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踏出学士院,赵德芳便三两步追上了容儿,拉住她的衣袖,笑道:“好妹妹,后日长姊生辰摆宴,同贺及笄,你就随我一同去广政殿吧。”
容儿有些不耐烦地转头看着他,见他今日头戴珍珠玉石束发冠,身穿白底织金的云锦长袍,显得甚是儒雅温和,比往日更加可亲了几分,不觉转而笑道:“你们自家的宴会,不是年节,何时又曾带上过我?我始终不过是个外人,年少不知事,怕冲撞了爹爹和长姊,还是不去为好。”
赵德芳用手中的书卷为她挡住头顶炙热的阳光,笑道:“你我如今同为十一岁,我既去得,你为何去不得?你是爹爹的养女,亦是我的妹妹,我们自然要同去为长姊贺生辰。”
容儿撅了撅嘴,轻轻打下赵德芳挡在头顶的手臂,道:“你两位阿姊并不喜欢我,你是知道的,若不是她们,我亦不会知晓自己在这宫中是个亡国的孤女,她们始终未曾视我为家人,不过是看在你与德昭哥哥的面子上罢了。”
赵德芳背过手去,仍笑着劝道:“既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长姊亦不会存心与你作对,宴会上热闹,总好过你一个人在扶玉閤冷冷清清的,你又为何不去呢?”
“笄礼是人生大事,我们理应备上贺礼。可你长姊是什么都不缺的,而我亦不知献些什么给她好。”赵德芳迎上她满怀期待的目光,略一思索,书卷拍在手心上,笑道:“不如作一幅画送给长姊,长姊最喜牡丹花了。”
容儿点了点头,算是答应去赴宴,赵德芳又将她送回来扶玉閤,这才转身往自己的寿昌閤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脑海中又浮现出这些年来的点滴画面。
犹记她四岁时被迁到这扶玉閤无人问津,那些内侍惯会看眼色行事,便连她的衣食用度亦短了下来。她第一次遇到赵德芳,是六岁那年的一个秋日。
那日秋雨微凉,她背着乳母偷偷溜到御花园玩,不料雨越下越大,她小跑着往扶玉閤去时,迎面正撞上一人,自己亦跌倒在地。
“你是哪一閤的小宫女,竟敢这般冲撞我们殿下!”她匆忙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撑着湿凉的地面正欲起身,伞下的少年却已经一把扶起了她,从身后的内侍手中接过伞来打在她头顶,微微笑道:“看你这模样,却不像个宫人,你究竟是何人?”
容儿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道:“我是爹爹的女儿,住在扶玉閤,你呢,你又是谁?”
“我是二皇子赵德芳,今日我们亦算是相识了,眼下我闲来无事,可否去你的扶玉閤坐坐?”见容儿点了点头,赵德芳便为她打着伞,两人一同来到了扶玉閤。
赵德芳路过御花园,不觉亦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见到容儿的情景。他永远都记得秋日的御花园里,竟有那样一个单薄而孤寂的身影,明明是仲秋时节,同样被尊称一声殿下,可她却连一件避寒遮雨的斗篷都没有,身边亦无人侍奉着。
看她这副情状,他只觉倍感心酸,她说她是爹爹的女儿,可为何他们从未相见?原来她住在扶玉閤,这便不奇怪了,扶玉閤在后苑西侧,后苑西侧的殿閤中几乎无人居住,宫人亦少往来,甚至传说有鬼魂出没,因此他从未去过。他们这些皇子公主都住在后苑以东,靠近前朝的殿閤之中,爹爹又为何将这样一个公主安排在扶玉閤居住呢?
他心中对爹爹的这个女儿有诸多疑惑,当下便决定随她去扶玉閤看看。扶玉閤只有一个乳母、两个守门的内侍与三个小宫女,比起服侍他的人,竟少了许多。閤中无甚精致的摆设,倒是书桌上的几张字迹吸引了他。
他凑过去看时,只见那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柴清云,容儿,己未年三月初七辰时三刻”赵德芳看到这几个字,才恍然明白她身处此地的一些原因。原来她并非爹爹所生,竟是前朝皇室,可她为何独处深宫,还要唤官家为爹爹?这究竞是何缘故,或许她自己都不清楚吧……
“你在看什么,快来用些茶点吧,这是乳娘才端上来的。”容儿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褙子,方才被雨淋湿的头发散下来,正端着一碟芙蓉糕看着他。赵德芳仔细看着她,才发觉她眉眼间与他们姊弟并无甚相似之处,可见并无血脉之缘,单看她的眉眼,的确比他的两个皇姊更加清丽可人,他接过糕点,放在桌上,指着那字迹笑道:“你是己未年出生的,可真巧了,我与你同岁,不过比你长了两个月,我的生辰是正月初六。”
容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应当唤你德芳哥哥啦。这几个字是从前我的姨母教给我的,我只会写这几个字,便日日习练。”
赵德芳拉着她的衣袖,问道:“你的姨母是何人,你可知道?”“是汝南郡夫人,不过从两年前我突然搬到扶玉閤来,便失去了她的音讯,你见过她么?”容儿不知他为何会问起姨母,但仍然坦诚地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他,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没来由地觉得眼前这个哥哥不像是坏人,反而让她感到很亲切。
赵德芳点了点头,道:“她是我二皇叔的妻子,你想见她,后日在寿昌閤,我自能让你们相见。”
容儿笑着拍了拍手,叹道:“德芳哥哥你太好了,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姨母了,我好想有人能陪我玩,今日能与你相识,实在是有幸!”
