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们难道要将妹妹留在宫里?三弟和四弟已经被他分散到了臣子们家中,娘既然要将二弟带出宫,那妹妹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妹妹是娘的亲生女儿啊!明日便是离宫之期,孩儿恳请娘再好好想一想!”宗训看着正在叠衣物的蓉萱,有些不明白她的决定,这几天来,已经不知是多少次问她同样的话了。
蓉萱拉过他的手,母子二人面对面坐在榻上,对他道:“宗训,你仔细想一想,他赵匡胤今日能够篡位,来日怎能不盯住你们兄弟四人的性命,你们兄弟四人在这世上一日,便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唯有将娘的亲生女儿留在宫中,才能让他相信,前朝皇子们并无谋反之心,否则便是对娘最大的不孝。这样你才能平安地活下去,娘这是为了你们兄弟的性命,你可明白?”
宗训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起身下拜,道:“娘,孩儿明白,我们是要把妹妹留在宫中作为质子,来消除他们的疑心,是孩儿不孝,不仅没能保住父皇的宗社,还连累娘和妹妹母女分离。孩儿今后定当加倍孝顺娘。”
蓉萱忙扶起他,道:“不,宗训没有不孝,事已至此,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娘相信,他不会对你妹妹下手的,他只会好好地利用她。明日便要远行,你快去与弟弟早些就寝吧。”
宗训行礼告退后,蓉萱反而更因他的一席话染上愁思,踱至桌边,轻轻抚上那半载未曾触碰的瑶琴。
“适才新帝与将领们巡视宫中,在宫道上看到三皇子柴熙谨与四皇子柴熙诲,听闻两位皇子险被将领们所杀,是潘美与卢璇二人劝服新帝,救下了两位皇子,并把他们收为养子,已经各自带回府里去了。”
她的脑海中又回想起一个月前碧水的话,当时她只遣散了后宫中的妃嫔们出宫,还未来得及安排孩子们的将来,可她绝不会让孩子们留在汴京,却不想赵匡胤已经先发制人,将两个孩子留在了臣子家中。熙谨与熙诲虽是庶子,可到底是由她这个嫡母看着长大的,养在天子脚下,只怕随时都有性命之忧,潘美与卢璇虽护得他们一时,可他们始终追随新帝,将来又怎能护得他们一世?
所幸宗训与熙让这两个嫡子一直养在她宫中,没有外人可以插手的机会,这也更加坚定了她带走宗训与熙让的决心。当夜她便与碧水议定,在去房州的路上,寻机由碧水带熙让一直向北逃遁,寻个荒僻之地隐姓埋名,安度余生,而她则随同宗训到房州府邸,让他兄弟二人一南一北,减少被害的风险。
正当她自责之时,却发现过了半个月,赵匡胤当初谒见她时曾许下的丹书铁券仍没有送到宗训手上,没有丹书铁券,宗训在房州的余生始终会危机四伏。临行之期越来越近,她知道这是一场交换。他想要一个可以让他永远坐稳江山的答案,而她想要皇子与公主性命无忧。可她又该拿什么许给他呢?
她思来想去,唯有将容儿留在宫中,成为赵匡胤的养女,他的手中便有了制衡她与宗训的筹码。一想到女儿,她心中更添忧愁。女儿家本就与男儿不同,男儿凭着自己的文才武功去博取功名,女儿家则是依靠父兄家人,将来寻得一门好亲事。原本陛下在世时,容儿是当朝天子的掌上明珠,将来又有兄长相护,不怕没有一门美满的亲事。可半载之间,天翻地覆,对于容儿的将来,她心中实在没有把握。
前朝幼主已被贬往房州,前朝皇子们亦被带到了臣子家中,她这个前朝太后注定不能留在宫中,今生今世,便注定了她们母女分离的命运。
蓉萱思及这些哀愁,不觉已是泪如雨下,她走到偏殿,最后一次抱起了熟睡的容儿,轻声叹道:“我可怜的孩子,自你父皇离去后,娘亲为了你皇兄与前朝之事,甚少陪在你身边,如今你未满周岁,娘亲便要与你分离,教我如何舍得!娘这一走,注定再不能回到汴京来了,我们母女这一别,只怕是今生今世都难以再见。可是娘不得不这么做……娘不能眼看着你皇兄就此丧命,娘只有把你留在宫里,才能够消除他们的疑心,保全你哥哥们的性命……孩子,你原谅娘亲,娘亲不是存心抛下你的……但愿今生有缘,我们母女终有相逢之日。”
“娘娘,夜深了,不如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只怕娘娘的身子吃不消啊。“清儿虽在一旁相劝,可蓉萱仍是守在摇床边,泣道:”最后一夜了,让我好好看着这孩子吧,清儿,我把她托付给你与乳娘了,你们一定要照顾好她,让她在这宫中平安长大,不要被旁人欺负了去……“
