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元年,春夜微风习习,滋德殿庭院中,两树宣懿皇后当年亲手种下的桃花开得正艳。小容儿已经在这里静静地度过了四个年头。四年来,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清姑姑和乳娘,以及每月进宫一次的汝南郡夫人。她屡屡想要踏出滋德殿,却在刚跨出门槛时,便被乳娘抱了回来。乳娘常常告诉她,踏出这殿门,便再也见不到乳娘与清姑姑了。容儿对着已经踏遍了每一处的滋德殿,实在生不出任何兴趣了,只好百无聊赖地陪同清姑姑一起照看花草。
汝南郡夫人每月进宫来,都会带来很多好吃的点心与精巧的小玩意儿,除了陪伴容儿玩耍,近两年来还会教她识字读诗,是她最为依赖之人。她不懂事的时候,总不自觉地唤她娘亲,后来才渐渐知道这是她的姨母,而娘亲已经不在了。
另有一位身着明黄团龙袍的中年男子偶尔走进来看一看,他总是捋着胡须,很少说些什么,只是有时会命容儿唤他爹爹。因他一年才来两三次,容儿对他的印象极为淡薄,虽唤一声爹爹,却不知为何他很少来看自己这个女儿。
这一晚,容儿一直站在一树桃花下,看着花草在风中摇曳起舞,不觉有些出神。忽然,“砰!砰!”似乎有人在用力砸着殿门,容儿闻声抬起头,有些不安地看着清姑姑小心翼翼地去开门。
“啊!鬼啊!”清儿刚打开殿门,竟吓得脸色惨白,跌倒在地。等那个身影跨进了滋德殿,容儿亦看到那是一个以发覆面、口角流涎的醉鬼,正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忙躲到乳娘身后,乳娘捂着她的口,带她藏到殿侧,只见那醉鬼伸着双手,又哀哀地伏到台阶上,口里嘟囔着:“先帝,臣来看先帝了!先帝……”
此时,皇帝正乘着御轿从福宁殿往翔鸾阁去,忽觉风声间隐约传来一阵阵哭喊的声音。他看着身旁的内侍,内侍答道:“官家,这声音似乎是从滋德殿传来的。”皇帝点了点头,便命御轿往滋德殿去。
皇帝赶到时,内侍已将醉鬼抓了起来,押到他面前,掀开醉鬼覆在脸上的头发,才发现竟是翰林学士王著,口中仍在念叨着:“臣对不起先帝啊……先帝……”,皇帝的脸色登时便暗了下来,看到清儿和乳母带着仍在大哭的容儿匆忙赶来行礼,才压下心中的怒火,轻叹一声,有些心疼地抱起容儿,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不哭,爹爹在这里,莫怕。”他将容儿抱进殿内哄着,内侍们也把王著押进了殿内。
“王著今夜本在前朝当值,却酒醉失职,又惊扰公主,罪加一等。贬为比部员外郎,罚俸思过一月。你们将他送出宫去吧。”皇帝虽有一腔怒火,但看着王著仍酒醉不醒的样子,心知对他怒骂一顿亦是无用,忙摆了摆手示意内侍们将他拖了出去。
容儿的抽噎声渐渐停了下来,在皇帝的怀中睡熟了,皇帝把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锦衾,对身旁的内侍道:“服侍公主的人不得力,明日将乳娘与这个宫人逐出宫去,令择些可靠的乳娘与宫人,再选三个与公主年龄相当的宫女陪她玩乐。明日起,便将公主挪到后苑的扶玉閤去吧。”内侍一一记下了,皇帝看着容儿熟睡的脸庞,又想起王著对前朝世宗竟是如此难以忘怀,不觉对这个孩子的心情更加复杂,匆忙起身离去了。
容儿再醒来时,发现床榻与周围的陈设全都变了样,以往清早时能照进殿内的一束阳光亦不见了。
“乳娘,乳娘!清姑姑!”她坐起身来,大声呼喊着。闻声赶来一妇人,领了身后三个人前来拜见,在她面前行了礼,笑道:“殿下,奴婢今后便是你的乳娘了。”
容儿有些惊异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缩在衾中,问道:“你是谁,我要乳娘与清姑姑!”
妇人回道:“奴婢王氏,是殿下的乳母。从前侍候殿下的人不得力,已被陛下逐出宫了。这三位是玉莲、玉梅、玉竹,与殿下年龄相当,今后便是殿下的玩伴了。”
容儿看着三个皆梳着二丫髻、身着豆绿色短褙子的女孩,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由着乳母为她换好衣裳,系上玉佩。她低头把玩着这枚从小戴在身上的玉佩,仔细地抚弄着,如今却只有这枚玉佩还陪在她身边了。
“殿下,这里离御花园很近,奴婢陪殿下去逛一逛可好?”容儿点了点头,任由乳母牵着她走出寝殿,才发现这扶玉閤的寝殿与庭院,皆比从前那座滋德殿小了许多,走出閤门,有些窄小的宫道上亦少见内侍与宫女往来,可见是个偏僻冷清的所在。此时御花园中亦无人驻足,容儿闲逛了一回,便闷闷不乐地回了扶玉閤。
扶玉閤一带长年少有人来,此番深夜挪宫,并无旁人知晓,汝南郡夫人数次入宫,皆寻不得容儿的去向,只好就此作罢。容儿就这样在扶玉閤孤独地度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她常盼望着姨母或是爹爹能多来看看她,却没有料到最后关怀她、解救她脱离这孤女命运的,竟另有其人。
北汉国都晋阳城杨府内,刘继业闷闷不乐地从皇宫回到府内,未卸盔甲,便坐在厅堂上喝起了闷酒。
夫人折赛花寻他不见,乍见他在此饮酒,疾步走上前来,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扔到地上,急切地劝道:“你的脚伤才痊愈,我反复叮嘱你不能饮酒,为何还要这般贪杯?”
