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霁日,群芳竞妍时。恩波逐水荡,国色映朝阳,立东风。这首《南歌子》,的确很相宜。”赵德芳踏入扶玉閤,便看到容儿正坐在书桌后专注地写字,他放轻了脚步走到近前,才发现她是在为那幅牡丹图题词,不禁赞许地品味起画卷上的的小令。
她放下笔,起身邀他落座,二人闲叙一回,便同去广政殿赴宴。此时赵书蕴正在女官的引导下行笄礼,教坊司的乐工们在台下奏着琴曲《流水》,帝后二人虽坐在台上,但目光都凝聚在赵书蕴身上,又有乐工与赵德昭、赵书颖坐在两旁遮挡,并未发现赵德芳带着容儿悄悄溜进了殿内,坐到赵德昭的身侧。
笄礼一加笄,二加簪,三加凤冠,此时赵书蕴挽着凌云髻,额贴梅花钿,身着赤色织锦凤凰褙子,她的头上已簪了牡丹花样的玉笄与银簪,女官又为她戴上金镶玉的凤冠,只见她对着帝后缓缓下拜,女官口中的祝词在乐声中虽不甚清晰,但容儿听闻乐声渐停,女官亦退至一旁,便知这笄礼已经结束了。
乐工与女官散去后,皇帝便吩咐摆上家宴,此宴只有五位皇子公主在场,因此并未宣召歌舞助兴,往日热闹的广政殿一时显得过于寂静了,令容儿不免感到有些拘束。
皇帝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举起酒樽,道:“今日书蕴及笄,明年此时便要嫁为人妇了,德昭如今亦有了两个儿子,眼看着你们都渐渐长大,朕心甚慰。你们母后虽早逝,但在天有灵,亦会为你们感到高兴,今日我们阖家团圆,共同饮了这杯酒!”
赵德昭举着酒杯,朗声道:“儿臣祝爹爹、嬢嬢万岁千秋,祝大宋国泰民安!”容儿亦随着众人齐声附和,共饮了这杯酒。赵德昭兄妹四人是先皇后贺氏所生,母亲虽早逝,但他们四人却是皇帝仅有的子女,饮食起居皆由皇帝亲手照料,因而对皇帝身旁的宋皇后,只尊称嬢嬢,不必称母后。
可是,我的母亲是何人呢,我的母亲又在何处?容儿微微敛眉,盯着自己手中的酒杯沉思着,这些年来,她只隐约知道自己是前朝先帝所生,却不知自己的母亲是谁,因德芳哥哥屡次劝她不得自苦于身世,她便不敢多问。这六年来,她忙于读书学艺,又有德昭哥哥和德芳哥哥相伴,对自己身世的耿耿于怀已淡退了许多,但并不代表她已经全然忘却了。此时皇帝忽然忆及先后,她心头那埋下的谜团又开始浮上来,她一定要知道自己的生父与生母,知道关于前朝的一切!
“容儿!容儿!轮到你献礼了。”赵德芳低声说着,扯了扯她的袖口,容儿这才回过神来,拾起画卷走到坐在左上首的赵书蕴面前,行了万福礼,双手捧着画卷,笑道:“这幅《春日牡丹图》是臣妹献给大皇姊的贺礼,臣妹不才,还请皇姊笑纳。”
赵书蕴接过画卷,打开来看时,不觉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令身旁的宫人呈给帝后二人观看,笑道:“这些贺礼之中,属皇妹最有心了,多谢皇妹。”容儿再次行礼,重新落座,帝后二人看罢了画,画卷重新呈到赵书蕴手中。
“清云画得极好,那一首《南歌子》,本宫觉得甚合意境。这里有一套翡翠头面,送到殿下面前去。”皇后命身旁的宫女将头面端到容儿面前,那盘中盛着一条翡翠项链、一对翡翠耳环与一双翡翠镯子,容儿忙转向皇后,下拜道:“孩儿多谢嬢嬢赞赏,只是今日是皇姊的生辰,孩儿原不配受此等宝物,今日更不敢喧宾夺主,谢嬢嬢厚爱。”
宴席上未对容儿说过一句话的皇帝忽然开口,对容儿道:“你嬢嬢赏你,你便收着吧。今日你皇姊已得了诸多宝物,但皆不及你亲手作画更显真情,这区区一套头面,你原是受得起。”“谢爹爹恩典。”容儿低着头谢了恩,重新坐回椅子上,看到德芳哥哥正侧过头来微笑着,她似是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亦回以感激的一笑。
她自知晓身世后,曾经犹豫着是该唤他爹爹还是官家,她第一次坐到这广政殿上,是六岁那年正月十五的家宴,皇帝对她的唯一一句话,竟是“从小你便唤朕一声爹爹,朕亦的确将你视作半个女儿,朕这些年比起书蕴与书颖,对你总是疏于关照,但我们仍是父女,朕还是惯于听着宫中的孩子们唤一声爹爹。”
他们虽是父女,可容儿知道,这只是名义上的父女,实则并无几分真情,能做名义上的父女,或许她应该感恩戴德了。但她与这个皇宫既无血脉之缘,便对这宫中的人与事谈不上什么怨恨与不平,亦无所谓感激,她只是淡然地接受着一切,只希望能在宫中平安地生活下去,白日里有哥哥们相伴自是快乐无忧,但到了夜晚,便从来只有她静静地体味着扶玉閤的孤寂与凄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被围在四方的墙里,再难泛起半点波澜了。可是容儿知道,这潭平静的湖水下,仍然埋藏着一块巨石,那是她身世的谜团,亦是她如今心头唯一的牵挂。
晋阳杨府内,杨延昭正在马厩内耐心地刷洗着自己的坐骑奔风。奔风是十二岁那年,爹爹送给他的一匹良驹,亦将成为日后跟随他的战马。它身子健壮,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是爹爹特意遣人从北地交易来的。这四年来,奔风陪着他三次往返晋阳与洛阳,为母亲与舅舅们送信。
“奔风,娘说下个月小舅舅要从汾州回洛阳了,下个月我们便去洛阳,你可要做好准备啊。”延昭轻轻地抚着奔风的鬃毛,见奔风嘶鸣一声,便当作是应答。延昭蹲下身刷着奔风的前腿,脑子里则盘算着此去洛阳的种种打算。