清儿扑通跪了下来,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公主,有奴婢在一日,一定会拼尽性命保护公主的。“
蓉萱扶起她,将自己手腕上的一对玉环摘下,放到清儿手中,道:”这对玉环,便当作留给你最后的念想吧。还有那张瑶琴,是我心爱之物,亦请你收好她,等公主长大了,你告诉她,见玉佩如见父,见瑶琴如见母,教她切莫自悲自怜,我无论身在何方,都会永远念着她。“
马车驶出明德门前,果有内侍在明德门处呈上两枚丹书铁券,宗训与熙让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母子三人撩开车帘最后看了看这皇宫大内,随着马车继续行驶,便听到宫门缓缓关闭的声音。前路漫漫,未知终将身归何处,但他们都知道,此生与汴京当是永别了。
三月二十一日,乃帝之生辰,帝于广政殿中摆下家宴,邀二弟赵光义与三弟赵廷美携家眷出席,妹妹燕国大长公主亦与驸马高怀德来贺。
酒宴散后,公主与驸马自回府,而皇帝仍留赵光义与赵廷美闲话家常。一位夫人静静地从紫宸殿走了出来,沿着记忆中的宫道四处寻觅着,终于来到了滋德殿前。
此时,清儿与乳娘正陪着公主做游戏,见这位夫人突然走了进来,在场的四人皆是一愣。还是清儿先反应过来,上前行礼道:“奴婢参见娘娘,不知这位娘娘来此,有何贵干?”乳娘亦带着公主行礼,夫人笑道:“你不记得我了,我却记得你,你是从前侍候在周太后身侧的,叫......清儿,对不对?快起来吧,不必多礼。我是你们太后的妹妹啊,长久不来,想必你不记得了。”
清儿又是一愣,看着眼前的夫人,才想起来太后在汴京还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嫁给了赵光义,如今已被封为汝南郡夫人,只是这位夫人与自家太后年岁差得多了些,又非一母所生,不比太后与宣懿皇后姊妹情深,因此不常来往宫中,难免清儿认着有些眼生。
“汝南郡夫人好记性,清儿失礼了,还望夫人恕罪。”清儿正欲下拜,却被汝南郡夫人扶了起来,问道:“这孩子是....这滋德殿内,如今只有你们这几人么?”
清儿转身将公主带至汝南郡夫人面前,笑道:“这孩子正是周太后的公主,太后临行前,将公主留在了宫中,交由奴婢与乳娘照看,这宫中如今再无旁人了。太后还想着夫人可能会到这里来,特意留了一封手书给夫人。”
汝南郡夫人抱起容儿,笑道:“想不到太后娘娘已知道我要来,快取手书来给我看看。”
清儿从殿中取出手书,汝南郡夫人将容儿交给乳娘,展开手书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吾妹茗萱亲鉴:姊已随郑王离宫,将远赴房州,恐此生你我姊妹再难相见,念幼时相伴之情,不觉怆然涕下。临行之前,惟有将爱女留在宫中,实属无奈之举,其中缘由,妹心中当知一二,姊自不必多言。姊心中有万千不舍,今将爱女托付于妹,望妹护其周全,姊不胜感激,叩首拜谢于此。姊今当远行,父亲膝下,劳妹代为尽孝,亦愿妹与幼弟互相照拂,不必为姊担忧。姊蓉萱手书”
读罢此信,汝南郡夫人不禁红了眼眶,将手书在袖中揣好,对清儿道:“太后的心意,我已全部知晓,今后我会常进宫来看望公主。你们若有所需,只管到督虞侯府来找我,或是在宫中找到督虞侯赵大人,他回府告诉我,我再派人将东西送进宫来。”
清儿拜谢,正欲聊下去时,只见督虞侯赵光义一边拭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走了进来,叹道:“哎呀,夫人,我遍寻你不见,还以为你提前回府去了,却不料你竟在此处,幸好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否则我真要找遍整座皇宫了。”
汝南郡夫人笑道:“官人来得正巧,奴家倒要问问你,官家如今可知道周太后的公主在这滋德殿内?”
赵光义一愣,道:“太后临行之时,没有将公主一同带走么?此事你我今日才知晓,但我想皇兄应是知道的。又或许这滋德殿附近没有嫔妃居住,皇兄亦不知晓,你我同去问问便是了。”
二人同去福宁殿,向官家禀明了此事,汝南郡夫人下拜道:“官家,奴家的两位姊姊侍奉先朝,如今皆已远去,父亲与弟弟们又远在他乡,公主是奴家身边唯一的血缘至亲,奴家请求将公主带回府上亲自抚养,定视若己出。”
皇帝点了点头,笑道:“夫人爱惜公主心切,朕能够理解。但朕早知公主养在滋德殿中,滋德殿的用度亦不曾减少半分,夫人大可放心。等公主长大后,朕自会将她收为养女,让她与朕的子女们将来一同读书,再从宫中出嫁,夫人若是惦念公主,大可常来滋德殿探望。”
汝南郡夫人只好谢恩,同自家夫君出宫回府去了。