽处,寻到了一片未曾栽种的土地。他用铁锹在空旷的土地上挖出一个及膝深的大坑,将大雁放入坑内,复又填埋上,几乎让人看不出痕迹来。
末了,他又折下一枝碧桃,插在大雁的墓坑旁,轻声呢喃道:“你是忠贞之鸟,自然应有个墓穴安葬。今日总算借着你,让娘知晓了我的心思,否则啊,真要把爹娘选中的女儿家都得罪个遍了。你从衡阳飞来,想必是要往雁门关去吧,只是不知你可曾飞到汴京,可曾见过她......“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若真能将这只羽毛光鲜的大雁作为聘礼送与她,该有多好!三年已过,当初的约定仍未实现,可他与她,又能再等上几个三年呢?
日暮时分,突然接到了去福宁殿用晚膳的口谕,容儿感到惊讶之余,紧接着便是一阵手忙脚乱。一盘盘菜肴已经送进了扶玉閤,她忙吩咐玉梅将菜肴送回御厨,又坐到镜台前重新描了远山黛,补了口脂,匆匆要往福宁殿赶去。
玉莲捧出一件绯红色的长褙子,行礼道:“殿下这身衣裳未免太过清冷,既是去官家那里用膳,不如换上这绯红色的褙子,显得喜庆些。”容儿不由得会心一笑,直赞叹她想得周到,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霁色褙子与天水碧披帛,的确带着一股不可靠近的冰冷气息,只怕会扫了爹爹的兴致,便换上了那身绯红色绣着芙蓉花的褙子,显得更温和可亲了。
到了福宁殿前,玉莲便提着灯笼回去了。容儿走到殿内,见爹爹与德芳哥哥已经围坐在桌边,桌上也已摆满了菜肴,还有一坛子酒,只道自己来晚了,忙行礼请罪,道:“孩儿更衣理妆来迟了,让爹爹久等,还请爹爹恕罪。”
皇帝抬了抬手,笑道:“原是朕一时兴起,才召你们兄妹二人前来。朕何曾怪罪于你,快坐吧。”
容儿入座后,侍立在一旁的司膳宫女正欲布菜,皇帝却先指着那白瓷酒坛,道:“先斟酒,今夜朕与皇儿们品尝美酒要紧,这些菜肴倒是其次。”
司膳宫女应诺一声,为三人斟满了酒。容儿端起酒杯,细细品了一小口,只觉这酒入口甘凉,唇齿清香,别有一股醇厚的滋味,不似寻常美酒香烈扑鼻,但却令人回味无穷。
皇帝啜饮了一口美酒,叹道:“这酒还是如此绝妙,还是你娘当年所酿的味道。朕此生饮过多少醇醪佳酿,皆比不上你娘酿的酒,只听说是贺氏祖上传下来的秘方,连酿酒所用的水,亦是取自会稽的鉴湖。这美酒,自然应当有个雅称,眼下正值春日,不如就唤做鉴湖春吧。”
赵德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为爹爹和自己的杯中斟上酒,笑道:“提起鉴湖,倒教人想起李太白的那句诗,鉴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如今饮着鉴湖水酿的酒,真如同泛舟于鉴湖上了。”
月光如水,透过素纱窗洒在桌前,容儿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亦吟诗道:“谁能看石帆,乘船镜中入。这月光照到酒杯里,亦颇有月漉漉,波烟玉之感,可见今夜正宜饮此美酒,与爹爹、兄长同诉衷肠。”
皇帝轻敲桌案,笑道:“不错,不错,我儿皆是好才华。素闻江南盛景,人杰地灵,真个令人向往啊。你母家贺氏本也是江东望族,祖籍会稽郡,就连你娘当年的封号,亦是会稽郡夫人。只可惜啊,朕与你娘终究没能到会稽去看一看,这未免亦使她抱憾终身了。”说到这里,他的面上浮现出几分伤感,赵德芳赶忙往爹爹的盘中夹了些鸭丝肉,安慰他道:“爹爹与娘亲情重恩深,始终不曾忘却,娘亲若泉下有知,应当无憾了,爹爹又何必如此感伤呢?”
看着他们父子二人共同追忆孝惠皇后,容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地吃着碗中的汤羹。良久,只听皇帝开口道:“朕的儿女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德芳的婚事亦定在了下月廿七。眼前只剩下你,这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朕思量再三,以为归德军节度使高怀德将军的次子,与你倒是个良配。年龄与你相仿,左不过比你年长两三岁,听闻他为人宽和,高家人丁亦不多,你嫁过去无须劳神,只安心过日子便是了。”
赵德芳看着低头不语的容儿,正想为她解围,便斟酌着道:“高将军从前是驸马都尉,高家公子又是皇姑姑所生,难免会心高气傲些。容儿并非爹爹所生的公主,于身份上不似皇姑姑尊贵,若是嫁过去,只怕会受欺负。”
皇帝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朕想着能够亲上加亲,自然是好。朕荣宠信任了高怀德多年,若是他高家真敢欺负你妹妹,岂不是辜负了朕?何况,你与德昭必定会护着她,怎能教人随意欺负了去。论门第,论人品,朕皆信得过高家。否则,当初又怎会把朕的亲妹妹嫁给高怀德?”