一匹枣红马正在左飞龙院的空地上驰骋,赵德芳负手站立在御马厩旁,专注地看着骑在枣红马上的容儿,她一身骑装的的样子颇显出几分干练,与往日里那个温和娴静的她几乎判若两人,每每看到身着骑装的容儿,总是令他眼前一亮。
“殿下握紧缰绳,不要慌,已经很好了!”驯马使亦骑在马上,紧跟着驰骋的枣红马,从旁相护。毕竟是二皇子亲自带着殿下来学骑马,他们这些驯马使怎敢不上心,万一伤了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一丝头发,只怕官家与二皇子都饶不了他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容儿骑了四五圈,才熟练地从马背上下来,驯马使上前回禀道:“微臣以为,公主殿下习练了半载,如今骑马已是很稳,随陛下出猎巡行亦无需担忧,请二殿下放心。”赵德芳满意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身旁的内侍将一盘银元宝赏给各位驯马使,这才带着容儿往自己宫里去。
两人走在宫道上,容儿用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珠,赵德芳笑道:“你看,半载便能骑得这样好,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爹爹出猎潼关,你是非去不可了。”容儿笑着点了点头,道:“承蒙哥哥厚爱,我当然要去,方不负这半载的习练。”
“奴婢见过两位殿下,官家传召二皇子,请二皇子前去福宁殿。”一个宫女从他们身后走上前,行礼拦住了他二人。“那我到御花园等哥哥。”容儿这便转身离开了,赵德芳则加快了脚步,独自奔向福宁殿。
半年前,他一听闻爹爹要带皇子与公主们出猎潼关,便决定要带上容儿一起前去,只是她不擅骑马,爹爹便以此为由要回绝他,是他与爹爹约定半年为期,一定要让容儿能自如地骑马,与他一起去潼关。今日半年之期已到,爹爹一定是为此事找他。
“哎,你可听说了,前朝那位先王竟二十岁便离世了!”
“是啊,都说是暴病而逝,先太后亦出家修行去了……”
“哎,真是凄惨啊,堂堂的国君与太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噤声,小心让旁人听了去,你我可是要掉脑袋的,快走吧。”
一双玉手“咔嚓”一声折断了花枝,容儿缓缓从花丛后探出身子,她低头看了看手中开得娇艳的芍药,却蹙起双蛾,心不在焉地将花扔回了花丛中。那两个宫女虽已走远了,但她们谈论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令她不得不思虑良多。
她只知自己的生身之父乃是前朝的先帝,可如今看来,这位年仅二十便早早逝去的先王,绝非自己的父亲,而应是手足了。原来同胞兄长已经逝去,她的生父想来早已驾鹤仙游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寻得那位太后,哪怕只是嫡母而非生母,她亦想见一见故国的亲人,那位真正与她有着同样身份的亲人。
十四载未谋亲人面,十四载不识父母恩,她对于这皇宫,亦不过是个外姓人罢了。天地虽大,皇宫虽奢,可她却没有一个家人,亦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家。
德芳哥哥待她胜似胞妹,他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八年来不变的疼惜与怜爱,他给了她一个公主应有的一切。那年赵书蕴的及笄宴后,她才知晓德芳哥哥是有意让她出一出风头,让爹爹嬢嬢给予她更多的关照,从此宫中亦再无人敢轻视她半分。如今他甚至连御驾出巡潼关亦要带上她,的确如八年前所言,他是想让她活得快乐,让她成为真正的公主。
这八年来的点点滴滴,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间,她感激德芳哥哥带给她无尽的温暖与关怀,可他终究不能给她一个家,她亦终究难以融入他们的皇家。
想到德芳哥哥,她的内心又陷入了纠结之中,他待她是如此无微不至而又不求回报,他只是希望她能彻底忘掉身世带来的伤痛,可她做不到,她渴望真正的亲情,又不忍心伤害他,她该怎么办?
赵德芳沿着御花园的小径四处寻觅,终于在转角处的花丛旁看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容儿,忙解下自己的披风,罩在她身上,将她扶起来:“容儿,你怎么了,是不是二姊又欺负你了?”
容儿匆忙抹掉眼泪,强笑道:“没有人欺负我,是我自己一时感伤罢了,我们回宫去吧。”
她虽勉强笑着,但话音仍是颤抖的,赵德芳忙拉过她的双手,正视着她:“你有心事,为何不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能让你如此伤心?”
容儿低下头,一滴泪水正打在他的手上,她低声道:“我……我想姨母了,你能不能带我去晋王府?”
赵德芳有些不以为然地笑道:“原来时这等小事,我明日陪你去二皇叔府上便是了,走吧,我命宫人做了你最爱吃的莲花鸭签,你我小酌几杯,岂不快哉!”
她微微点了点头,一路跟着他轻快的脚步,内心却万分沉重。德芳哥哥,你待容儿的万般好处,我实在无以为报,可若来日容儿真的惹你生气了,你还会如今日这般待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