刘继业武将出身,酒量一向甚好,虽一壶酒下肚,仍是意识清醒得很,抬头看夫人今日身着一袭鹅黄色的曳地长裙,松松地挽了个堕马髻,饰以两根雕琢着莲花的玉簪,此时纵然面带怒容,杏目圆睁,却更显几分英气之美。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夫人不是不知道,这半年来接连出战不顺,如今我连兵权都被夺了,如何能不郁闷?”
先是宋朝皇帝亲征北汉,他在晋阳城南的团栢谷一带带兵镇守,可宋军来势汹汹,他手中的兵力难以抵挡,只好撤回晋阳,圣上震怒,夺了他的兵权。宋军包围了晋阳城,圣上又命他领兵出战,三个月间,两次突围皆告失败,他最终还在激战中跌下马,伤了左脚。直到辽国的兵马南下,宋军才因畏惧辽国而撤退,晋阳城最终得以解围。如今皇帝对他的态度已是大不如前,因他从前所向披靡,从未有过败绩,这半载却被宋军久久围困,更令他看清了宋军与自己北汉军队的实力差距。
他如今虽名叫刘继业,可实际上是弘农杨氏之后,本名杨继业。因他生长在晋阳一带,自幼追随北汉世祖刘崇,得到世祖的信赖与欣赏,故被赐国姓为刘。半年来几番败绩,再加之当今圣上暴戾嗜杀,更令他们夫妻对国家的前途担忧不已。
折赛花蹲下身来,握住刘继业的手,道:“业哥哥,下次出征时,我陪你一同去可好?我如今每日都在温习枪法,一定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不要忘了,我亦是自幼习武出身的啊,同那些官宦人家的夫人本就不一样。”
刘继业许久不曾听到这声“业哥哥”,又想起他与她结为夫妻,实在是因为彼此皆是武将世家而结缘,回想年少时,他同她多次交手,竟还时常败在她的刀下,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更因此生出了往后余生的情意。
他扶起自家夫人,笑道:“我知道,你的刀法当年甚至在我之上,可你我若同去战场上了,孩子们无人照看,可怎么是好?”
见折赛花仍不放心,他又拍着她的手,道:“你放心,宋军此番围城半年之久,未能攻下晋阳,却耗费了太多人力物力,又有辽国在北境震慑着,五年之内,想必不会北上了。”
折赛花皱起眉头,背过身思量着,道:“怎么辽国又出兵了,那辽国人最是背信弃义,此时虽帮了我们,可来日定要侵吞我们,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罢了,这次的援军,难道又是圣上请来的,可付出了什么代价?”
刘继业摇了摇头,叹道:“我看的确是圣上请来的,这些话我亦同圣上说过,可他一直不信,反而以为辽国才能护着他的朝廷,毕竟当年他这个皇帝亦是辽国册立的。背后付出怎样的代价,圣上又如何肯让外人知晓?”
折赛花坐在刘继业身旁,斜靠在他怀中,叹道:“六年前爹已经带兵攻打过晋阳了,如今我最怕的,便是在战场上会见到我那两个弟弟领兵前来,可我还是会帮着你的。爹当年带着弟弟们投靠宋朝,我既选择与你在一处,便不会后悔。如今看来,朝廷迟早要为宋军所灭,我们各为其主,这一日亦在所难免。只是我有些遗憾,爹离世时,没能去洛阳为他奔丧……”
刘继业有些心疼地搂着她的肩,道:“夫人这都是为了我啊,我想过两年,延昭便可以骑马往返洛阳与晋阳了,到时让他代你去祭拜父亲,或是为家人送信吧。除了自己家人,旁人送信我总是信不过的,此事不可让旁人知晓。”
折赛花点了点头,道:“我亦是这样想的,昭儿如今已有十一岁,我看他枪法已练得极为熟练,骑术更是不在话下,很有你当年的风范。到时让他代我们与弟弟们从中传信,亦未为不可。”
夫妻二人正说着,只见杨延昭从屋内走了出来,行礼道:“爹、娘,你们刚才说的,孩儿都听到了。孩儿愿意奔走洛阳,替娘亲祭奠外祖父,为舅舅们和娘亲传送家书。”
折赛花起身走到延昭面前,看着个头已经与自己齐眉高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昭儿不愧为长子,已经知道为爹娘分忧了。只是眼下圣上余怒未消,等你爹爹复了兵权,我们再做打算。”
刘继业亦起身,对延昭道:“待我卸去这身盔甲,你带延玉与延浦到校场上去,我要看看你们的枪法与刀法练得如何了。”
杨延昭与延玉、延浦三兄弟演练了一套拳法,又将刀法与杨家枪法温习了一遍,刘继业甚是欣慰地看着儿子们,尤其是长子延昭与次子延玉,对武艺的习练已经颇为精熟,不仅能流利地展示各个招式,亦能掌握发力与躲闪的要领。是时候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两个孩子,将来更可以由他们来教授幼弟,杨家真是不愁后继无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