其实,这的确算是一桩美满的婚事,话已说到如此地步,赵德芳也不好再为容儿推脱,只轻拍着膝盖,稍稍侧过脸来向容儿递了个眼色。
只见她思量片刻后,拜倒在地,道:“爹爹,请恕孩儿死罪!孩儿自三年前侍驾潼关,便早已心许救我之人。当日孩儿以玉佩为信物,便是为了日后相见,能够报恩偿还他。孩儿此生非他不嫁,还请爹爹成全!”
皇帝撂下酒杯,气得连拍桌案,斥道:“糊涂!你若要报恩,自然有的是法子,何苦要以身相许!你与他身属两国,注定无缘,你今年已经十七了,还有几年的光阴可以白白逝去!你……你不嫁也得嫁!”
殿内的宫女与内侍一见官家发怒,都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容儿反倒抬起头,平静而认真地看着爹爹,道:“孩儿一心认定了他,爹爹可知是为什么?只因在孩儿心中,他不仅武功高强,更有一副忠义心肠。试问萍水相逢,何人能够为了一个陌生人去与辽国轻骑拼杀?忠善有才,正合爹爹选拔人臣的要求。爹爹志在收复北汉,将来此人及其家族若能为爹爹所用,定能助爹爹抵御辽国强敌,护佑燕云一带百姓平安。何况那日他看到我受了伤,还赠药于我,孩儿鲜少得到如此关怀,对陌生之人尚且如此,可想而知,此人必是孝悌谦逊之人。论人品与才干,爹爹实该相信他的。”
这一席话听下来,赵德芳亦觉得颇有些道理。姻缘之事,自然是彼此相爱之人能结为连理最好,退而求其次者,则是夫妻间相敬如宾。只是他们自幼长在宫中,连人间烟火都未曾见过,更遑论去寻觅相爱之人了。他们兄妹四人,皆是被爹爹选好了结亲对象,听从父母之命,带着未知与迷茫走向了各自的宫外生活,走向了那个素未谋面却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如今到了容儿这里,好容易遇到了倾心之人,他怎么忍心去拆散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呢?将来有人能代替自己始终陪在她身旁,让她快活无忧,不正是最初他许给容儿的心愿么?
思及此,赵德芳缓缓开口,道:“爹爹,依孩儿愚见,眼下还有时间,不如顺其自然,不必强行结束了这段缘分。且那位公子应当并非轻薄浪荡之人,既收下玉佩,定有相逢之日。这三年来,孩儿与大哥亦时常留意着汴京城中是否有人戴着容儿的玉佩,不如再等一等,成全了这桩良缘佳话。”
皇帝长叹一声,点了点头,指着龙案后的花梨书柜,对赵德芳道:“哎......此事容后再议,你去把书柜里的绣花锦盒拿过来。”又弯下身扶起容儿,让她重新坐在椅子上,吩咐宫女撤掉桌上的膳食。
容儿坐回椅子上,连忙谢了恩,长呼了一口气。幸好爹爹没有真的生气,总算有惊无险,她悄悄地将手伸到桌底下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赵德芳将锦盒放在桌上,打开来看时,只见满满一盒珍珠与丝线堆叠在一起,看不出是个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拈着丝线,提起两端的珍珠,容儿亦捧起盒中的珍珠与丝线,缓缓地往下垂放,一盒的珍珠与丝线终于展开时,竟是一件素丝线穿成的珍珠衫。
看着眼前璀璨夺目的珍珠衫,赵德芳与容儿不禁连连惊叹。皇帝站起身,将珍珠衫放在自己身前比了比,又把宝衫交到容儿手上,笑道:“朕的这些儿女中,数你的华贵之物最少。这件珍珠衫,朕独独赐予你,你好生收着,将来大婚之日,让未来的郡马穿在身上,以添荣光。你若能寻得他,凭此珍珠衫,则无人敢逼迫你另嫁他人,今夜德芳亦在此做个见证。只是这终身大事,你一旦择定了,可再难悔改,可要仔细想想清楚……朕不会逼迫你,但眼前尚有更好的人选,你这般空等下去,未免太过可惜。”
容儿捧着珍珠衫,行礼道:“谢爹爹恩赐,孩儿决心已定,此生别无他求,只愿这宝衫能穿在他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珍珠衫,将锦盒紧紧地护在怀中,仿佛心中更有了几分底气。她就是相信,这珍珠衫一定会穿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