赵德芳有些爱怜地拉过她的手,道:“我想,日后每日你都到寿昌閤来,我们一道读书作画,一同下棋鼓琴,至于歌舞与女工,我再送你到皇姊那里,与她们一同学习,可好?”
容儿自然答应了,赵德芳又同她讲了讲他的皇兄与两位皇姊,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宫中除了她,还有四位皇子公主。皇长子名赵德昭,年十三,去岁已经出阁立府,搬到宫外居住了。皇长女名赵书蕴,今年十岁,皇次女名赵书颖,今年七岁,姊妹二人同住在琼华閤。
赵德芳离开扶玉閤,便径自去了爹爹的福宁殿,请求能允许容儿与他们兄弟姊妹一道读书。皇帝见他提及此事,倒是颇有些意外,叹道:“你见过她了?她的身世,你应当知晓了,朕这些年很疏忽了这个孩子,她在扶玉閤可好?”
赵德芳低下头,如实回禀道:“爹爹既不大关心清云妹妹,那些宫人待她自是不好的。孩儿路过御花园时,雨下得正大,她却孤身一人,连避寒的斗篷都没有。”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当日将她挪去后苑,便未再留心。若非今日能遇到你,不知这孩子要挨到何时啊。平日里你们兄弟姊妹多关照她一些,读书之事,朕自然允准。等再过几年,朕会将她册为你的御妹,给她一个郡主的尊位。”
第二日,赵德芳便带着容儿去琼华閤见两位皇姊,却不料一切皆非他二人所想这般简单。彼时赵书蕴与赵书颖姊妹正在閤中对弈,赵德芳笑着走上前,道:“长姊,二姊,你们看谁来了?”
赵书颖头也不抬,撇了撇嘴,叹道:“哎,早知道芳哥儿是个心善之人,见不得宫中的疾苦与不平,爹爹已经同我们说过了,她并非你我的手足,你又带她来做甚?”
赵书蕴忙拍了一下皇妹的手,放下棋子,走到德芳面前,笑道:“既然来了,还不快带客人坐下,不必拘礼。我这皇妹不懂事,自小被爹爹惯坏了,还望这位妹妹不要见怪。”
容儿看了看神情有些尴尬的赵德芳,对赵书蕴强笑道:“原是我来得唐突了,但不知是否能称你们一声皇姊?”
赵书蕴正欲点头,书颖却“啪”地撂下棋子,走上前来,对容儿道:“你难道还不自知么?这宫中从来只有我们兄弟姊妹四人,是爹爹的嫡出子女,爹爹连庶出的子女都没有,你一个前朝皇室留下的养女,哪里配称我们一声兄姊?”
容儿登时神情大变,尽管她自小便因爹爹的冷落而有被弃之感,可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被排斥在外,竟似利剑插进心头,让她心痛难当。
“二姊,你太过分了!清云妹妹比我年纪还小,你身为阿姊,怎能这般欺侮她!”赵德芳见容儿早已眼含热泪,于心不忍,忙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十分生气地与书颖争辩起来。
赵书颖冷哼一声,转身拉过书蕴,撒娇道:“哎呀阿姊,难道我们真的要与她一道读书么,爹爹虽同意了,可我并不乐意,阿姊你要向着我呀!”
那声音不大,可在场的四人都听得清楚,容儿实在难以忍受,正欲起身告辞,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个挺拔俊朗的少年跨步走了进来,头戴黄金襄珠束发冠,身着藏青色并大红祥云图案的长袍,容儿细看他的面容,与赵德芳有三分相似,但因年岁更长,显得更加成熟沉稳些,便知他定是皇长子赵德昭了。
赵德昭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雕玩偶,放到容儿手中,笑道:“这是七夕时节,我在街市上买的摩睺罗,便当作是赠予妹妹的见面礼吧。”那五彩的小娃娃上点缀着翠玉石与金珠子,看上去光彩照人,价值不菲。容儿双手捧着这个小娃娃,珍藏地放入袖中,行了个万福礼,道:“多谢德昭哥哥。”
这时,赵德芳拉过她的衣袖,带着她走出了琼华閤,下得台阶后,容儿顿了顿脚步,犹豫地看着他:“德昭哥哥才来,我们便这样走出来,未免太失礼了。”
赵德芳回头看了看閤中的情形,仍拉着的手容儿往外走,道:“自家兄妹之间,谈何失礼,我大哥向来不是因循古板之人,日后你便了解了。他有些话要单独嘱咐长姊与二姊,你我只得先行一步……方才二姊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永远都是我们的皇妹。”
容儿缓缓地从赵德芳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抬头看着宫道尽头的迎阳门,叹道:“穿过这迎阳门,便是前朝所在,我从前总是盼着爹爹能常来看我,可直到昨日遇见你,我才恍然发现爹爹与你们都姓赵,而我姓柴名清云,显然我不是爹爹的女儿,而是你们口中的前朝遗孤。爹爹能将我视作他的女儿,我在宫中得以平安长到今日,皆是不易,方才二皇姊所言并没有错,我不值得你这般费心。”
赵德芳转过身来,义正辞严地看着她:“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认你做妹妹,便是将你视作同胞,你又何必自苦于身世呢?我晓得你从前的日子甚是孤寂,可今后我一定要让你活得快乐,像我一样。”
彼时年仅六岁的他们,谁也不曾想到日后是否会无忧无虑,但容儿知道自己着实被感动了,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束光,亦将照亮她日后的人生。那一日离开琼华閤,他一路带着她到了寿昌閤,又与她一同用膳游园,她看着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永恒的心安。
容儿的思绪渐渐抽回,目光停留在面前的《春日牡丹图》上,却想不出题什么字在画上更合宜,只得先题了落款,再想题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